罗伟章获得首届凤凰文学奖的长篇小说《隐秘史》,近日由江苏凤凰文艺社出版。这部小说以对人性的终极拷问,直抵内心世界的隐秘角落。
“凤凰文学奖”颁奖典礼上,文学理论家丁帆致颁奖辞:“《隐秘史》是当下中国乡土小说创作在主题阐释和艺术表现上有着重大突破的长篇小说,它是继罗伟章《声音史》《寂静史》之后另一部‘发现小说’的创新之作”,“成为突破乡土小说艺术范式的‘有意味的形式’――以一种更加恢宏的时空概念打开了人的内心世界‘隐秘史’,作品追问的终极问题是‘我从哪里来’‘我到哪里去’的哲学命题”,称“《隐秘史》‘发现即存在’的命题与艺术呈现,使之成为当下难得的优秀作品”。批评家杨庆祥说:“《隐秘史》把人性的幽微复杂,处理得极其具有弹性。罗伟章的语言能力非常地好,他整个语言的控制,对叙述节奏的控制,对氛围的营造,都十分准确和到位。”毕飞宇、苏童等文学名家,都对《隐秘史》给予了高度肯定。
每个人都是擅长和自己过招的高手,埋藏在心里的隐秘情感如一把锁头,钥匙早已被扔进了时间的深渊。那些隐隐的不安、人生的遗憾、迷雾般的一阵痛苦,都被我们以相同的招数压制了,那就是紧闭心扉,麻木地生活。
在全力维持的平稳生活之下,我们正在反噬自己的内心,隐藏的无言之苦,越来越难以谈论,它们似乎消失了,却又无比清晰地存在着,暗暗影响着日常。而残酷的是,我们无力也无从发现它的源头。
《隐秘史》的惊艳之处,正在于它以精神探索的激情和力量,着眼于此。小说以精心设置的结构、勾人心魄的语言,描画出了现实和内心的双重镜像。这是罗伟章为自己多年来的写作,打造的一面奇异的镜子。在镜中,他让读者更清楚地看到了那片他反复书写的土地、村庄,以及劳作的人们、庄稼、植物、山野、动物,而在一阵剧烈的晃动后,镜子倒映的现实世界消失了,一个幻象丛生的时空取而代之,隐秘世界的入口豁然出现在你面前。
此前,作家写下过数百万言的小说,几乎都围绕着清溪河、老君山、千河村。当你对一座山、一条河、一个地方、一群人熟悉到这种地步时,它们就化成了你的骨血,滋养着你,也给予你大千世界里的一切,你不需要遗憾那些你没走过的路、没遇到的人,因为你已经咂摸过无数遍生活的滋味,历尽千帆,过完了一生,甚至过完了很多人的一生。“老路是踩熟的,每一脚下去,都有记忆扑上来。”“几十年的光阴,积聚成光,有了这种光,不需要天光,也不需要灯光,就能让他看见。”“鸡叫声是把尺子,丈量着夜晚的深度。”在《隐秘史》里,这样的句子一出现,就像梦里的音乐漂浮过来,不由分说地打动你,这漂浮的音乐中汇集着万千的滋味、无数的感受,却是如此纯粹。《隐秘史》也积聚了罗伟章小说世界的光,这些光闪烁在故事的各个角落。
然而,光能驱散黑影,也会投下阴影。如同感动让人体会到生命的美好,也会以美好的幻觉掩盖真实。“我们没有面对自己的地方,就会成为我们的命运。”荣格的这句名言,强调了真实的意义,也揭示出隐秘幽暗的内心世界对现实的巨大作用。光明让我们感动,而阴影却让我们认识自己的存在,看清自己的人生。
自我发现和自我认识的过程本身即构成了现代人最惊心动魄的悬疑。《隐秘史》故事里的惊悚想象,就是基于人性自我发现和认知的冲动――一种打破现实禁忌的强烈冲动。它让我们深入噩梦,睁开眼睛,盯视那暗沉沉的一团迷雾,恐惧令我们发抖,就如主人公桂平昌白日里得了谵妄症,被噩梦追逐,脑子里装着两个完全不同的世界,一冷一热,一阴一阳,在生死的界限,命运巨兽将醒未醒,恐惧已令主人公筋疲力尽、虚弱不堪,他痛苦地回忆起那些不愿面对的往事,关于贫穷、饥饿、屈辱的记忆。他的软弱、恐惧、在家人面前可怜的自尊,不断涌现出来,尽情嘲笑着他。“剁成浆子,剁成灰!剁成浆子,剁成灰!”他手执菜刀,边剁边喊,喊叫凄厉。这是小说里第一次人性发现,也是他对命运的第一次反抗。
第二次,他创造了死亡,成为自己生活里的悲剧英雄,他承认了更大的罪孽。我们会听见他无数为罪孽辩护的理由。他向自己晦暗的内心,申诉的桩桩件件,我们又何尝不能理解呢?我们谁不是无助苦闷、麻木不仁地生活在现实中?而谁又不是怀抱着生活的希望,却不得不忍受、按压着大大小小的伤口残喘而行?桂平昌对现实的彻底放弃、对罪恶的认领,不也是敞开了我们的心扉吗?
第三次,是他意识到一种“更深的陷落”时。他放弃了现实的活路,但还是凭人性的狡黠,藏起了一条逃脱的小道。桂平昌无疑是与自己内心博弈的高手!软弱者,总是最善于说服自己;软弱者,总是品尝着生命深处的忧伤。“我知道你还会来。我才是你的必经之路。”他听到了更隐秘处的呼唤,他清楚地意识到:他的罪孽,仍然悬而未决……
罗伟章的《谁在敲门》在去年获誉无数。《收获》《当代》《亚洲周刊》《长篇小说选刊》《扬子江文学评论》、中国小说学会等权威榜单上,《谁在敲门》位居前列,一度压过余华《文城》等重磅长篇,冲至榜首,成为领衔之作。和《谁在敲门》的现实主义史诗风格不同的是,《隐秘史》是作家的自我突破之作,它以更有意味的形式直面人性,聚焦更具体的人,用“这一个”映照出无数个,呈现出每个人的内心镜像。作品获得首届“凤凰文学奖”评委会奖,作家在接受颁奖时,这样说道:小说对隐秘的“揭示本身并不构成目的,与作品中人物进行诚恳、坚实而平等的对话,分担他们的软弱、苦恼、恐惧乃至罪孽,共同修复精神的平庸、匮乏与残缺,是我所理解的小说的责任。在分担的同时,我们更加清晰地看见了自己和自己生活的世界,试图迎进更多的光照”。
《隐秘史》的象征手法和精神探索,很自然地让人联想到陀思妥耶夫斯基。陀氏对人内心苦难的伟大书写,是对人的尊严、命运本质的最深思考。罗伟章说,“揭示本身并不构成目的”,与人的对话、分担和修复,才是小说的使命。这是对陀氏批判现实主义文学传统的继承,在当下众声喧哗的文学创作中,显然并不多见。而我们正是在这样一脉宝贵的继承中,感受到了人的苦难价值和生存的希望。如黑塞对陀氏的精彩评论:“只有当我们体验到那令人恐惧的常常像地狱般的世界的奇妙意义,我们才能听到他的音乐和飘荡在音乐中的安慰和爱。”罗伟章的《隐秘史》同样以对人性黑暗领域的摸索和发现,激励人们去过一种真正的生活,去赋予自己和一切生命以真正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