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文字,因为过分美丽,而让人战栗。有人说他是传奇,有人说他是怪胎。而我说,他是妖。
上世纪是港姐的黄金时代,全亚洲都盯着港娱;而秉承极致美学绝唱的三岛由纪夫,他的头颅到目前也依然高悬于日本文学的入口,惨烈的死亡方式和暴烈的美学作品共同左右着世界对日本的种种绮念。好像天穹与月魂中传情的流星,你确切记得那些他来过的时刻,但又永远无法定义他的存在。
今天读《春雪》,这本号称日本版《红楼梦》的旷世奇作,真的切身体会到三岛那种怪戾郁浥又浸满全身的阴柔魅惑之美。他笔下的人物如高贡的白瓷玩偶,纤尘不染,易碎易逝,但唯有在世俗和污浊之中,可以瞪大双眼,随时准备玉石俱焚。
「春雪:晓春的白雪和滚沸的雨珠,生死相依不可方物」
《春雪》讲了松枝侯爵和绫仓伯爵两个世交的大家族后代,松枝清显与绫仓聪子从春雪到春雪的绝世之恋,充满了“优雅的犯禁”和“亵渎的快乐”的饱满对立,也满含日本古典美学惯有的物哀精神。
他们的爱毁人不倦,又趋之若鹜。彼此的命运包裹在层层叠叠的巨大家族阴谋中,所有的反抗无力也壮烈,最终扯掉牵线木偶的轴线奔涌赴死的一生。他们唤醒了彼此,但也摧毁了彼此。美艳如春光氤氲、时代遗珠的聪子和俊美如珍珠贝内光彩的清显。
聪子是清显心里的一根刺,而清显是聪子脑海的一枚针:一个让艳丽悲婉的爱恋像四面八方生长,把金木水火土所有无形之物都含蕴体内;一个把尘世缘起缘灭一针刺破,斩断情欲手足,彻底遁入空门。
《春雪》是超长篇小说《丰饶之海》的开卷之作,四卷终结后,三岛自杀。不同于一味追赶时间的西方小说,他只想体现东方的轮回思想。停留在一个地方,用时间超越时间,写著一部足以“解释世界的小说”。《春雪》中在白茫茫一片里死去的清显和剃度的聪子,就是第一个轮回的开始。
三岛在文学的世界不遗余力的造梦,以至于梦溢出到现实,泛滥的梦境反而把现实碾压,这才是人间清醒。如同每人心尖旁那尊不动声色的小金佛像,任何情念的涟漪,它都能瞬间剥离皮相和骨相。阅读他的文字,是当下一地鸡毛生活中的赏赐和福利。与其大量地抢购囤物,不如多趁此囤一些光亮的思想,时间奔涌,恒常如新。
漂亮的人一般总能干漂亮的事,无论是盛大的毁灭还是夺目的璀璨。三岛由纪夫是一个从名字就深入我心的人。豆瓣中更是随处可见对其美学理念的膜拜:“美到恨不得整段背诵。”,真是太宠了。在泛着金光的薄脆的糖衣背后,悲伤如瀑布般的锦缎滑落我面前,又顷刻收尾,倏忽绝尘而去。
任凭生命冲撞的本能肆虐在文学的心脏,最后自己在剖腹和三次补刀的斩首中极度痛苦死去的三岛,这句话或许是最终极又温暖的评价:“绿林中,腐烂的尸体开出了黑红的玫瑰”。
「燃烧:命运就在他的口袋里,和那些绝情又违心的信粘在一起」
两段描写春雪的文字,是生死最后的唇齿相依。一段是拥吻缠绵的开始,一段是宿命缘尽的结束。
“布满灰色微光的帷幔缝隙,忽张忽合,雪花不住地瞅空子钻进来,在绿色的护膝小毛毯上凝结成水珠儿。大雪扑打着车棚,那声音犹如躲在芭蕉叶荫下听到的巨响。护膝小毯子下面,膝头不可避免地互相接触,犹如传递着雪下一点闪亮的火花。”
漫天飞雪中,清显身患重病还坚持爬着山路去寺庙为求得和聪子的最后一面:
“这天,大和原野长满黄茅的土地上,雪片儿随风飞扬。说是春雪吧,又太淡了,犹如无数白粉虫飘飘降落,天空阴霾,那白色弥漫空中,微弱的阳光照射下来,这才看清楚是细小的雪粉。凛冽的寒气远比大雪普降的日子冷得多。”
清显就好像一场茫茫大雪后的庭院地上闯入的一片樱花花瓣,冰冷的体温和热烈的颜色在体内对峙不熄,最后因为情深梦绝,消逝于最完美的时刻。对他而言脆弱的自尊只能从拒绝中获得,而狂热的爱恋唯有死亡方可成全。
他和聪子从小就形影不离,他被聪子那种大姐姐般总是玩笑对待自己的态度深深地伤害着,也拼命抗拒着。但是他不知道其实内心对聪子的爱意已如草意萌动的初春,在萧肃凄惶的地下逐渐声势浩荡起来。聪子越是将自己卑微的爱意呈现在清显眼前,清显越是甩出既无方向又无归结的字句。
从出生起,他那哀伤但是俊美的脸上就布满了一种“孤绝的自我”的迷信,“这种宿疾不存在于肉体,只寄生于精神。”他的美貌、优雅、优柔、幻象、易伤的皮肤、修长的睫毛,这一切围簇在他的周围,似乎都是为了等待那个“宛若六月熟透的杏子,听起来温厚又婉转”的聪子的声音,把他从沉溺悲伤的梦境中唤醒。而悲伤,曾是清显体内最精妙的毒素,也是最想去的方向。
清显被聪子的美丽外表与优雅气度所吸引,但聪子的性格却是一股强大的斥力。聪子的成熟,与她不时锋芒毕露的洞察力与自负心,令青涩任性的清显自惭形秽。对深爱自己的人报以鄙视甚至冷酷的态度,是清显最初对聪子的心理设定。但这种毒素是双向注入的,一方面羸弱的自尊因主动拒绝而多一分韧性,另一方面可以在羞辱冷落聪子的过程中,让自己坠落的心,被一步步逼着俯冲向前的聪子一点点拉回来。
两人就在这心灵的跷跷板上,起起落落,不断喂养着彼此欲望的胃口。直到那个雪天,马车的帷幔半推半就地抗拒着轻盈的雪花,而聪子和清显体内早已集聚了随时喷涌的力量,让他们在忘我的拥吻中似乎成了那匹顶风冒雪的马,进而变成一团不断飞旋向前的冬的倨傲凌冽之气。
聪子同样出身贵族,但是男女命运在那个时代是完全不同的。女人多半没什么选择权,她只能决定是做一颗被利用的棋子还是一具躺平的肉身。所以全篇她的话几乎很少有什么言为心声,全都是在内心被反复洗漱上妆后的话术。
不过有一次例外,当她和殿下有婚姻后还和清显私通被家人发现,严厉斥责,全家慌乱惊悚之际,她淡然又仿佛不是对这个世界说出的那句:“不知女囚犯是穿什么样的囚衣,我想穿上它,看看清显还爱不爱我。”
爱到至深处,女人明知是最终葬身于海的栈桥而不是路,也要走下去,但是男人多半总还是要环顾四周寻一条权宜之路。所以清显在对聪子愈加浓烈的倾慕和渴望之后,忽然在精神和肉体上都失去了平衡,这种倒行逆施的矛盾情绪,源于他矫揉造作的优雅。这份优雅之前在悲伤的底色里是一种自信,但是现在在澎湃妄为的情欲中却无处安身,更是在聪子灵动的自由中,自愧不如。
他在信中,开始和聪子兵戎相见。本以为有抽刀断水的快意,没想到是抽丝剥茧的痛苦。离不开,又不敢走近。热恋本该如色彩斑斓的锦缎一般,可被清显自己一手打造成家庭作坊的一色纯白丝线,一度释放出的毒丝又重新插进体内。他在“感知丧失”和“害怕丧失”中毅然选择了前者。
聪子在多番渴求未果后,在家族绞尽脑汁地钻营下,被天皇直接敕许给洞院宫三王子。清显所有的骄傲和自尊原地退下,在喉头充血的青春气息中,那顶唯我独尊的头颅被顷刻绞杀。对聪子的爱冲锋陷阵在冬雪消融的第一片酥脆的春日薄冰之上,不过这次没有如履薄冰只有一往无前,哪怕是坠入深渊。
所谓优雅就是触犯禁忌时候的从容,但清显一开始就触碰了最高的禁忌。他让已经和皇室订婚的聪子有了身孕。
但三岛当然不会只给我们一个爱情故事这么简单,他把这个核心的线团外面又精密嵌套了层层线圈,每一个线圈等到指令响起,都会让我们的心流摧枯拉朽的激荡一次。人生的思辨和人性的剖析都洞若观火地缠绕在故事的背后,等待人物牵引起那个线头。时代不纯粹以后,纯粹的人必定格格不入,因此这样看着一手缔造的美再被一口口噬蚀为糟粕,故事到这才开始更有意思起来。
这段绝尘之恋的背后,折叠着一段两大家族历时二十多年的恩怨情仇。一个肮脏的秘密的尖上开出了一朵妖娆的魅惑之花,人性是养料,时间是催化,这朵花就是聪子,而花的命运在二十年前早就被写定。越美艳越悲绝。
这里要提出另一个重要人物的名字:蓼科,绫仓家多年的老管家。她出场不多,但凡出场必是名场面。“蓼”是《诗经》中的一种蓼科植物,它有着极强的生命力和多元的变种。我想三岛在此用这个名字按在这个城府极深的管家婆之上也是寓意深厚。
是蓼科一次次帮衬他们掩人耳目完成了所有的偷情幽会。让他们在偷情的过程中一次次体验着一种超越幸福巅峰的感觉。聪子曾说,在彼此罪过的行为中,却在感受着身体被最大限度的净化。但在一切美的让人心惊胆战的时候,这个潜藏多年巨大的丑陋阴谋也逐渐浮出水面。
蓼科在二十年前曾经和聪子的父亲绫仓伯爵有染,这是秘密之一。因为这个秘密她暗中接受伯爵旨意,保守了这个家族不见天日的更大的秘密。身为聪子的亲生父亲,和蓼科极为优雅地说道:“决不能让聪子以处子之身嫁给松枝介绍的女婿,这样就能给松枝一个釜底抽薪。”
松枝家毕竟是侯爵,他和绫仓伯爵世交的纷繁关系中,总是有着居高临下且不可撼动的威严。直到有一天松枝侯爵趁着酒兴摸着还是娃娃的聪子的头说:“小姐出落得实在漂亮,长大后真不知会多么出众呢!放心吧,叔叔给你找个好女婿,保证是百里挑一的如意郎君,这事不用你父亲操心,我一定让你穿金戴银,摆摆绫仓家代代从来没有过的阔气。”
绫仓伯爵早已习惯了被当众无意识的凌辱,他这次依然没有收起职业性的暧昧微笑,只不过就是这次,他对蓼科说了上面那句恶毒的施加在女儿身上的咒语。
但造化弄人,当年可能只是一时怒不可遏的伯爵那么一说,蓼科却在心里扎下了毒根。今时今日聪子经侯爵搭桥,被绫仓家处心积虑又如愿以偿嫁入皇室家族的时候,蓼科却依然心怀鬼胎又佯装忠诚地记挂着当年伯爵的嘱托。所以她并不是成人之美,她是早已暗度陈仓。
蓼科这个人物极为复杂,整个祸事的总策划师可以说就是这个老太婆。她为什么要策划这一切呢?她兼有妒忌和爱慕的双重矛盾情感,将年轻的聪子作为老朽的自己肉身的寄托,一边怀着忠诚的情感来成全这对年轻人的爱情,但却在中间夹杂着报复性的纵容,多次性消费着这种畸形与变态的快感。
表面上一直忠贞与这个家族的老妖婆,其实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出手,用这个秘密毁灭伯爵一家。在时机未到之前,她可以隐忍依顺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的时间,让浓烈的恨异化成百依百顺,等待那黑暗中的箭矢精准射穿暴露于“阳光”下的伯爵。
所以一旦确定聪子怀孕后,一封以蓼科自杀为名的绝笔信就出现在了松枝侯爵的桌上。隐晦又智慧地点明了所有。“这个毫无悔意而服毒自杀的婆子,看她那一脸浓妆,宛若一只蟋蟀掉到白粉盒里,裹着紫红的睡袍,蜷缩着身子。她越是渺小就越使得整个世界都充满阴郁之气。”
蓼科想用死来再现自己虚伪的忠诚,把聪子怀孕一事昭告松枝家族,本以为会有两大家族血雨腥风的兵戎相见。没想到,处心积虑等待多年的蓼科还是算错了一步。
比蓼科的忠诚更虚伪的是,当时日本没落贵族间对名望声誉的极力维护。松枝和绫仓家不仅没有因为清显使得聪子不光彩的怀孕有所嗔怪,反倒是立刻齐心协力共商如何把日渐隆起的肚子按住,瞒天过海,无论如何都要让聪子嫁入皇室的肮脏密谋。
大人们太忙了,他们在筹划秘密堕胎的路上,甚至都来不及回头看一眼自己的儿子和女儿脸上那僵死般的痛苦早已凝结如霜。女儿的幸福甚至性命,在面子和威望面前,如春雪一般旋即无声。
聪子被双方家长安置好所有细节,由母亲带她到大阪做人流手术。在母女二人临别前去月修寺辞别的过程中,聪子一直如人偶般听顺着母亲的所有安排。直到一个月冷如霜岑寂无声的暗夜,聪子突然叩拜佛祖偷偷剃度为尼。聪子剪掉的青丝供在经案上,她手捻佛珠,眼角辉映着惨淡的银白曙光,和晨曦中佛珠的冰冷白光交相呼应。
她在尘世间说得最后一句话应该是:“我和他永世不再相见。”
“随着一绺绺头发掉落下来,聪子的脑袋有生第一次感到如此清凛的寒凉。自己和宇宙之间夹持着的那层燠热的充满阴郁烦恼的黑发剃掉了!从此,头盖骨周围展开一片谁也未曾触摸过的新鲜、寒冷而清净的世界。剃去的部分逐渐扩大,冰冷的头皮也随之扩大起来,犹如涂上一层薄荷。
头上凛冽的寒气,好比月亮那样死寂的天体径直毗连着宇宙浩渺的空气,其感觉抑或就是如此吧?头发似乎就是现世本身,渐渐颓落下去,颓落下去,变得无限遥远。”
人心的冰冷总会给你意外的惊喜。在得知聪子出家的消息后,两大家族的家长又开始撺掇该给聪子买怎样的假发,才能继续扣住这个总是活蹦乱跳,不断变脸的丑闻。在聪子的头上盖更多的假发,也无法为她裸露的头盖骨挣得一丝丝的人间暖意吧。
当聪子决意不再走出寺庙的时候,松枝又立刻积极行动起来用万能的人脉,给聪子开了一个患严重脑病的诊断证明。从此盖棺定论,断了皇室婚约的心,封了世间闲散的嘴。
清显知道一切的肮脏最后都被聪子接过去了。他相思成疾,在那个似乎怎么也走不出的初春,肺病日益严重,但孱弱的身体还是没有赢过随时都会喷涌的想念,他最终离家出走一人踏上去清修寺的路途。奇迹总是在精神先于肉体发生,他觉得从失去聪子的消息后,自己已经很久没有这么畅意快活过了,这段路上不再有任何阻碍,什么优雅什么悲伤什么自尊,统统被春雪挟持,他只要想着最终爬上山能见到聪子最后一面,肉体中就忽然有了那种早已死寂多时的生命迹象的蠕动。
可惜,他反复地哀求都没能和聪子最后再相见。他想到了当年自己是怎样用一封封绝情的信把聪子推进了皇室婚约的陷阱。他觉得在这种轮回中,自己跟着这份伟大的爱意也凌空起来。肉体上的折磨会让精神的刺骨疼痛放缓一些,所以他一遍遍不放弃的拖着垂危的病身攀爬着那座山,总盼望有奇迹发生。假装最后一场春雪的尽头就是暖阳。
“回到东京两天之后,松枝清显死了,这年他二十岁。”
其实在活着的时候清显就设想过无数种死亡的方式,最喜欢的还是要优雅的死去。“就像胡乱丢弃在桌子上的绣花和服,不知不觉之间,就滑落到灰暗的地板上了。”
这个愿望,他是实现了。在这场孤绝又浩荡的丰饶之殇中,远山、庭院、瀑布、红叶、春雪、樱花、大海、寺庙,细腻又磅礴的如画卷般展开。清显和聪子就站在画的旁边,又或者是里面,妙不可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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