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凉而又滚滚的江水内部,你已经失神的眼睛,仍然睁着。身旁的器物,缓缓移过眼前——撕烂的旗帜。羽箭。滚烫的炮筒。断戟。头颅。剑。盾牌。残躯。大刀。半截的腿。倾斜的、下沉的船只。密集却顿然迟缓下来的子弹。
之前的江面:火焰腾起。热浪。灼烫。船只熊熊燃烧。激烈厮杀。仇恨的、血红的眼神。生命熄灭前绝望的喊叫……
现在,一切都在渐渐远离,并且,阒静无声。缓慢地,那个人,向古老的江水深处沉沦。肩上破溃的伤口,仍在突突冒血……
闭上眼睛的时候,浩大冰凉的星空,奇异出现。蓝色琐碎的群星,像活泼泼晶莹的小鱼,引导着你,簇拥着你,将你带向蓝色星空无穷远处那生命最初的源地。
中国文化,在明清完成地理上的南移。试看两组统计数据,可以证此。
有明一代,上指文魁数量共244人,南方、北方分布如下——
南方:南直隶,66人;浙江,48人;福建,31人;四川,6人;广西,2人;贵州,0人;江西,48人;湖广,8人;广东,6人;云南,0人。
北方:北直隶,7人;山东,7人;山西,4人;河南,2人;陕西,9人。
核计为:南方215人,北方29人。
有清一代,共有状元114人。其中顺治九年(1652年)和十二年(1655年)系满、汉分榜,各有一名状元。同治四年(1865年)的状元崇绮,是蒙古正蓝旗人。除去满、蒙3人,余下的111名状元,南方、北方分布如下——
南方:江苏,49人;浙江,20人;安徽,9人;广西,4人;广东,3人;湖北,3人;福建,3人;江西,3人;贵州,2人;湖南,2人;四川,1人。
北方:山东,6人;直隶,4人;河南,1人;陕西,1人;山西,0人。
核计为:南方99人,北方12人。
学者钱穆有这样一种说法,因为中国有足够的地理空间,故中国历史自有一套内在的新生转运机制,黄河流域衰颓了,转向长江流域继起新生,中国文化是劲气内转的,它能跳出德国人斯宾格勒的文化悲观论圈子(“文化发展到某一阶段的最高峰,必然会衰落”),而继续生长,欣欣向荣,机运不绝。
但是,针对文化迁移趋势,钱穆也表达了他的个人忧思:“但从大局面上,中国文化之从大处高处冷处转动到小处低处温暖处,常是顺溜的滑下,不能奋力的翻上,那却是中国文化演进值得悲观,至少是值得警惕呀!”(《中国历史上的地理与人物》)
安徽南部,古老房子大块面的墙。被岁月深染、被风雨和昼夜侵蚀的墙。
在偏僻的广阔乡野,这样的墙,往往让我久久静立,暗中震撼。
难忘绩溪县宅坦村里的老墙。宅坦。“春来花气盛,时霁鸟鸣繁”,人家的红门联。上庄村隔壁的这座山村,人家门框边上都有三角红纸袋,里面插着柏枝、红果和天竺枝。春节期间,村巷中的老墙根下,到处散满湿漉漉的、炮仗的红色碎纸。
难忘泾县查济山村中的老墙。前去寻访探望的查日华老师(10多年前曾住他家),已经在这个夏天辞世。查老师家旁的那堵老宅山墙,充满和我一样的感伤。墙脚,是一丛生长肆意、无人管顾的烂漫黄菊。
难忘徽州区西溪南村老屋阁的大墙,墙前的一棵柿树,落光了叶子,枝杈间残剩的零落红柿,在如宽银幕般的灰黑老墙衬托下,触目惊心。
在这样的老墙上,我看见了无法胜数的东西。
我看见了世代的薄暮,世代的炊烟,看见了被风吹拂的僻野星空。
这是时间显现的逼真面容,包含了生与死的无穷秘密。这是全息:乡野的全息,南方的全息;单独的人的全息,人类的全息。我们永远无法破解。
我见惯南方的火焰。火焰跃动,有时形状像极了一只又一只红色的大鸟。
朝霞也是。太湖、长江、东海上空的绚丽朝霞,它们喷涌时,就是让我惊叹的飞翔之鸟。
这属于家乡的神性大鸟。它们要做的,是什么事情?
暗黑的夜,是一件轻轻披盖住家乡的深颜色薄衣。
火焰的神鸟,朝霞的神鸟,每天,会准时在黎明时分,共同飞来,衔走这件薄薄夜衣。
于是,睡眠之后的家乡,便完全彻底地,重新,沐浴在灿烂的白昼之中。
太阳之精,为文彩斑斓之凤。南方炎热,太阳明亮,凤为南方楚人所崇拜。上古“风”“凤”同字,“风者,天之使也”。楚之凤,大、美、神。楚人认为,人之灵魂,只有在凤的引导下,才能飞登九天。
凤貌似偏阴,实则阴阳同体。其阴,凤寓吉祥,“见则天下安宁”;其阳,凤即鹏也,飞则冲天,鸣则惊人,鸾凤还是雷神和火神的化身。太阳赤烫,其精之凤也为红色(朱凤、赤凤、火凤是也),故此,楚人尚赤。
节气小满过后,一个乡镇和一个乡镇之间的苏南田野上,大片大片的麦子,全部黄熟了。锋利干燥的无数麦芒,在暖风中带着大地轻轻涌动。同样成熟的油菜已经陆续在收割。成捆成捆的油菜,被小心收到村中房前的场地上。一个驼背蹒跚的老太太,正在用木棒拍打着油菜秸秆,场地上大幅白色塑料纸上,渐渐积满了沙似的黑褐菜籽。
田间地头,宅旁路口,偶然会相遇一棵又一棵的枇杷或石榴。那硕大枇杷叶子间,挂满了金黄甜蜜的果实;而石榴树,朵朵红艳的花影,耀眼欲燃。穿过的乡镇,昔年的影剧院如今似乎全部荒废。晃过的不洁玻璃或屋墙上,经常是这样的字迹:桑拿、足浴、KTV。
乡镇和乡镇之间,除了麦子、油菜、果树,还有残破萎弃的乡村老街,还有粗糙的各种桥梁,还有河流中天空的反光,还有穿条鱼游动的河边那些早被遗忘的寂寞河埠石。
在上述农业的、广阔的苏南平原上,突然间,就出现了这样一个完全奇异新颖的陌生世界:
仿制的威尼斯水城。欧式建筑。世界最大规模的盛装舞步马术表演。空阔广场。异域雕塑。散布的高星级酒店。高耸的飞马尖塔。环绕水域。铸铁般的欧洲桥梁。欧洲皇室马车。庞大的购物中心(海澜之家、黑鲸、OVV、海澜优选、AEX)。落日之后的绚丽灯彩。巡游。音乐喷泉广场。极其巍峨壮伟的美术馆(馆内,有200米的《长江万里图》巨幅长卷)。尖头翘起的贡多拉船,载满了游人,在火焰般晃漾彩色灯影的人造河上游弋……
——这是正在散发浓郁收获气息的苏南平原之夜。如果从夜空中,俯视广阔黑暗乡野间,这个由资产超千亿的此地乡镇民营企业打造的、局部璀璨的“飞马水城”,像极了现时代一则魔幻的东方童话。
太平洋会突然收缩。在家乡东边的海面上,我看见过太平洋突然耸起,波涛相激的撼人景象。在想象中,这个景象就更为激烈、逼真。
这个问题,也许有一千种答案。但我的答案,只有一种:因为疼痛,熊熊火焰中家乡泥坯的疼痛。
成陶之前的泥坯也有生命。泥坯需要经过火焰的熬炼,最后发生质变,才能成陶。当有生命的、无穷无尽的家乡泥坯进入火焰时,它们无可避免地必须疼痛,质变与涅槃的疼痛。
父亲们,在火焰和大海旁劳作,不分昼夜。他们的汗滴,因为火焰的跃动,因为大海的收缩,在我的记忆中愈加飞溅,并且从未停止,一直持续到我仍可目睹的现在。这些飞溅的汗滴,和母亲们在打谷场上制造的飞溅谷粒一样,达到足够的高度时,便凝定不动,成为夜空的星星。
这些带着亲人气息的童年群星,我无比熟悉。
《百千万亿册书》是黑陶新创作的一本散文集。按中国传统五行相生的顺序,分为五个篇章:火书、土书、金书、水书、木书。内容包括:客观实录,主观幻想,地理,人物,信函,引文,短小说,摘抄,诗歌,电影技巧,日记,民间传说,考证,学术短论,梦,神话,回忆录,对景写生,呓语,访谈,文学史补遗,新闻,旅行记,文献改编,等等。
这些汉字,这些断片式的篇章,带着作者的体温,它们散漫、云游,又渐渐汇拢、聚集。这个独特的、由黑陶创造的汉字星系,期待在无限的宇宙中,与读者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