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黛玉进贾府,贾府即是她日后长期生活之所。曾听母亲说过外婆家与别家大有不同。至于如何不同,她当然不明就里。如今来到外婆家自当细心观察,好生判断。通过林黛玉之眼,读者看到了贾府那宏伟的外观、考究的布局、华贵的陈设,兼以皇帝御赐的金匾,乌木錾银的对联,更有等级分明的礼仪,豪门贵族的气派,果然与别家殊有不同。正所谓人在桥上看风景,自己也便成了别人眼中的风景。那么,林黛玉是怎样一个人呢?在众人眼里,她“年貌虽小,其举止言淡不俗,身体面庞虽怯弱不胜,却有一段自然的风流态度”。在王熙风眼里,“天下竟有这样标致的人物,我今儿才算见了!况且这通身的气派,竟不像老祖宗的外孙女儿,竟是个嫡亲的孙女”。在贾宝玉眼里,她美丽多情、弱不禁风、姿容俊逸、聪慧过人。
基于这样一个事实,大家都知道贾母非常疼爱林黛玉,所以都尽最大的热情赞赏她,真实的、虚假的,看得真切的、双眼模糊的,多情毕现,借以讨好老祖宗。不过,大家更想静中窥动,细看端详,看她到底有何样修为,能不能与众为伍,融入金玉锦绣之中。试想,一个年仅十几岁的女孩,又来自偏远的地方,未曾见过大世面,突进王侯朱门,需有多少情商与心智,方才进退自如?我们不禁为她捏一把汗,忧愁剪怀。但林黛玉就是林黛玉,虽非大家闺秀,亦非豪门千金,她就要施展本事,让人们知晓,与别家不同的贾府还有一个寄人篱下而有不同殊俗的小女孩。她备足功课,不许自己有丝毫闪失,无端的或有来由的让人低看小视,那不是她要的结果。在她内心深处,气高使然。且看林黛玉是如何将演技发挥到极致。一言以蔽之:抛出“情”与“智”利器,且运用之妙,令人叹为观止。
一是情智显于语言。例如,邢夫人苦留吃过晚饭去,黛玉笑回道:“舅母爱惜赐饭,原不应辞,只是还要过去拜见二舅舅,恐领了赐去不恭,异日再领,未为不可。望舅母容谅。”此番说话,林黛玉语言之得体,声声入耳,字字入心。既表示对邢夫人的尊敬,感激之情,又明示自己顾全大局之礼,极富教养,端的是“步步留心”的具体表现。又如,贾母因问黛玉念何书,黛玉道:“刚念了《四书》。”黛玉又问姊妹们读的何书。贾母道:“读的是什么书,不过是认得两个字,不是睁眼的瞎子罢了!”及至后来宝玉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因问:“妹妹可曾读书?”黛玉道:“不曾读,只上了一年学,些须认得几个字。”
一个问题两种回答,判若云泥,怪异得很。之所以改口是因为她从贾母的片言只语中,迅速领悟到贾母是在遵从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传统观念,贾母压根儿不喜欢女孩读书,林黛玉就立刻改了口,接了答语,顷刻间,各种思绪涌上心头。贾母问话,她当然要如实应答,不该也不能扯白撒谎,诚实品节断不可污。而她又不是轻浮之流,像王熙风在贾母面前不惜阿谀恭维之能事,绝不可行。但贾母究竟是贾府的太上皇,她说不喜欢,就没有人敢说喜欢,林黛玉当然心知肚明;她不愿忤逆贾母,惹人恼怒不是明智之举,只会吃不了兜着走。一旦如此,恐怕就要自冷于贾府,自绝于贾府,遑沦什么被人怜爱,哪怕是虚假的怜爱。紧张思考,反复权衡,她不动一丝衣袖,不露声色,解除尴尬,足见她聪颖机敏,年少持重。
二是情智现于举止。例如,贾母正面榻上独坐,西边四张空椅,熙风忙拉了黛玉在右边第一张椅子上坐了,黛玉十分推让。稍事分析,不难看出,贾母正面独坐,“正面”且是“独”坐,大有来头,显示了贾母特殊的身份和至高无上的特殊地位。四张空椅中左边第一张依序为上座。黛玉虽是外姓,是客人,但有舅母、嫂子在旁,辈分之别,焉肯就坐,因而“十分推让”。经贾母解释,才落了座。这里一方面写出了林黛玉的谨慎态度,另一方面表现了她彬彬有礼、聪明懂事的鲜明性格。堪称细微处,演绎举止得体大手笔。又如,当日林如海教女以惜福养身,云饭后务待饭粒咽尽,过一时再吃茶,方不伤脾胃。今黛玉见了这里许多事情不合家中之式,不得不随的,少不得一一改过来,因而接了茶。
此举更是难能可贵,超拔俗常。我们知道,一个人的生活习惯是长期历练形成的,不是说改就能改的,要改变难度非常之大。为了识时务,不做另类,她心一横,咬碎玉牙下咽。她读过《论语》,文中有“不知礼,无以立也”。说的是人不懂得礼仪,就不能立足社会。而对林黛玉来讲,等同于她难以在贾府存身。她也深知,高墙重院规矩繁多,而且要求极严。在这个去处,大家闺秀也好,小家碧玉也好,丫鬟下人也好,都必须恪守礼规,举手投足绝不可造次。于是,林黛玉瞬间转身,将本有定规却变数极大的礼仪挥洒得淋漓尽致,情智融于礼仪,水乳交融。她以一己独力,捍卫自己的尊严,更捍卫林家荣誉。其超强的应变能力、适应能力远在许多阅历丰富的成人之上,显得那样的华丽而凄美。
在此,曹雪芹“一切都以不宽不猛的态度,镇静的智慧与博爱的怜悯去观察(罗曼・罗兰语)。”小小林黛玉,她的身体单薄但不嬴弱,她的品性孤高但不猥琐,她的灵魂骄傲但不枯萎,情智生辉,风范十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