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回前半,重心在袭人之贤,袭人之怒。然以贤者之怒,尚且不能挽回宝玉一二,未来宝玉之运命可知矣。来自生命本真的任性,此时还能靠着锦绣繁华,珠围翠绕相维持。一旦剥尽繁华,又何以立足?袭人用心良苦,终究徒劳无功。洞烛一改文风,且听他关东大板,娓娓道来。
对黛玉,宝玉是个小心翼翼的护花使者;对宝钗,他是个敬而远之的小表弟;对袭人,他是主子,更是隐秘的情人……这些都是“喜聚不喜散”的宝玉所爱的,他也确实乐此不疲。
但这样的角色转换和交叉,依然使他有某些类似在社交场合的压力,他必须要收敛部分天性以适应他人的需求。这大概还不至于让他烦恼,但也多少会影响到他的任性——毕竟前不久,他还因为一杯茶就撵走了茜雪。
湘云是孤儿,但她是热闹的。她会笑,会大声说话,会喝酒,会闹。她口无遮拦心无渣滓,她干脆而飒爽,有英气,重情义。她是女孩,但少有女孩的扭捏,一句咬着舌头的“爱哥哥”叫的脆生生的;她是贵族,却不见贵族的矜持,她视袭人为玩伴和姐妹,袭人可以打趣她,可以托她干活;她能和翠缕讨论阴阳,侃侃而谈,不厌其烦;后来香菱请她教诗,她说得比黛玉还起劲。
在湘云面前,也唯独在湘云面前,宝玉是真正自由和自然的。这一点也许他自己都不知道,但这种“自然”,其实是不自觉向往了很久的事情了,以至于他连洗漱都不在乎了,他就是要去看湘云。
他很自然地给湘云盖被子,很自然地央求湘云给他梳辫子,很自然地想吃湘云的胭脂,这一切,他做得理所当然、理直气壮。无论在黛玉面前,还是在袭人面前,宝玉何尝有过这样的状态?
其他女人是要他去哄的,但湘云倒像是专程来哄他的。在湘云面前,他可以撒娇,可以任性。那个久违的无所顾忌的小男孩又出现了。宝玉不再装大人,他回归到了那个爱打闹、会耍赖的少年状态。
是的,他旷课了。只是这一回,他旷的不是贾政的课,而是袭人的课。
虽然宝玉和袭人的成人礼是同时完成的,虽然湘云和袭人亲如姐妹,但是,与宝玉的青春懵懂,以及湘云的幼稚活泼不同,袭人无论在生理上还是心理上,已经是个典型的成年人了。
在袭人的心目中,这个社会是讲“规矩”的,是有游戏规则的。只有按照这些规则行事,才能够让每个人获得逐步上升的空间。而一旦违背这些规则,就是与社会为敌,会落到相当不堪的地步。
从这个角度讲,袭人对宝玉是有依赖的,有寄托的,同时也是有担忧的。她是爱宝玉的,宝玉也是她“争荣夸耀”的唯一指靠。但宝玉“古怪”的价值观,却是她所不理解甚至是恐惧的。她从自己的常识和直觉出发,已经隐约感受到宝玉正想走,甚至正走在一条“离经叛道”的路上。
在整个贾府和贾府的社交圈内,宝玉一直是中心和焦点,如果当时有类似“京城四少”之类的评比,宝玉入选的可能相当大。因此,宝玉周边的人大多对宝玉高看一眼,不用提贾母王夫人元春,哪怕是北静王甚至贾雨村,也是实心实意的喜欢他。宝玉可谓人中龙凤。
但是,知道宝玉盛名之下其实难副,并为此相当担心的人还是有的,而且有两个。正是这两个人,不单试图阻止他,还试图以自己的力量,来纠正宝玉的观念,并指导他的行为。
这两人,一个是贾政,一个是袭人。
从书里看,除了例行请安,贾政和宝玉的接触应该并不多,外加“父为子纲”的礼法要求,贾政和宝玉的沟通肯定也不会普遍和顺畅。因此,贾政对宝玉的观察和评价,主要还是来自于他本身的敏锐,自然不免偏于粗疏和主观,管教手段也过于暴烈。对宝玉而言,怕则怕矣,服则未必,改就更谈不上了,甚至保不齐还会起点反作用。
但是,这一点缺憾,由袭人补齐了。
袭人天天随伺,身份上虽然是奴才和未扶正的妾,但年龄比宝玉略长,同时又是贾母派来的人,结合宝玉本身尊重女性的特点,这一切恰好可以拉平他们之间的社会距离。
她和宝玉够亲密,有足够的协助宝玉“上进”的内在动力;她够细致,够体贴,了解宝玉的喜好;她既具备良好的沟通技巧,又善于和谐气氛,不和宝玉发生正面冲突;更重要的是,在当时社会来说,她识大局,又有很正的“三观”。
在本回,作者直冠袭人为“贤”。“贤”的本义是管理钱的人。繁体“賢”,左边的“臣”,是竖立的眼睛,意为“奴隶的眼睛”;右边的“又”,是手;下面的“贝”,是钱。眼睛和手,控制钱,因此实指为“会精打细算、会量入为出、会过日子”,进而又引申为“才能”。
简单说,所谓“贤”,就是萧何这样的“王佐之才”,是一位英主最好的帮手。而在书中看,袭人恰恰是当时帮助、辅佐宝玉走“正道”的最佳人选,基本符合古代所谓“贤妃”的一切特征。
脂砚斋每一声“袭卿”都是一次赞叹,连书中从未真正服过人的宝钗,也从心底对袭人深为赞叹。等到宝玉回到怡红院,宝钗或是为了照顾袭人的情绪,或是知道袭人对宝玉必有一番劝诫,竟然立刻抽身就走,搞得宝玉完全摸不着头脑。
但是,袭人再“贤”,这一次也是动了真气了。
她或许也有点吃醋,但更多的则是愤怒。她完全没想到,前几天如此良辰,如此旖旎,说得好好的“约三事”,宝玉竟丝毫未被触动。他没有一点自觉性,不单掉头就忘,而且变本加厉,连基本礼仪都不顾,大清早就跑到人家湘云的房间去了。更糟糕的是,宝玉施施然回来以后,居然完全不知道袭人为何生气,毫不体察袭人的苦心。
这个路子不对啊,关圣老爷也是土山约三事,可人家完全不是这样的嘛。
面对这个场景,身为教育者、监督者和辅助者,袭人自然要气苦了,你旷课也就罢了,好歹也该有点羞愧吧?有点反省吧?怎么连这个基本的态度都没有呢?
偏偏还有个不可说的念头:你湘云和我是朋友啊,我们情若姐妹仿佛闺蜜啊,你应该理解我的苦心才是,怎么反而往偏了带这位爷呢?
袭人感受到了双重背叛,理智和情绪都深受打击。
当然,她还是继续不懈努力的,她的“不理睬”战术还是有卓有成效的,宝玉到底还是反省了,也赌咒发誓了,后来几天也确实是“改过自新”了,此回过半,袭人的气好歹还是消了。
但是,宝玉真的就此改了吗?让我们回头看一看回前的脂批吧:
……何今日之玉犹可箴,他日之玉已不可箴耶?……箴与谏无异也,而袭人安在哉?宁不悲乎!
可见,袭人对宝玉的教育固然费尽心机,但到了最后,还是失败的。事实上,袭人固然是“贤臣”,但宝玉却是早于“堕入迷津”,一点都不想当这个“英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