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以梦幻形式呈现,文本第一正人宝玉有两个分身一一甄、贾宝玉,但似乎男性主角只有一个一一贾宝玉,而在前八十回忽隐忽现、似有若无的甄宝玉只是一个可以忽略不计的、影子般的存在。
但是,红楼文本“写假则知真”(第二回脂批)、“以幻作真,以真为幻”(第二十五回脂批),是现实与梦幻的融合体。甄、贾宝玉实为同一个人,其中贾宝玉是“以幻作真”的梦之幻影,而甄宝玉才是真实的存在,但“以真为幻”,仿佛只是第六十四回出现在贾宝玉梦境里的幻影[注1]。
因此,虽然第二十一回脂批指出:“前三人(宝玉、黛玉和湘云),今忽四人(加上宝钗),俱是书中正眼,不可少矣。”,但因为甄、贾宝玉实为同一人,真实存在的甄宝玉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梦之幻影贾宝玉,文本实际上有五大“书中正眼”。
虽然贾宝玉与薛宝钗的“金玉良姻”最终的结局是悲剧一场一一一个“悬崖撒手”,一个独守空闺,但夫妻俩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都是重要的隐喻载体,蕴含着作者欲点醒天下迷人的良苦用心一一一个以入世之心出世,心中有佛,有万民,悲天悯人,即“情不情”的情僧;一个以出世之心入世,不为物羁,不为媚俗,而自成高格[注2]。因此,虽然作者以梦为媒,自云“满纸荒唐言”,但其实都是对人生和现实最深切的关照。
对人生和现实最深切的关照,莫过于自己和家族往事。脂批指出,宝玉是作者的“自寓”,相较于梦之幻影贾宝玉,甄宝玉可以说就是作者在梦幻文本中的一种真实存在,而正是“大关键、大节目”(脂批)的江南甄家,其实就是作者之“真”家。
作者的“甄家事”里,甄宝玉被抄了两次家一一一次是第一回葫芦庙发火祸及甄士隐家,即脂批所谓“南直召祸”;另一次是第七十四回探春提到甄家被抄。第二十二回脂批指出:“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历尽磨难的甄宝玉最终将被磨去“行为偏僻性乖张”,将以“薛宝钗”之智慧在不属于自己的末世里,活出自己独特的人生。那么,甄宝玉又将情归何处?
贾宝玉和十二正钗之首、“名虽二个,人却一身”(第四十二回回前总批)的钗黛上演着感情纠葛,甄宝玉当然也应该有重要之正钗与他相配,才符合通部书的整体安排。十二正钗中,去除钗黛,再排除贾府四艳、巧姐和嫁入贾家的凤姐、李纨、秦可卿,甄宝玉可选的其实只有两个一一妙玉和湘云,且不说妙玉的身份,单就妙玉梦曲中“王孙公子叹无缘”句就如同袭人判词中的“谁知公子无缘”句,注定了她与宝玉只是相逢无缘厮守,而湘云的判词和梦曲除了暗示她人生坎坷外,并无“公子无缘”句,这就为湘云和甄宝玉的未来留下了可能性。
但是,这并不意味着湘云最终就一定会与甄宝玉厮守终生,因为文本以梦幻形式呈现,其中有很多梦中人只是作者创造的别具深意的梦之幻影,贾宝玉是,当然,与他上演无数情感纠葛的钗黛也是,而甄宝玉是作者在文本中的一种真实存在,因此,湘云必须满足以下几个条件:
首先,与甄宝玉相配的一定要是有现实原型,而不能只是红楼梦中人,史湘云就满足这一必备条件,第三十八回,脂批指出:“观史湘云作海棠诗,如见其娇憨之态。是乃实有,非作书者杜撰也。”[注3]
其次,虽然前八十回甄宝玉几乎难觅踪影,“薛应作甄玉看,林应作贾玉看”,他与贾宝玉分工也有别,但脂批指出:“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因此可以说,前八十回真人不露相的甄宝玉真的很重要,史湘云在文本中的份量必须足以与其匹敌。位列四大“书中正眼”的史湘云,足以匹敌甄宝玉。
还有,湘云和甄宝玉在前八十回必须感情深厚,能够“同甘”,才能在繁华落尽、历尽磨难的八十回后“共苦”,苦中作乐。第二十二回脂批指出:“(宝玉)素厚者惟颦、云”,黛玉是梦中幻影,“厚颦者”只能是同为梦中幻影的贾宝玉,而湘云实有其人,“厚云者”也只能是甄宝玉。
第三十六回,湘云不得不回家去,众人送到二门前,宝玉还要往外送,脂批指出:“每逢此时,就忘却严父,可知前云`为你们死也情愿'不假。”;第三十一回,回家多日的湘云又造访荣国府,第与青年姊妹和贾母等见过之后,马上问起宝玉,宝钗笑说,她再不想别人,只想宝兄弟。甄宝玉“厚云”,而湘云心中也只有甄宝玉哥哥,两人感情之深厚非同寻常。
说到史湘云和(甄)宝玉的“甄史”版的“金玉良姻”,就不能不提到金麒麟。
关于雄金麒麟,有人会认为宝玉只是无意中充当了中间人的角色,就像袭人与蒋玉菡之“缘”是通过他的传带交换了彼此的汗巾子差不多。我们来分析一下茜香罗和雄金麒麟的交接路线一一茜香罗的交接路线:茜香国女国王一一北静王一一蒋玉菡一一宝玉一一袭人;而雄金麒麟的交接路线:信徒一一张道士一一宝玉一一史湘云一一湘云梦曲中的那个“才貌仙郎”、其第一任丈夫(未必就是卫若兰)一一卫若兰(若湘云第一任丈夫另有其人),袭人最后兜兜转转嫁给了蒋玉菡(茜香罗第三手拥有者),“自是霜娥偏爱冷”的湘云,“寒塘渡鹤影”,最终也应该回到雄金麒麟的第三手拥有者(甄)宝玉身边。
金麒麟之于甄宝玉和湘云,就像“通灵宝玉”和金璎珞之于贾宝玉和宝钗,只是专属于两人的爱情信物,其他任何与信物有瓜葛之人很可能只是别人“好事多魔”的爱情婚姻里的一个信物传递者而已。
第十八回,元妃归省庆元宵,点了四出戏,第三出是《仙缘》,脂批指出:“《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而这就是脂砚斋所谓的“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之一。脂批暗示贾宝玉的“通灵宝玉”一定会失窃,作为文本中最重要的象征物之一的“通灵宝玉”,“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之一的甄宝玉送玉,送的很可能就是“通灵宝玉”。
甄宝玉送了“通灵宝玉”,并没有成就他与宝钗的姻缘,同样,卫若兰佩戴宝玉的金麒麟射圃,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是湘云梦曲中那个与湘云“终久是云散高唐,水涸湘江”的“才貌仙郎”,湘云梦曲中的那个“才貌仙郎”另有其人[注4]。
实际上,他与湘云有婚姻关系的可能性微乎其微,他的射圃情节极有可能发生于正统与非正统最终摊牌的“虎兕相逢”之时,侠士卫若兰为了心中的正义之“兰”奋力搏杀,也无力挽回正统的败局,但最后还是让金麒麟回到它的真正主人一一甄宝玉的手中。
当然,还有更多细节和脂批暗示“甄史版”的“金玉良姻”在梦幻文本中是真实的存在,后续系列拙文将对此作进一步揭示。
因此,红楼文本中,其实有两条主线,一条是以贾宝玉和钗黛的所谓三角关系为中心的主线,这是我们很明显能看到的“以幻作真”(第二十五回脂批)的贾家之文;另一条是相对不那么明显、以甄宝玉和史湘云的悲欢离合为中心的主线,这是在前八十回文本中时隐时现的“以真为幻”的、贾家为之“传影”(脂批)的江南甄家之文。
甄宝玉和史湘云其实就是作者和脂砚斋[注5]在文本中的梦幻化身,因此,后一条主线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前一条[注6]。下一篇拙文将通过“细心体贴”文本,继续探讨金麒麟之谜,敬请关注!
注6、有红学家因为极为喜欢湘云、厌恶黛玉而提出一种说法,认为真正的神瑛侍者幻形入世的形象是甄宝玉而不是贾宝玉,黛玉的眼泪还错了,湘云应该与贾宝玉成婚。
个人认为这种观点值得商榷,因为这将从根本上欺覆文本。只要从文本整体出发,领会脂批之深意,就会发现,虽然真与幻两条主线融为一体,但又有各自不同的分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