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掉包计”的故事是红楼梦后四十回中最大型的一个故事,也是整部红楼梦中最大型的一个故事。它从第84回起始,一直到第98回结束,绵延至15回之多(当然并非每一回全然涉及它,但它却是这十五回书中的一条主线,内容也大多与此相关),这在整部红楼梦中独一无二。
不仅是长度独一无二,从其重要性看,也是首屈一指。首先,它是全书的主线宝黛爱情悲剧的一个大结局,也是全书宝黛釵矛盾纠葛的一个总收束。此外,就人物刻画,主题表现等方面看,它也是整部红楼梦中最重要的故事,离开了“掉包计”这个大故事,一系列重要的人物将不能得到完整的呈现,红楼梦深刻的主题也不能得到完整的展示。
惜之的是,由于对红楼梦后四十回的认识一直处在“高续谬说”的笼罩之下,因此也自然导致人们先入为主地认为“掉包计”是高鹗拙劣的手段,甚至成为了整个后四十回中最被人大张挞伐的焦点。
笔者在中国知网上以“掉包计”或“调包计”为关键词搜索,仅得文10篇左右,都是证明高鹗怎么糟糕,“掉包计”怎么拙劣。在百度上搜索,虽然数量大涨,但其评价却无有不同。这样一种情形不能不令人感到痛心。因此,笔者意图深入“掉包计”一探究竟,弄清它的来龙去脉,探析它的艺术特点,并以为其正名。
下面,我们打算分别从其情节走向、传奇特色、人物刻画,主题表现(可能会包含在人物分析中),以及对相关问题的释疑(主要是根据前后情节的联系释后四十回真伪问题)几方面进行论述。
整个“掉包计”的故事情节很长,涉及的内容和人物很多很复杂,下面为了叙述的方便,我们大致将其情节分为几个阶段来进行叙述,计为:一、缘起,二、蓄势,三,事变,四,高潮。同时,我们在梳理情节的时候,不可避免地会涉及到其他的艺术问题,有时还可能不可避免地超出于情节本身。在第一部分我们仅仅谈及“掉包计”的缘起:
在红楼梦进入下半部,即第80回以后(注:第80回以后被脂砚斋和畸笏叟多次称为“后部”、“下部”、“下半部”。详见笔者《红楼梦后四十回真伪辨析》),宝玉的婚事成为了荣国府的中心大事。
我们都会记得,在前80回的第28回中,元春在给大观园众女儿和宝玉送礼物时,独独宝玉和宝钗的一样,当时还引起了宝玉的奇怪和黛玉的吃醋。后来,元春在宫里传出话来,让众女儿搬进大观园去时,元春第一个提到的也是宝钗。
从中可以见出,元春最中意的女孩当是宝钗。从一般叙事逻辑上讲,宝玉的婚事,后来应该是元春力主促成了宝玉和宝钗的婚事,因此与宝玉黛玉的“木石姻缘”形成对立,从而造成悲剧。
但是,后来红楼梦没有完全这样写,其显见的可能的原因是在第95回元春病逝和之前的生病。但是,尽管作者可能由于忠于生活真实,而没有按一般叙事逻辑将宝黛爱情的悲剧的主因归因于元春的指定(假设后四十回真是高鹗续写,他肯定会按照前80回的提示,将主因写成是因为元春之命难违。
而实际上,将宝黛爱情悲剧的原因没有完全将其写成是由于元春的指定或干涉,而将其主因归因于家长的意志,是更深刻也更方便展开情节更具有弹性的。下详)。
但是,“掉包计”的最初缘起,还是与元春有着关系,这样一种远远的又不即不离的联系着实显示了曹雪芹“草蛇灰线”方法的多样而且巧妙。
在第84回,(这是我们判断“掉包计”开始的地方),小说叙述元春生病,贾母等人多次进宫“省问勤劳”,一次贾母和贾政谈话时,就提到了元春对宝玉的关心,贾母先是这样说的:
这里贾母忽然想起,合贾政笑道:“娘娘心里却甚实惦记着宝玉,前儿还特特的问他来着呢。”贾政陪笑道:“只是宝玉不大肯念书,辜负了娘娘的美意。”贾母道:“我倒给他上了个好儿,说他近日文章都做上来了。”贾政笑道:“哪里能象老太太的话呢。”……
贾母又道:“提起宝玉,我还有一件事和你商量:如今他也大了,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
在以上贾母提到的元春“甚实惦记着宝玉”的和贾母的谈话中,元春到底提到了宝玉的婚事没有呢?明确的,是只提到了“读书”,“作诗”一类的事情,这与她省亲时的关心一样。
但是从情理上,除了读书,她也应该还会提到宝玉的“个人大事”,甚至会提到她内心里很中意的宝钗。不过作者在此并没有明确提及,或者说作者在此故意模糊了这一问题,或认为如果在此把元春的作用说得太直接太明白,对故事的展开,对主题的升华,甚至对曹雪芹谋划中的一出大传奇“掉包计”的施行,都会带来损害(会简化矛盾,降低主题表达)。
但是,我们要注意的是,虽然我们不知道元春到底提没提到宝玉的终身大事,但是,贾母的一番给宝玉“定下”“一个好孩子”的话,却恰恰是由元春“甚实惦记宝玉”的谈话引起,而贾母的这番话,也正是整个大故事“掉包计”的最初源头,在贾母的这番话后,各方包括贾母贾政都开始了给宝玉说亲的行动。
在第84回,除了这件提到元春“甚实惦记宝玉”的一番话与“掉包计”遥遥相关外,还有一件可以说与“掉包计”更紧密相关的事情。就是贾母在和薛姨妈拉家常提到香菱、提到薛姨妈家里的纠纷时,话题从香菱薛蟠自然而然就拉到了宝钗身上,于是贾母当着薛姨妈的面(其间凤姐王夫人亦在座)夸奖起了宝钗,尤其令人吃惊的是,也就是在这同一场面和同一的交谈中,贾母自然而然地还把宝钗和黛玉进行了一番比较:
……依我劝,姨太太竟把他们(指薛蟠和夏金桂。引者)别放在心上。再者他们也是新过门的小夫妻,过些时自然就好了。我看宝丫头性格儿温厚和平,虽然年轻,比大人还强几倍。前日那小丫头回来说,我们这边,还都赞叹了他一会子。都象宝丫头那样心胸儿、脾气儿,真是百里挑一的!不是我说句冒失话,那给人家作了媳妇儿,怎么叫公婆不疼,家里上上下下的不宾服呢?
这里薛姨妈又问了一回黛玉的病。贾母道:“林丫头那孩子倒罢了,只是心重些,所以身子就不大很结实了。要赌灵怪儿,也和宝丫头不差什么,要赌宽厚待人里头,却不济他宝姐姐有耽待,有尽让了。”薛姨妈又说了两句闲话儿,便道:“老太太歇着罢,我也要到家里去看看,只剩下宝丫头和香菱了。打那么同着姨太太看看巧姐儿。”贾母道:“正是。
贾母的这段话,虽然只是纯粹的拉家常,也并不直接涉及宝玉和黛玉的亲事,但是我们可以见出,在贾母的眼里,寻孙儿媳妇的标准,宝钗是胜于黛玉的。
具体说来,(在这段话中),黛玉不及宝钗主要在两个方面,一是“心重了点”,所以“身子不大结实”;二是不及宝钗“宽厚待人”、“有担待”、“有尽让”,一句话,就是以传统的温柔敦厚的女德的标准看,宝钗最标准,黛玉却“不济”。
那么贾母的这两条评价是不是与前80回相矛盾呢?其实一点不矛盾,恰恰就是贾母的观点和语言,连口吻都一样。我们先看贾母对宝钗的夸奖,第35回贾母亦当着薛姨妈的面说:
贾母道:“提起姐妹,不是我当着姨太太的面奉承:千真万真,从我们家里四个女孩儿算起,都不如宝丫头。”薛姨妈听了,忙笑道:“这话是老太太说偏了。”王夫人忙又笑道:“老太太时常背地里和我说宝丫头好,这倒不是假说。”宝玉勾着贾母,原为要赞黛玉,不想反赞起宝钗来,倒也意出望外,便看着宝钗一笑。宝钗早扭过头去和袭人说话去了。
是的,在前80回里贾母没有直接评价过黛玉,一是因为黛玉是贾母最疼爱的失去了母亲的外孙女儿,再说黛玉那时年龄还小,她和宝玉两小无猜,贾母也毫不介意。
但是,我们仍然可以从另外一些情节语言中,看出贾母在伦理价值观上的选择,是标准的正统的传统价值观,因此,她对黛玉的那种个性解放式的带有现代性的个性一定是不认同的,对宝玉黛玉的那种建立在个性解放基础上的心心相印的爱情一定也是不认同的。
透漏出这一消息的情节出现在第五十四回“史太君破陈腐旧套,王熙凤效戏彩斑衣”中。其时,贾母兴起,给她最赏识的凤姐过生日,在宴席间,就有说书的女先儿介绍推荐了一出《凤求鸾》的故事,待先儿介绍完后:
贾母忙道:“怪道叫做《凤求鸾》。不用说了,我已经猜着了:自然是王熙凤要求这雏鸾小姐为妻了。”女先儿笑道:“老祖宗原来听过这回书?”众人都道:“老太太什么没听见过!就是没听见,也猜着了。”
贾母笑道:“这些书就是一套子,左不过是些佳人才子,最没趣儿。把人家女儿说的这么坏,还说是‘佳人’!编的连影儿也没有了。开口都是乡绅门第,父亲不是尚书,就是宰相。一个小姐,必是爱如珍宝。这小姐必是通文知礼,无所不晓,竟是‘绝代佳人’,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她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那一点儿象个佳人?就是满腹文章,做出这样事来,也算不得是佳人了。……
众人听了,都笑说:“老太太这一说,是谎都批出来了。”
贾母笑道:“有个原故:编这样书的人,有一等妒人家富贵的,或者有求不遂心,所以编出来遭塌人家。再有一等人,他自己看了这些书,看邪了,想着得一个佳人才好,所以编出来取乐儿。他何尝知道那世宦读书人家儿的道理!——别说那书上那些大家子,如今眼下拿着咱们这中等人家说起,也没那样的事。别叫他诌掉了下巴颏子罢。所以我们从不许说这些书,连丫头们也不懂这些话。这几年我老了,他们姐儿们住的远,我偶然闷了,说几句听听,他们一来,就忙着止住了。”李薛二人都笑说:“这正是大家子的规矩。连我们家也没有这些杂话叫孩子们听见。”
从此可以见出,贾母是根本上反对那种“私相授受”的爱情的,像《西厢记》《牡丹亭》那样的“杂话”,是说都不准说,连丫头们都不许提的,“这才是大家子的规矩”。
其中的有些语言,如“只见了一个清俊男人,不管是亲是友,想起她的终身大事来,父母也忘了,书也忘了,鬼不成鬼,贼不成贼,哪一点儿象个佳人?”的话,简直就是不指名地批判黛玉(后面贾母对黛玉的态度几乎完全就是依据这些理论。下详)。
所以,在贾府,宝玉黛玉要看《西厢记》《牡丹亭》一类杂书非得悄悄地看,黛玉“口误”引用了西厢中的几句词,就召来薛宝钗的规谏,而黛玉亦自知不妥;邢夫人检获了绣着“两个妖精打架”的春画的荷包,整个贾府都如临大敌。
所以,虽然在前80回我们不大见贾母出来直接处理此类事情,好像就是王夫人一个人冲在前,那是因为没有什么事一定需要“老太君”出来“定乾坤”。而一旦有事,贾母其实和王夫人是一样的道德标准。以后我们还将会看到,在整个“掉包计”的过程中,贾母的一系列言语行动,最好地展示了贾母作为大家族家长的这一特性,与巴金的《家》中的高老太爷有得一比。
关于贾母挑选孙儿媳妇的标准与前80回的联系,还有一点我们在此也补充提及,在前面所引的贾母的另一段话中,贾母对贾政说:“你们也该留神,看一个好孩子,给他定下。这也是他终身的大事。也别论远近亲戚,什么穷啊富的,只要深知那姑娘的脾性儿好,模样儿周正的,就好。”
贾母的这段话和这样的孙儿媳妇标准,我们都似曾相识,在第29回“享福人福深还祷福,多情女情重愈斟情”中:
那张道士呵呵大笑道:“前日在一个人家儿,看见位小姐,今年十五岁了,长的倒也好个模样儿。我想着哥儿也该提亲了。要论这小姐的模样儿,聪明智慧,根基家当,倒也配的过。但不知老太太怎么样?小道也不敢造次,等请了示下,才敢提去呢。”
贾母道:“上回有个和尚说了,这孩子命里不该早娶,等再大一大儿再定罢。你如今也讯听着,不管他根基富贵,只要模样儿配的上,就来告诉我。就是那家子穷,也不过帮他几两银子就完了。只是模样儿性格儿难得好的。”
在第84回,正是因为有了贾母刚刚交代的一番话,贾政回来就和清客们谈起宝玉读书和“作亲”的事。
于是其中一个新来的喜欢下“大棋”的清客叫王尔调的(注,王尔调是在前八十中没有出现的新人物,假若真是高鹗续后四十回,他有必要凭空添出一个新人吗,况且添的这个新人与情节运行没有任何关系,前80回中,已经有名有姓的清客多了去了,有这个必要吗。
而在曹雪芹,不过是“据实写来”而已。)就要给宝玉做媒,介绍一个什么“张大老爷”家的女儿,于是贾政还真听进去了,于是咨询了邢夫人(与邢夫人家有亲),邢夫人告之不妥,因为张大老爷就这么一个女儿,他找姑爷是要在他家入赘的。
于是贾母一听,就把这件事给否了,其中贾母还说了一句很有意思的话:“这断使不得。我们宝玉,别人伏侍他还不够呢?倒给别人当家去!”也还是在当天,在贾母同邢王二夫人到凤姐房中来瞧“抽风”的巧姐儿时,几个老太婆又议论起了刚刚的事:
贾母忽然想起张家的事来,向王夫人道:“你该就去告诉你老爷,省了人家去说了,回来又驳回。”又问邢夫人道:“你们和张家如今为什么不走了?”邢夫人因又说:“论起那张家行事,也难和咱们作亲,太啬克,没的玷辱了宝玉。”
凤姐听了这话,已知八九,便问道:“太太不是说宝兄弟的亲事?”邢夫人道:“可不是么。”贾母接着,因把刚才的话,告诉凤姐。凤姐笑道:“不是我当着老祖宗太太们跟前说句大胆的话:现放着天配的姻缘,何用别处去找?”贾母笑问道:“在哪里?”凤姐道:“一个‘宝玉’,一个‘金锁’,老太太怎么忘了?”
贾母笑了一笑,因说:“昨日你姑妈在这里,你为什么不提?”凤姐道:“老祖宗和太太们在前头,哪里有我们小孩子家说话的地方儿?况且姨妈过来瞧老祖宗,怎么提这些个?这也得太太们过去求亲才是?”贾母笑了,邢王二夫人也都笑了。贾母因道:“可是我背晦了。”
就这样,几乎在无意之间(这正是红楼梦的叙事技巧,一切仿佛都出之天然),宝玉与宝钗的亲事就在几个家长叨家常的时候被决定了。
当然,这一切看似随意偶然,但正所谓偶然中有必然,正是因为王夫人和贾母其实一直就有意无意的相中了宝钗,然后才在王熙风的提议下立刻拍板。然后到第85回,在贾母的催促下,大约在这次交谈以后的第三天,王夫人和王熙风就去和薛姨妈基本说定了。这一段情节,就构成了整个“掉包计”的最初的缘起。
对于这一情节,读者朋友可能会有这样一个疑问,就是为什么是王熙风主动提起这一事情呢?她不是知道宝玉黛玉两人亲密吗?她不是还这样开过黛玉的玩笑吗?
在第25回中她和黛玉开玩笑说:“你既吃了我们家的茶,怎么还不给我们家作媳妇儿。”是的,王熙风知道宝玉黛玉两人亲密,但在第25回那时,宝玉黛玉毕竟还只是个孩子,最喜欢开个玩笑的她,当然不妨拿两个孩子开开玩笑找个乐子。
能够为这个观点作为佐证的是,即使在第84回她已经出主意给宝玉宝钗牵线做媒之后,在第85回在黛玉做生日之时(注意,在整个前80回中,小说都没有记述黛玉过生日,一直到第85回才第一次写黛玉过生日,这应该也是作者的有意安排),在黛玉的生日宴会上,她还惯性的开了黛玉、宝玉那同类的玩笑:
宝玉此时喜的无话可说,忙给贾母道了喜,又给邢王二夫人道喜。一一见了众姐妹,便向黛玉笑道:“妹妹身体可大好了?”黛玉也微笑道:“大好了。听见说二哥哥身上也欠安,好了么?”宝玉道:“可不是!我那日夜里,忽然心里疼起来,这几天刚好些就上学去了,也没能过去看妹妹。”
黛玉不等他说完,早扭过头和探春说话去了。凤姐在地下站着,笑道:“你两个哪里象天天在一块儿的?倒象是客,有那么些套话。可是人说的‘相敬如宾’了。”说的大家都一笑。黛玉满面飞红,又不好说,又不好不说,迟了一会儿,才说道:“你懂得什么!”众人越发笑了。
为什么是出言冒失,因为这个时候宝玉和宝钗已经暗暗地说定了,再开黛玉这样的玩笑就不适当。从这个情节可以看出,王熙风那个“喝了我们家的茶”的那个笑话,只是王熙风的一个玩笑,并不带有认真的成分。
再说,宝玉黛玉的婚事是她能决定左右的吗?她连置喙的空间都没有。而且贾母一直是她最为巴结的最高权势者,贾母也赏识她。
因此,她的现实性的考虑,一定是以贾母的意见为依归,或者说,她在这件事情上,她一定会揣测上意而提供自己的意见。贾母几次夸奖宝钗,她都在场,她当然清楚贾母还有王夫人对宝钗的喜爱。可以为这种看法作为有力佐证的是第22回开头的一个情节:
话说贾琏听凤姐儿说有话商量,因止步问:“什么话?”凤姐道:“二十一是薛妹妹的生日,你到底怎么样?”贾琏道:“我知道怎么样?你连多少大生日都料理过了,这会子倒没有主意了!”凤姐道:“大生日是有一定的则例。如今她这生日,大又不是,小又不是,所以和你商量。”贾琏听了,低头想了半日,道:“你竟糊涂了。现有比例,那林妹妹就是例。往年怎么给林妹妹做的,如今也照样给薛妹妹做就是了。”
凤姐听了冷笑道:“我难道这个也不知道!我也这么想来着。但昨日听见老太太说,问起大家的年纪生日来,听见薛大妹妹今年十五岁,虽不算是整生日,也算得将笄的年分儿了。老太太说要替他做生日,自然和往年给林妹妹做的不同了。”贾琏道:“这么着,就比林妹妹的多增些。”
从这段看似无意的情节中我们可以见出,王熙风早在第22回薛宝钗十五岁及笄的年龄时(宝钗结婚时已经21岁),应该就已经从贾母的态度里揣测到贾母对宝钗的另眼相看。所以,她在奉命要给宝钗过生日时,就有点不好拿捏。
贾琏的想法是照着黛玉的规格办,因为黛玉是贾母最宠爱的外孙女儿,照着黛玉的份例应该就已经是很高的规格了,但是王熙风应该已经看出宝钗的分量在贾母那里已经非黛玉可比,所以最后的结论是“就比林妹妹多增些。”
笔者以为,第22回开头的这个情节,就是在照应着第84回王熙风提出宝钗是宝玉的“天配”的那个情节。或许还有人有疑问,说22回格外高规格给宝钗做生日,是因为王熙风说宝钗那年恰是“及筓”之年(注意,贾母并没有说及筓的事)。
是的,这就是中国社会人情世故不露痕迹的地方,王熙风此时当然可以找这个理由,难道她能够说宝钗比黛玉重要吗?难道她能够说贾母更喜欢宝钗吗?
此外,笔者以为,作者曹雪芹特意在宝钗及筓之年写下这么个情节,恰恰就是为了照应第84回的那个情节,因为古代女子及筓之年,就可以谈婚配之事了。
当然,我们也不排除,在王熙风的玩笑中也有真实的成分在,她知道宝玉黛玉两人深爱,或在她的深心里,她可能也觉得宝玉黛玉俩才是“天生的一对”,甚至在她内心深处的真实想法里,觉得拆散宝玉黛玉,黛玉活活为此而死,是做了一件大缺德事。
我们的这个判断分析,在小说里也有硬核的依据:在第99回林黛玉已经病逝,宝玉宝钗已经结婚后,因为当时贾母还沉浸在黛玉逝世的悲伤中,于是王熙风就来说了个笑话逗贾母开心,于是贾母就说:
“猴儿!我在这里和姨太太想你林妹妹,你来怄个笑儿还罢了,怎么臊起皮来了。你不叫我们想你林妹妹?你不用太高兴了,你林妹妹恨你,将来你别独自一个儿到园里去,提防她拉着你不依!”凤姐笑道:“她倒不怨我,她临死咬牙切齿,倒恨宝玉呢。”贾母薛姨妈听着还道是玩话儿,也不理会。
王熙风的这句人物语言,可以说是整部红楼梦中她唯一的一句违逆贾母意志的话,可以说是惊心动魄。这句话虽然是在玩笑的语境中说出的,但这句玩笑,其实是在玩笑的语境中无意识地道出了她的真实心理(很符合弗洛伊德的理论呢,玩笑和失语就和做梦一样,总是透漏出人的潜意识)。
这个真实心理就是:如此的一番操作,林妹妹死得真是可怜,她到死都不会原谅宝玉,实际上也就是不原谅贾母、王夫人,包括她凤姐自己。但是,王熙凤内心深处的这一点想法或良心,又有什么用呢?宝玉黛玉之间的“这点私情”,在强大的家族意志下,在强大的传统道德伦理下,又算得了什么呢?!
“掉包计”的故事及其悲惨结局,正是这样深入地揭示了人性,揭示了升华了宝黛爱情悲剧所蕴含的社会伦理主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