推理小说发展到现在近两百年,流派纷纭,而在众多流派中,代表最传统推理小说旨趣的“本格推理”却俨然成为小众。
书店中摆在最显眼位置、常年霸占销量榜单、经常被改编为影视作品而且同样大受欢迎的是社会派推理——这个诞生至今不过六七十年的流派。
东野圭吾的《白夜行》、森村诚一的《人性的证明》等经典社会派作品似乎永远不会过时,叶真中显的《绝叫》、紫金陈的《坏小孩》等热门作品也每年都在诞生。
究竟社会派有何魅力,它和传统的本格推理有什么区别?今天我们就来聊一聊这个话题。
1957年,松本清张在《旅行》杂志上连载了一部长篇小说,名为《点与线》,从此,社会派推理在日本诞生。
小说以一对男女的尸体在海滩被发现开场,警方初步判断两人死于殉情,但是其中有两名刑警发觉了这起看似自杀事件背后的疑点,于是展开调查。在调查过程中,被害人的身份和人际关系逐渐浮出水面,同时也牵扯出了一起围绕政商两界的巨大贪污案。
发生案件,然后破案——这样格式的推理小说在当时日本推理界已经蔚然成风,他们吸收了源自欧美的本格推理风格,将其嫁接到传统的日式环境中。江户川乱步妖冶猎奇、充满幻想,横沟正史古朴稳健、悬念丛生,这两位日本推理大师级的人物已经给这一类型定在日本下了一个标杆。
这一标杆的概念是:日本也有名侦探,并且不缺狡猾的犯罪天才。无数推理作家根据这个标杆,来撰写他们笔下的名侦探,以及探案故事。
《点与线》虽然也是以一桩蹊跷的命案作为开场,但是很快读者意识到了不对劲,在这部小说中,悬念的揭晓似乎来得太快了一点,嫌疑人的范围、谋杀的手法空间很窄,破案的主角也不是个性独特的名侦探,而是正儿八经的刑警。他们的破案方式也和侦探截然相反,他们会踏破铁鞋,也会排查每一个可能的线索,所有的探案经过都透明、公开,读者会知道他们在哪些地方无功而返,哪些证词让他们抓耳挠腮。他们不像名侦探那样成竹在胸、运筹帷幄,案件是在一次次试错、碰壁、苦恼、坚持中逐渐柳暗花明的。
除了整个破案故事的风格非常真实之外,最重要的是,小说的核心并不在于如何揭露凶手身份、破解犯罪手法,而在于案件发生的动机——那起贪污案。
日本读者第一次在推理小说中看到如此贴近生活的描写,小说反映的并不是幻想中的瑰丽谜团,而是切切实实发生在自己周遭的、目之所及的社会现状。
彼时,正是“二战”结束后不久,日本国民正在经历漫长又痛苦的价值观重塑的过程。他们渴望别人告诉自己:什么是对的,什么是错的,什么是正义,什么是邪恶?
在松本清张之前,固然也有作者书写过社会写实类小说,但是都没有和优秀的推理小说结合在一起。
推理小说之所以盛行,是因为它的强悬念可以一直吸引读者,所有的故事都是逐渐明朗起来的,只有跟随主人公一同进行一次巡礼,才会得到自己想要的答案。松本清张的成功要归功于抛开社会层面的议题,光以悬疑推理小说的标准去看待他的作品,同样让人挑不出毛病。
所以,在充满悬念的推理小说中,探讨写实的社会议题,让读者在被吸引着读下去的同时,强迫他们去思考:好了,你现在知道谁是凶手了,现在,你想不想知道,ta为什么会成为凶手?
通过这个过程,读者混乱的价值观得到了重塑,犯罪动机和犯罪事实同样重要,我们要做的不只是惩罚罪犯,还要了解背后的原因,这样才能预防犯罪。
要说日本的“国民作家”,松本清张肯定位列其中,台湾学者杨照对“国民作家”这个词提出了自己的见解,他认为国民作家必须满足两个条件:
ta的作品必须十分畅销,只有十分畅销,才会有巨大的影响力;
ta的作品必须对ta所处的那个时代、那个社会,提出并建立一种新的价值观。
比如吉川英治,他的作品十分畅销,并且在小说《宫本武藏》中提出了崭新的“武士道精神”,在此之前“武士道精神”会被日本军国主义所利用,战后则被敌视、警惕,所以日本民众对此的价值观是混乱的。而通过宫本武藏这个人物,吉川英治让读者重新认识了武士道精神是一种人文精神,读者找到了答案,理清了混乱的思维,才可以展开正常的生活。
以这个标准来看,松本清张也是如此,他在战前出生、长大,经历过残酷与贫穷,他深知日本社会是如何一步步演变成今天这副模样,也知道普通百姓的思维和生活是如何混乱无序。
四十多岁时,松本清张依靠中篇小说《某〈小仓日记〉传》在文坛崭露头角,快五十岁时,才写出第一本长篇《点与线》。他的写作并不是凭借一腔热爱或者年轻气盛,他是心里的事情满了,只能倒在纸上。
社会派推理几乎是由松本清张一人创立,又一人达到鼎盛,他的小说充满推理小说的悬疑和意外,又深刻揭露日本隐蔽和别人不敢说的现状,此后三十年间,日本推理文坛一直笼罩在所谓“清张魔咒”之下。
社会派当然也影响了很多作家的创作,比如森村诚一的“证明三部曲”就是足以媲美松本清张的高水平社会派推理,但松本清张鼎盛时代,还是很少有作家能够达到他的成就,不外乎要么推理小说技巧没有他高超,要么描写的社会现状没有他那么辛辣。但与此同时,只专注描写不可思议诡计的本格推理渐渐无人问津了。
“清张魔咒”一直持续到1987年,整整30年后,新本格推理才开始崛起,当然,那个时候的日本读者,也已经换了一批了,他们不像自己的父辈、祖辈,走过那么曲折的道路。
由此,我们可以知道,社会派是脱胎于本格推理——或者说得残酷一点,是利用了本格推理——用悬疑、谜面、未知、挖掘隐蔽的真相、享受意外的乐趣等手段来吸引读者,但是找出凶手却不是全部,甚至故事才刚刚开始。读者已经上钩了,已经看到这里了,现在你来听我说说,这起命案到底是谁的错?
如果要具体阐述社会派的这一特点,最好的例子当属宫部美雪的《模仿犯》。
宫部美雪,1960年12月23日出生于东京,与同样身为推理作家的绫辻行人生于同一天,如今,这两位同年同月同日生的当红推理作家却在不同的领域发光发热。
绫辻行人的“馆系列”开启了新本格推理浪潮,极致的夸张诡计让传统本格推理焕然一新。而宫部美雪,则被誉为“松本清张的女儿”,发表了大量社会派推理佳作,正朝着新时代的“国民作家”之路迈进,《模仿犯》正是她的代表作。
和松本清张的短促有力不同的是,《模仿犯》整套书共有三部,全书共计八十万字,描写了四十三个主要角色。
这种一反小说常态的多人物详细交代的写法正是宫部美雪的绝技,通过这些和案件或多或少有牵扯的众生百态,她可以尽情描写他们如何被社会影响,在案件中扮演什么角色,又因此发生了哪些改变,如果说松本清张的社会派是让你看到一个你不曾注意的社会一角,那么宫部美雪是把整个街道搬到了读者面前。
《模仿犯》的第一部是传统的解谜小说,它的作用是完整地铺开整个案件。在公园中发现了一只被砍断的手,警方由此介入,一边破案,一边处理与被害人家属的关系,一边应付媒体。与此同时,凶手却一再挑衅,并且开展了连环杀人。
在警方与凶手的斗智中,故事井然有序地向前推进,案件也逐渐清晰。如果是一般的社会派推理,那么在抓到凶手之后、故事结束之前,让他好好地交代自己的犯罪动机,引发读者一些思考,就足够了。但是,《模仿犯》还有后面整整两部。
第二部,宫部美雪上来就把第一部中没有交代的真凶给揭露了,并且通过凶手的视角,把第一部的故事重新写了一遍。这是一种大胆的做法,因为破坏了推理小说作者和读者之间的默契,就是——你得告诉我怎么破案的。
没有,什么都没有,第一部结束的时候警方还没有抓到凶手,第二部一开场,凶手就自己跳了出来,站在读者面前,一五一十地诉说自己是如何作案的。
当然,通过第二部,第一部中的若干悬念被揭开了,只不过这个揭开的过程并没有丝毫推理小说上的技法,只是单纯地被叙述出来而已。
正如我前文所言,宫部美雪与其说在写一本推理小说,不如说是在“利用”推理小说,她通过第一部让读者误以为这是一个充满悬念的故事,然后急不可耐地读下去,却在第二部的一开始就给了读者当头棒喝——我不想告诉你警察是怎么破案的,我只想让你知道,他们为什么作案。
于是,第二部就变成真正意义上的写实社会派作品,凶手是因为什么才做出如此出格、离奇的事情呢?而这,恰恰是社会派推理真正想要读者知道的事情。
前两部的故事结束在同一个地方,一正一反,一光一暗,至此,作为读者,已经完全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只有读者是上帝,比书中任何人物都要透彻地理解所有事情的来龙去脉。
如果第一部是推理小说,第二部是社会派小说,那么第三部就是宫部美雪自己想让我们了解并好奇的故事了,作为新时代社会派的代表人物,她的社会派作品之所以还能够征服现代读者的内心,就是因为这个。
第三部她要跟读者说的是——然后呢?
是的,我们知道了凶手为什么要杀人,我们也知道了被牵扯到命案当中的那些人有多么可怜,我们同样知道警察即将知道真相,一切就要大白于天下了。但是,然后呢?他们会怎么样?在经历了这一切之后的所有人,他们的人生会和之前有何不同?
这就是《模仿犯》第三部要告诉我们的故事。通过这部长篇巨著,我们也能彻底理解宫部美雪对社会派的野心,她想探讨的不是前因后果,也不是一个结论,而是事情解决之后、有了结论之后、尘埃落定之后,人们应该怎么继续生活,人们应该怎么重新看待彼此之间的关系。
诚然,这样的改变一方面是因为社会派推理本身作为一个历史不算悠久的流派,需要自我成长,另一方面也反映了现代读者想要接受的价值观、对世界的思考发生了转变。
我们生活在由陌生人组成的都市矩阵之中,社会秩序让我们可以正常生活,越来越多年轻人在疲惫的城市生活中,只想过好自己的小日子,他们可能会觉得战争、贪污、阴谋离自己很远,一并远去的还有松本清张们写的传统社会派。
而他们现在关心的可能是我的邻居为什么是一个母女二人的家庭,并没有丈夫存在,楼下的年轻人为何看似自己都没吃饱却还每天喂流浪猫,凌晨两点卖夜宵的夫妻白天在干吗?……
这些人组成了我们触手可及的真实的街道,多了解他们一点,明天我们可能就不会犹豫该不该和他们打招呼、怎么和他们打招呼了。
不同的人如何在同一个社会生活,人与人之间的关系该是怎样,这是这一代年轻读者希望在社会派中寻求的答案。当然,前提是,你还是得“利用”一个好看的推理故事来吸引我,不然我可没时间看这么长的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