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同业动态 >红楼梦:探引处世智慧之“药”、处世智慧之“泉”的艰辛之路

红楼梦:探引处世智慧之“药”、处世智慧之“泉”的艰辛之路

2022-09-09 21:29:52

如果仅仅成功地塑造一出悲剧,就算是伟大的,那么,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为一个悲剧时代绘众生像的旷世巨著《红楼梦》,无疑是伟大的。

不论是甄宝玉还是贾宝玉,末世登场的他们的人生都是悲剧,而作为文本之第一正人,“诸艳之冠”(第十七回回前总批)宝玉的悲剧人生,也可以说是诸芳悲剧人生的总括和缩影。

第六十三回,宝玉寿辰,开夜宴的称“群芳”,行的酒令是“花名签”,唱的曲子又叫“赏花时”,显然是有意关合。但是,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宝玉作为文本之第一正人,在主要梦中人毕至的自己寿辰上,却不见有他抽花名签的情节。其实,长得和宝玉“倒像一对双生的弟兄两个”的芳官唱的“赏花时”,就是特为没有抽花签却在“赏花”的宝玉而发的。

“群芳”所抽到的花签都是对每个人自己的“判词”,其深意大都隐藏在其前后未引出来的诗句中。曲子“赏花时”(“赏花时”是《邯郸记》第三折“度世”中何仙姑的唱词一一“翠凤翎毛扎帚叉,闲为仙人扫落花。你看那风起玉尘砂,猛可的那一层云下,抵多少门外即天涯!你再休要剑斩黄龙一线儿差,再休向东老贫穷卖酒家。你与俺眼向云霞。洞宾呵,你得了人可便早些儿回话,若迟呵,错叫人留恨碧桃花。”),也与之相似,其隐寓不在曲文本身,而在有关剧本的人物与主题上。

该曲出自《邯郸记》,《邯郸记》是汤显祖根据唐人沈既济《枕中记》传奇情节改编的戏曲,写吕洞宾下凡去度一人上天代替何仙姑天门扫花之役,他到了邯郸客店,遇卢生,把神奇的磁枕给他睡,让他做了一场黄粱美梦后,把他带到仙界去执帚。吕洞宾让卢生睡磁枕入梦,可以说是他让卢生也体验一下自身的感受,因为做黄粱美梦的曾经是洞宾自己,卢生只不过是再现一枕黄粱而已。

第五回脂批指出:“盖作者自云,所历不过红楼一梦耳”,而宝玉是作者“自寓”(脂批),作者在红楼一梦中只不过是把自己曾经的一切,以另一种方式,让自己在梦中的形象一一宝玉,重新体验一遍,类似于吕洞宾让卢生重新体验自己的一枕黄粱,因此,在以花喻诸芳的红楼悲剧一梦中,宝玉就是“赏花时”中的赏“花”人。

吕洞宾让卢生体验了黄粱一梦后,是要将他带到天上代替何仙姑天门扫花之役,因此,宝玉又是扫“花”人。文本以花喻十二钗,而宝玉的生日在文本特有的“饯花节”,宝玉又是扫“花”人。

第二十四回,贾芸因昨日见了宝玉,叫他到外书房等着,次日吃过饭的贾芸,到宝玉绮霰斋书房,只见焙茗,锄药两个小厮下象棋,为夺“车”正拌嘴,还有引泉、扫花、挑云、伴鹤四五个,又在房檐上掏小雀儿玩。宝玉身边小厮的名字其实就是暗写其主,众所周知,作者“字字看来皆是血,十年辛苦不寻常”,文本中的名字大都是有寓意的,扫花其实同样也是暗示“诸艳之冠”宝玉,就是“三春去后诸芳尽”的那个送“春”归的扫“花”人。

宝玉是赏“花”人,又是扫“花”人,其实就是暗示宝玉的悲剧人生,就是诸芳悲剧人生的总括和缩影。因此,读懂了宝玉,在相当程度上也是读懂了悲剧红楼。但是,文本“不独破愁醒盹,且有大益”(第一回脂批),天才的作者在悲剧之上,写出了超越悲剧、超越时代的处世智慧之心灵圣典,《红楼梦》因而也超级伟大而成为不朽。

根据脂批,“诸艳之冠”宝玉在“警幻情榜”上的评语是“情不情”,“情不情”即“凡世间之无知无识,彼俱有一痴情去体贴”(笈八回脂批),因此,文本之第一正人宝玉并没有在悲剧人生里沉沦,而是实现了“情”的伟大超越。

同样是第二十四回,宝玉身边的小厮锄药和引泉,其实就是暗示“诸艳之冠”宝玉历尽风月波澜的生命历程就是为自己、也是为天下苍生寻找处世智慧之“药”、探引处世智慧之“泉”。

《红楼梦》也谈佛论道,而唐僧历经九九八十一难,最后才取得智慧的经书,那么,甄、贾宝玉除了在“情”悟的基础上生发出来的道悟和禅悟之外,还要跨越多少人生的沟沟坎坎,经历多少心灵的痛苦挣扎,最后才能达到“情不情”之境界,为天下苍生找到了超越时空的处世智慧之“药”、处世智慧之“泉”?

在以梦幻形式呈现的文本中,贾宝玉是“以幻作真”(第二十五回脂批)的梦之幻影,宝黛钗三人一体[注2],而且,《枉凝眉》中,贾宝玉在故事的终局感怀钗黛,“一个是镜中花,一个是水中月”,因此,钗黛并非作者身边曾经真实存在过的人,都只是梦之幻影[注3]。但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钗黛都是重要的隐喻载体,钗可以说是作者世俗生活智慧的结晶[注4],黛则是正统残梦之隐喻[注5]。

红楼梦中人,“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若看其写一人即作此一人看,先生便呆了。”(第三回脂批),第二十二回脂批指出:“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这意味着甄、贾宝玉如“名虽二个,人却一身”(脂批)的钗黛一样,实为同一人,只是在梦幻文本中所承担的任务不同而已一一甄宝玉更具世俗生活之意涵,而贾宝玉则更具家国政治之意涵。

应作宝钗看的甄宝玉,可以说就是作者在文本中的一种艺术再现,因此,“甄”宝玉更接近于曹家之真宝玉一一曹雪芹[注1]。虽然与应作黛玉看的贾宝玉相比,甄宝玉没有那么多的政治意涵,但家国政治决定的时代也深刻影响甚至决定了甄宝玉的人生。

末世登场的甄宝玉,在正统式微而非正统甚嚣尘上的时代里,坚守正统,只能如“玉带林中挂”的黛玉一样,一生浸泡在泪海中;如“金簪雪里埋”的宝钗一样,感叹自己生不逢时、生非其地。

虽然前八十回,甄宝玉似乎只是一个传说,但他其实一直都没有缺席,因为贾宝玉一直都在为他“传影”(脂批)。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宝黛钗三人中,妙玉最终都只给钗黛每人一种茶具,却给宝玉两种茶具一一自己日常用的绿玉斗和一只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台加皿),原因就在于宝玉有两个。

绿玉斗主要应该对应应作黛玉看的贾宝玉,宝玉笑说绿玉斗是俗器,妙玉回应“只怕你家里未必找的出这么一个俗器来呢”,暗示“梦政密”黛玉和“梦全密”贾宝玉不俗,大有深意,即不能明说的正统之政治意涵。当然,与贾宝玉实为同一人的甄宝玉,同样也免不了家国政治所决定的时代的影响,绿玉斗与甄宝玉并不是毫无关系。

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蟠虬整雕竹根的一个大盒则主要对应应作宝钗看的甄宝玉。“行为偏僻性乖张”的甄宝玉,“于世道中未免迂阔怪诡,百口嘲谤,万目睚眦”,需要“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这样兜兜转转,历尽波澜,才能到达彼岸的“太虚幻境”。如第三回黛玉初进贾府,王夫人说“我有一个孽根祸胎”,脂批指出:“四字是血泪盈面,不得已,无奈何而下,四字是作者痛哭。”、第十二回代儒惩戒贾瑞,脂批又指出:“处处点父母痴心、子孙不肖。此书系自愧而成。”,等等。因此,他需要“父兄教育、师友规训”。

但在假托“使闺阁昭传”的文本中,女性扮演了极为关键的角色,正如德国大文豪歌德的《浮士德》结尾语“永恒的女性,引导我们上升”。大盒的海量,与宝钗的包容广大、安分从时相对应。宝钗作为隐喻作者人生智慧结晶的载体,虽然天生也带了一股热毒,但“幸而先天壮”,又有来自“太虚幻境”的“冷香丸”,她几乎从一出生便拥有了完美的处世大智慧,活出了“太虚幻境”在人间的真模样。在红楼悲剧一梦中,她就是引领众生的女神。

但引导甄宝玉的只能是真实存在过的梦中人,而不能只是梦之幻影。第三十八回,脂批指出:“观史湘云作海棠诗,如见其娇憨之态。是乃实有,非作书者杜撰也”,因此,史湘云的原型是作者生命中真实存在的女性;第二十回脂批指出:“麝月闲闲无语,令余酸鼻,正所谓对景伤情。丁亥夏,畸笏。”,因此,麝月的原型同样也是作者生命中真实存在的女性。

在以花喻诸芳的文本中,宝钗是“任是无情也动人”的牡丹花,而醉卧芍药裀的湘云是与牡丹花“为近侍”的芍药花;“袭乃钗副”(第八回脂批),而麝月“公然又是一个袭人”。麝月、史湘云对于甄宝玉引导的作用就像宝钗、袭人之于同样“行为偏僻性乖张”的贾宝玉(第二十回)。

甄宝玉还需要在家族的内斗和盛衰兴亡中,学会成长。文本中,作者的“甄家事”里,甄宝玉被抄了两次家一一一次是第一回葫芦庙发火祸及甄士隐家,即脂批所谓的“南直召祸”,另一次是第七十四回探春提到甄家被抄;他还需要适度关注仕途经济,也要像第四十七回宝钗劝薛姨妈不要阻止薛蟠出远门那样,出去经历正事,历练历练。

只有这样历经锻炼,甄宝玉才能以“薛宝钗”式智慧,从容应对繁华落尽之后的“处处风波处处愁”,并尽力创造“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的新局。但是,与甄宝玉实为同一人的贾宝玉身处红尘幻境,当然同样也免不了世俗生活,因此,“九曲十环一百二十节”也是贾宝玉历尽风月波澜、最终悬崖撒手的过程。

佚稿中,“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之一的“甄宝玉送玉”(第十八回脂批),其主要情节很可能是这样的:林黛玉泪枯夭亡,正统之残影即将烟消云散,贾环、贾赦、邢夫人等隐喻非正统一方即将开始完全掌权荣国府,寓言的“九十春光”也马上要到了尽头。应作黛玉看的贾宝玉永失他最挚爱的黛玉,相当于遗失了他的命根子一一“通灵宝玉”。

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这也意味着在此前后不久,贾宝玉也将失去“通灵宝玉”。遗失了的“通灵宝玉”在机缘巧合之下(很可能又是癩僧和跛道干的勾当),到了已沦为乞丐的甄宝玉手中,“通灵宝玉”可以“除邪祟、疗冤疾、知祸福”,其实就是《石头记》的本旨之一,“甄宝玉送玉”,历尽风月波澜的两个宝玉因“通灵宝玉”终于不用只在梦境中有交集,暗喻两个宝玉都在磨难之后,最终都拥有了实现超越悲剧的“通灵宝玉”之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