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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红楼梦》:薛姨妈真的是个阴谋家吗?

2022-09-04 21:29:53

《红楼梦》第五十七回下半回的故事重点是“慈姨妈爱语慰痴颦”,主要人物是薛姨妈和林黛玉。

也是在这一回,林黛玉起了认薛姨妈为“娘”的念头,很多读者认为黛玉这是“认贼作母”,认为是薛姨妈一手策划和运作了成了最终的“金玉良缘”,是她一手策划打碎了黛玉的爱情美梦。但她在黛玉面前,却是一副慈母面容,因此,她是典型的“笑面虎”,是个心机内藏的阴谋家,甚至认为宝钗也遗传了她富有“心机”的一面。

下半回自薛姨妈生日开始写起,写到众人都有祝贺之礼,甚至,精力根本不能支持做针线的黛玉,也“早备了两色针线送去”,可见黛玉是主动接近薛姨妈想要寻找社交支撑的一方(她太需要有人站出来为自己的未来打算了)。

薛姨妈在谋划什么呢,谋划薛蝌的婚事,她看上了邢岫烟,跟凤姐说让凤姐想办法,凤姐不愿意去直接找邢夫人(这婆媳关系一直不好),于是找到贾母,贾母非常支持,并立即着手“硬作保山(即媒人)”,邢夫人思量之后同意,于是贾母请薛姨妈过来,这里有一段对话:

贾母笑道:“我最爱管个闲事,今儿又管成了一件事,不知得多少谢媒钱?”薛姨妈笑道:“这是自然的。纵抬了十万银子来,只怕不稀罕。但只一件,老太太既是主亲,还得一位才好。”……

周汝昌先生在这段对话之后,有段评论,对薛姨妈的评价入骨三分:“书中之人论心态油滑,语言巧妙,大家皆推凤姐为首,然我谓凤姐油滑巧妙毕竟跟不上薛姨妈。她自到贾府说,久欲设席宴请老太太,然至今未有实际表现。提到钱财,她又运用这等妙语以尊奉为词,实际仍然一毛不拔。至于说到提亲一事,仍然是一派好听的仁心慈语,但其空话连篇,无一实指,足证其油滑巧妙,远远超越凤姐也。”

实际上,这就是薛姨妈。她是“东海缺少白玉床,龙王来请金陵王”的都太尉统制县伯王家的女儿,最终又嫁入了“丰年好大雪,珍珠如土金如铁”的紫薇舍人之后、金陵首富皇商薛家,她是一位世家出身的地地道道的豪门贵夫人,从小见过无数大场面,对于社交场合的对答,从来就有能够“别人扔一句,她接一句,但一句也不往实处落”的本事,说的都是场面话,一点也不跌面子,但又不需要付出任何一点实实在在的东西。

说实话,到这里为止,我们已经知道薛姨妈是什么样的人了。她就是一位受过良好世家熏陶、擅于人际交往的中年贵妇人。与黛玉、湘云、宝钗这一代年轻人相比,她要老道圆滑得多(当然,这一代少女经过世事变迁之后,也会变得老练圆滑)。

说得过分一点,这样老于世故的中年妇人,即便她流着眼泪与人对话,所说的话也不见得是心底最“交心”的话,她心中眼中更多的是实实在在的利益(这实际上是宝玉最看不惯中年妇人的原因)。

她也去探望黛玉(黛玉病了,满大观园的人都会去探望,因为有贾母撑着,她在大观园里仍然是很重要的社交重心,从这一回里大家陆陆续续、络绎不绝都往潇湘馆来就可以说明。黛玉在大观园并没有被众人轻视,更谈不上“风刀霜剑严相逼”,她的悲苦主要来源于自我心理投射)。宝钗也来探望黛玉,于是话赶话,说到了邢岫烟的亲事,薛姨妈这里还有几句话,很值得关注:

薛姨妈道:“我的儿,你们女孩家那里知道,自古道:“千里姻缘一线牵’。管姻缘的有一位月下老人,预先注定,暗里只用一根红丝把这两个人的脚绊住,凭你两家隔着海,隔着国,有世仇的,也终久有机会作了夫妇。这一件事都是出人意料之外,凭父母本人都愿意了,或是年年在一处的,以为是定了的亲事,若月下老人不用红线拴的,再不能到一处。比如你姐妹两个的婚姻,此刻也不知在眼前,也不知在山南海北呢。”

这段话是对宝钗、黛玉说的,但隐含了她的态度:她不赞成黛玉与宝玉的婚姻,也暂时还没有规划到宝钗与宝玉的婚姻。

周汝昌点评时说:“薛姨妈此语分明道破宝黛二人姻缘之事看似大局已定,万无一失,实则月下老人并未予红丝牵定。盖她此话已非预言家自居,却也流露出她无意成全宝黛之良缘好事也。”实际上,这句话同时也点明了薛姨妈也暂时未筹划到宝钗与宝玉联姻这个计划。因为宝玉、黛玉固然不需要“千里姻缘”一线牵,宝玉、宝钗也没有远到哪里去,都是近在眼前之人。这实际上是薛姨妈这样的中年妇人所具有的深通世情的人生经验所看到的东西,她深深明白:在现实生活中,仅有爱情是不足以达成婚姻的,特别是她们这样的大富大贵之家,影响一门婚事的因素很多。

对,薛姨妈人情通达,世事洞明,或者她有她的狡猾,但却谈不上阴谋。

这也就有了后面说到宝玉、黛玉亲事时,不管是紫鹃急辞相逼还是婆子们(潇湘馆的婆子们当然站在黛玉的立场说话)的提醒,薛姨妈虽然心底里不赞成宝黛的亲事,却在口头上能够应付得周到圆滑,实际上却没有一句有准的话,她擅长于把话说得很热闹,但却没有任何实质性的东西。上面说了,这是薛姨妈人际交往上的本事。

对黛玉忠诚,替黛玉着急的小紫鹃根本不是薛姨妈的对手,仅仅一句话,就被老到的薛姨妈“兵不血刃”打得败下阵来,那些替黛玉着急的婆子们,更是人微言轻,很容易就搪塞过去了。

有读者会说,至少薛姨妈是“口是心非”的,是虚伪的,她心底里想的就想把宝玉留给宝钗的,其实,就算真的是那样,也无可厚非,黛玉就算干女儿,难道还能亲过宝钗这个亲女儿。

薛姨妈是个经典的人物形象,作者把她刻画得丰满、立体,而且非常真实,在现实生活中,我们是可以找到这样的中年贵妇的,她或许有一点自己的小心机,但却无论如何不是一个深谋远虑的阴谋家。她对黛玉的慈祥是真的,但丝毫不影响后来她替宝钗打算,还是那句话:如果原稿俱存,那么,黛玉之死该是因为贾家败落,宝玉被拿而导致的心力交瘁,并非宝钗谋到了宝二奶奶的位置。

至于“金锁”的来历,很多人认为是薛姨妈编织出来的谎言,其目的,就是为了暗示宝玉与宝钗的姻缘,薛家进京到宝钗落选之后,薛姨妈就开始谋划这件事了,我不这样认为。实际上,就算从小说的进度来说,黛玉如果健康,哪儿有宝钗什么事儿,薛姨妈难道未卜先知,早就知道黛玉的身体状况吗?

所以,在前八十回故事的下半段,黛玉实际上从薛姨妈这里获得了难得的慈爱。她至少并没有“认贼作母”,从“慈”姨母这里获得的慈爱对于黛玉来说,是贴心的、弥足珍贵的温暖,回目标题里的“慈”字是合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