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座城,不知什么时候就变了。
白日里大家都沉寂着,听着那时近时远的炮火声,却又诡异的按部就班。
吆喝着卖香烟的,围在一起唠着家常拉包车的,茶馆里在三三两两客人的簇拥下拉着二胡卖唱的,还有跟着电车跑过大声嚷着前方战况的卖报的。
百乐门不分昼夜的歌舞升平,名绅豪流各自搂着自己相好的舞女,行尸走肉般在各种咿呀的歌喉中举着自己手里的烟杆侃侃而谈。
“阿虞!”一个穿着青蓝褂子的年轻男子穿越过人群,径直走到了一处座椅上慵懒躺着的女人身边,“妈妈喊你回去,夜里日本人要来,叫你帮着回去打点些,院里的人都在忙着开铺,怎生你就这么悠闲。”
唤做阿虞的女人眯着一张狭长的狐狸眼,抬起眉梢,慢悠悠的从座椅上起身。
“这日本人的眼睛也不知道长在什么地儿,那么多院子,怎的就知道往我们勾栏院里钻。”
“这日本人为了什么而来,阿虞姐姐还不清楚么?”年轻男子带着凉薄的笑意看着身姿婀娜的阿虞。
阿虞挑了挑眉头,回头看着男子,“小酒,你近日越发的不懂规矩了。”
小酒没有说话,低下了头,却不见一丝的畏惧。
外滩的人都知道,勾栏院的阿虞姑娘四年之前从苏州逃回来的时候,路上捡了一个如花似玉的小男子,当时的小酒,也不过只是十三四的年岁,这一晃四年过去了,不想,他已是长成了翩翩少年的样子。
阿虞高开叉的黑色细绒旗袍将她修长的大腿衬托得越发的白皙,小酒看着那若隐若现的美好,不由得有些出神。
阿虞披上厚厚的貂绒大衣,挡住了小酒的视线。
“看什么,不去叫车?”阿虞没有好脸色,一贯的冷淡语气。
小酒也没有恼,温和的笑着。
他似乎一直都这样,成了阿虞这污浊的日子中唯一可以解解腻味的清流。
阿虞与小酒一同坐上了一辆黄包车,她伸手,把自己厚重的大衣撒开,将小酒瘦弱的身子揽进了自己的大衣之中,“知道要出来,也不知道披件袄子,许是去年的衣服又不合身了?待我明天去刘老板的裁缝铺子里给你选上几件好的。”
阿虞这样说着,却没有转头看着小酒,自然也不知道已经长成男儿的少年,在闻到她身上那丝丝香味时,红云布上了半边脸颊。
这是一个战乱的时代,它的乱,却又不仅仅是那无处不在的硝烟,更是那吃人的世态背后,从地狱里暗自伸出来的恶爪。
阿虞一路看着街头巷尾如死尸一般奄奄一息躺在肮脏地面上的人类躯体,深深的皱起了眉头。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师傅,停一下。”一路沉静的小酒突然叫住了拉车的伙计,等停稳之后,他快速的从阿虞的大衣中钻了出来。
小酒一路小跑着去了一处巷口,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了一个银元,放在了面前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手里,隔得太远,阿虞听不到小酒与那妇人说了什么,许是一些体己的话,听得那妇人一脸的感激。
“你现在手里有几个余钱了,就不晓得节制了。”阿虞嗔怪的看着返回的小酒,低下头,从自己的钱包里拿出了一个银元放在小酒的手里。
“你的钱,都是攒着讨老婆的,以后这种没脑子的事就别做了,这世上穷苦之人这么多,你救得过来?”
“能救一个是一个。”小酒仍旧低低的笑着。
夜色终究是降下来了。
阿虞看着与自己一齐站在院中等待着的几十个姑娘,心中一片颓然。
接待日本人,能让她们比接待平时的客人多挣上一半多的钱,也是在日本人的庇佑之下,勾栏院才一直得以维持着自己的地位。
一辆黑色的轿车停在了勾栏院的门口,随后,一辆军用卡车也跟着驶了过来。
阿虞淡淡一笑,踩着自己的高跟鞋,扭着腰肢迎了上去。
“青木君。”阿虞望着从轿车里下来穿着一身笔挺日本军装的俊郎男人。
青木浅川也淡笑着,伸出手,将阿虞揽在了怀中。
“妈妈,老规矩,你懂得。”青木将一沓纸钞放在了笑得一脸褶子的老鸨子王艳芳手里。
“哎哎哎,大佐只管去乐呵,阿虞,今晚,你可一定得伺候好青木大佐呀。”王艳芳贪婪的闻着手里钞票的香味,与手下的小厮一同招呼着从军用卡车上一排排走下来的日本士兵。
“阿虞。”小酒站在一旁,看着阿虞的目光中带了些许怜惜意味。
“去把我酿的那坛樱花酒温了来。”阿虞眉目一挑,对着小酒说道。
小酒没有作声,只转身去了。
青木看着小酒的背影,微微一笑,伸手在阿虞纤细的腰上掐了一把。
阿虞作为勾栏院的头房姑娘,是有自己单独房屋的,不像别的姑娘,随意的拉一个帘子摆上一张床板就被那些猴急的日本人。
青木与那些人不同,每次来找阿虞,他都要正正经经的听阿虞唱几曲秦淮小调,然后与她共饮几杯,等一切水到渠成了,才会与她鸾帐春宵。
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
看着阿虞操着一口吴侬软语拨弄着琵琶,那娇媚的样子,让饮了几杯樱花酒的青木开始醉意阑珊。
吴侬软语,之所以软,或许是它那撩人的语调,又或许,是那背后的江南女子不可言喻的万种风情。
青木伸手将自己带来的一个礼盒打开,放在了阿虞的面前。
阿虞放下了手中的琵琶,看着礼盒里整整齐齐的叠着一套红色和服。
“阿虞,穿上这套衣服让我看看。”青木有些醉了。
阿虞淡淡一笑,伸手将青木手里的酒杯夺了过来,一个灵巧的转身,卧倒在了青木的怀里。
“青木君,现在难道不是脱衣的时候吗?”阿虞的手挑逗的攀上青木的脊背。
美人在怀,青木也没有再把持,直接将阿虞抱上了床,享受着她软绵绵的身子。
青木在阿虞的身上驰骋了足足大半夜,阿虞也使出了全身的解数让青木感到前所未有的愉悦,抵死交缠过后,青木下了床,穿上了自己的军装。
“阿虞,等打完了这场仗,我就带你回日本。”青木从口袋里拿出了一沓纸币放在了床边。
窝在被子里的阿虞浅笑嫣然,在青木的手背上落下一吻。
日本人匆匆来匆匆去,勾栏院就像是他们的慰安所。
本就是做着皮肉生意,为什么要在乎睡自己的是中国人还是日本人呢?
阿虞胡乱的披着一件里衣,打开了自己的房门。
门外,处处是一片狼藉,所有姑娘几个小时之前还姣好的容貌现在都已狼狈不已,阿虞不用猜也知道,此时,那一件件艳丽的旗袍之下,身上掩藏的肯定都是野兽一般肆虐过的痕迹。
阿虞颤抖着手给自己嘴里叼的烟点火,却无论如何也划不着火柴。
“阿虞。”突然一片光亮伸到了阿虞的面前,小酒拿着点燃的火柴站在她的身边。
阿虞微愣,在小酒的火上点燃了自己的烟,并不明亮的灯光下,她的红唇中吐出了一串寂寥的烟圈,朦胧之中,小酒甚至有些看不清她眼中粼粼的泪光。
“还愣着干什么?赶快把屋子收一收,今晚不用接客人啦?”王艳芳叉着腰,狠狠一鞭子抽在大堂的地板上。
姑娘们个个惶恐着,拖着疲累的身子开始忙碌起来。
“阿虞,我们一起走吧。”许久,小酒这样说。
阿虞转过头,想笑,眼泪却在瞬间落了下来。
“走?走到哪去?”
地狱原来空荡荡,一切魔鬼在人间。
她能走到哪去?
阿虞在勾栏院后院里种了一大片的虞美人花,因它耐寒,所以阿虞前些日子才下了好些种子,想趁着着冬日里还有最后一波的暖阳,再收一期花株。
“阿虞。”小酒端着一壶热茶,送到阿虞的身边来。
阿虞伫立在一片新芽前,已经呆站了许久。
“小酒,你知道我为什么喜欢虞美人吗?”阿虞淡淡对着小酒开口。
“大抵是因为这花像罂粟吧。”小酒叹息着,“像极了姐姐的性子,所以,就连青木那样的男人,也对姐姐另眼相看。”
阿虞回过头,看着小酒的眉眼,终究没有说话。
“阿虞姑娘。”王艳芳身边的小厮从前堂过来。“青木大佐派人传信来,说请阿虞姑娘去将暮楼看戏呢。”
阿虞微微的勾起了嘴角。
她到了将暮楼的时候,士兵说青木正在二楼雅间与贵客谈话,阿虞随意一笑,走进了热闹的看戏人群中。
“今天晚上就动手吗?”雅间里的一个男人正在与青木对话。
“嗯,也是时候了。”青木点点头,“今晚九点,等将暮楼的戏结束,我要看到秦松和那群地下党的人头。”
躲在隔壁房间的阿虞在听到青木这番话时,心中不由得一紧,,早知日本人近日会对地下党动手,没想到竟然这么快。
阿虞正想着要找什么借口离开将暮楼,青木却已经推开了门走了过来,欣喜的牵起了她的手,“阿虞,你来了。”
青木一直将阿虞带在身边,她连片刻离去的机会都没有。
眼看着台上的那出戏马上就要开演,阿虞的心也跟着越发紧张起来。
趁着青木与别人谈话的期间,阿虞凑到了小酒的身边。
“你现在去刘老板的铺子里将我前段日子放在那里的布匹取回来,你告诉他,这好些日子了都没有给我做成衣服,想来他那招牌也是该砸了。”
小酒有些莫名其妙,但是看着阿虞那意味深长的眼神,只得应下,趁人不注意溜出了戏园。
台上的霸王别姬迟迟没有落幕,见阿虞的身子有些颤抖,青木将自己的外套披在了阿虞的身上。
终于,城南的那一处突然传来了炮火声,惊天的一响,让阿虞为之一震。
枪声四起……
阿虞赶到裁缝铺时,那里已经变成了一片废墟,只有一股股黑烟正在不停歇的往天空蔓延,宣告着人们,这里发生过怎样激烈的战争。
“小酒!”
阿虞悲怆的呼喊声淹没在上海滩满目疮痍的街头。
小酒失踪了,阿虞想,他许是已经埋在了裁缝铺那片被炮火轰炸过的废墟中。
阿虞在地上跪着哭了许久,刚一起身,却听到了一声枪响。
一颗子弹准确无误的穿过她的胸膛,阿虞直直地倒在了地上,甚至都来不及发出一句声响。
模糊的,阿虞看见一个正对着她举着枪的身影,竟然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