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前位置: 首页 >同业动态 >2016-4 大故宫 祝勇:苏轼的石头哲学

2016-4 大故宫 祝勇:苏轼的石头哲学

2022-05-04 01:18:00


大故宫
祝勇:苏轼的石头哲学



苏轼的石头哲学

文/祝勇

 

米芾32岁那年,干了一件胆子挺大的事:拜访当时两位文坛大佬。一位是曾经的帝国宰相、文化宗师王安石;另一位,虽被贬官,影响力却很大,他就是在黄州“劳动改造”的苏轼。

那时的米芾,还不是那个写下《研山铭》的米芾;那时他只是一位小小的基层干部,但他有胆量孤身从他任职的长沙出发,去金陵拜见王安石,又去黄州造访孤馆灯青、野店鸡号中的苏轼,艺术史里的那个米芾,已在不远处等他。

那时的王安石,,没有警卫,没有任何排场,只在金陵城东与钟山的半途筑起几间瓦舍,起名半山园,连篱笆也没有。所以年轻狂妄的米芾比我们今天所有人都幸运。当他小心恭敬地打开那扇门,坐在面前的,是每日“细数落花因坐久”的王安石。

就像王安石建起半山园,那时,苏轼已经拥有了一座“雪堂”,用来接待远道来访的客人。这座号称“雪堂”的建筑,不过是苏轼在他耕作田园里盖起的五间农舍而已。它在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正月里的漫天大雪中建成,所以苏轼给它起了这个名字。苏轼还在正厅的四壁画满雪景。假如放在今天,这座农舍就足够奢侈了,因为它的壁画是苏轼亲笔画的。只是在今天的黄州,已经不见当年的雪堂。它不过是一场宋代的雪,早已融化在九百多年前的山坡上。

这座雪堂,虽然只是几间平常的农舍,但它的位置极佳,南对四望亭,北临山泉,纵目四顾,景色如画。苏轼对此心满意足,在《江城子》里写道:

 

雪堂西畔暗泉鸣,

北山倾,

小溪横。

南望亭丘,

孤秀耸曾城。

都是斜川当日境,

吾老矣,

寄余龄。

 

米芾出现时,苏轼同样能够从他身上感觉到他未来的气象。那是直觉,是一个艺术家对另一个艺术家的敏感。它来自谈吐,来自呼吸,甚至来自脉搏的跳动,但它并不虚渺,而是沉甸甸地落在苏轼的心上。

才华横溢的米芾,眉目轩昂,气度英迈,浑身闪烁着桀骜的气质,即使面对他无限崇拜无限敬仰的苏轼,也“不执弟子礼,特敬前辈而已”,这事见宋代笔记《独醒杂志》。或许,正因米芾没有执弟子礼,所以后世也没有把他列入苏门学士(“苏门四学士”为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但苏轼对此并不在意。他只在意米芾的才华,就像当年欧阳修对自己一样。

无须掩饰内心的喜悦,苏轼拿出自己最心爱的收藏——唐代吴道子画佛真迹请米芾欣赏。对访客来说,这无疑是一种特殊待遇,因为这幅吴道子真迹,苏轼平日里是舍不得轻易示人的。

那一次临别时,酒酣耳热之际,苏轼拣出一张观音纸,叫米芾贴在墙上,自己面壁而立,悬肘画了一幅画。

米芾说,那一天,苏轼为他画了一块石头,此外,画上还有枯树一株、竹数叶、草数茎。

 

 

 

苏轼并不是最早画石头的画家。五代李成,就画过一幅《读碑窠石图》(现存于日本大阪市立美术馆),占据画面主体的,是几株木叶尽脱的寒树,透过树枝的缝隙,可以看见一座石碑,静静地伫立在荒寒的原野上。石碑就是石头,而且是有文化的石头。石碑前,有一人戴笠骑驴,静默地注视着荒野上的巨碑,在他身边,有一位侍童,正持缰而立。一块古碑,几株枯树,把人带入一种苍凉的境界。

此后许多年,人们一直想猜出那骑驴者到底是谁。有人说,他就是曹操,他视野中的古碑也是存在的,就是他与杨修南行途中见到的《曹娥碑》。[1]而另一位美术史家石慢(PeterSturman)则认为,骑驴者其实是孟浩然,那块古碑,是另一位唐代诗人陈子昂诗中提到过的“堕泪谒”,是为纪念西晋开国元勋、著名战略家、,也是中国古代最有名的纪念碑之一。

不管怎样,苏轼画上的石头,绝对不像《读碑窠石图》中的石碑那样有显赫的身世,它只是荒野上一块普普通通的石头。然而,据米芾的回忆,苏轼画上的怪石、枯树,都是他从未见过的——怪石上画满圆形弧线,仿佛在快速旋转,赋予画面一种极强的运动感。怪石右侧穿出的那一株枯树,虬曲之树身,到上方竟然转了一个圆圈,再伸向天空。这样的枯树造型,在中国画中,我们很少见到。

石头之外,还见枯树。李成《读碑窠石图》上也有枯树,在荒寒的大地上,枝桠纵横伸展。树的造型,让人想起繁花落尽的苍凉,而石头,则表现出无视时间存在的傲慢。它们以超乎寻常的冷静,保持着自己的遗世独立。

苏轼的画,仅有两幅存世,一幅叫《潇湘竹石图》,另一幅叫《枯木竹石图》。在这硕果仅存的两幅真迹上,石头却成了共同的符号。枯树与怪石的组合,据说就是在黄州形成的。它是对李成《读碑窠石图》的精简和提炼。苏轼研究专家李一冰说:“苏轼本是文同后一人的画竹名家,受了(李成的)寒林图的影响,便加变化,用淡墨扫老木古枿,配以修竹奇石,形成了古木竹石一派,苏轼自负此一画格,是他的‘创造’”。还说:“在苏之前,未有此体。”[2]

九百多年后,我的目光绕过了苏轼那么多的书法真迹,直接落在那块坚硬的石头上,仿佛已经在虚空里,看见了米芾曾经看见的那幅画。那是因为苏轼笔下的“木石前盟”,不仅寄寓了他个人的意志,也成了后世遵循的格式。在他身后,一代代的画家,目光始终没有从荒野上离开过。仅在故宫博物院,我们就可以找出无数张由石头与枯树组成的图像,宋元明清,八个世纪里不曾断流,其中有:北宋郭熙《窠石平远图》、王诜《渔村小雪图》、佚名《岩桧图》、元代赵孟頫《秀石疏林图》、李士行《枯木竹石图》、明代项圣谟《大树风号图》……

 

 

 

日本汉学家小岛毅在谈到宋代艺术时说:“去中国旅行的人肯定都看到过,美景胜地的岩石上肯定刻有古代文人墨客的题字。为了能看清楚,还特意用红油漆描画……这与已经西化了的近代人保护自然景观的感觉完全相异”。[3]

其实,在古代中国人的文化观里,石头不只是石头,而是一直承担着某种特殊的叙述功能。在许多人看来,它是一种可以联通古今的特殊物质。无论开创夏朝的大禹,还是横扫六合、一统江山的秦始皇,都要把自己的丰功伟绩以镌刻的方式贯注到石头里。在他们眼里,往事并不如烟,它可以凝聚,可以固化,而石头,就是记录历史与往事的最佳载体。他们的事业再硬,也硬不过石头,因为哪怕千秋功业,也会在时间中融化,而石头不能。王朝最怕时间,而石头则通过时间,建立起自己的权威。它不只是纯自然的物质,而是一个精神综合体,是历史,是哲学,也是法度。

与此同时,私人历史也开始在石头上传播,我们今天能够看到的汉代墓志,还有名山巨石上的文人铭刻,就像个人化的录音笔,把个人的内心独白锲进石头。今天有些素质不佳的游客喜欢在古迹上刻字,写上“某某某到此一游”,这样的荒唐行为自当谴责,但它背后的动机,却是将个人生命与历史相连的隐秘冲动。

《苏轼全集校注》中有一首《咏怪石》,根据此诗的描述,他年轻时,疏竹轩前有一方怪石,不仅形状怪异,而且无比灵异。有一次,它来到苏轼的梦中。开始的时候,苏轼还以为那是一个厉鬼,感到无比恐怖,后来才从它硿隆的声音中,分辨出它的词语。,绝大部分内容都是由石头来讲述的。

或许从那一次开始,苏轼开始认真打量他身边的石头。

 

 

 

对于苏轼来说,赤壁,就是一块放大的怪石,或者说,一座超级古碑。

世界上绝然存在着两个赤壁。一个被称为“武赤壁”,就是现在的湖北省赤壁市,那里是赤壁之战的真正战场。八百年前,也就是东汉建安十三年(公元208年)十月,孙刘联军在这里击败了大举南下的曹军,奠定了三国鼎立的局面。两百年前,一个名叫杜牧的唐代诗人从这里路过,留下绝句一首:

 

折戟沉沙铁未销,

自将磨洗认前朝。

东风不与周郎便,

铜雀春深锁二乔。

 

但苏轼抵达的,却是黄州赤壁,也叫“赤鼻矶”。根据沈复《浮生六记》的记述:“(这个赤壁)在黄州汉川门外,屹立江滨,截然如壁。石皆绛色,故名焉。《水经》谓之赤鼻山,东坡游此作二赋,指为吴魏交兵处,则非也。”所以后人称之为“文赤壁”——一个注定将留在文字和后世影像里的赤壁。它的历史,并不是“雄姿英发,羽扇纶巾”的周瑜书写的,却是由苏轼书写的。

他出川、进京、入狱、被贬,经历这所有的坎坷,好像就是为了来到赤壁,书写他的千古绝唱。没有赤壁,就没有我们今天熟悉的苏轼;反过来,没有苏轼,那赤壁,也永远只是一块冰冷的石头。

苏轼的石头情结,后来演绎成宋徽宗对“花石纲”的变态迷恋,成为腐蚀大宋王朝的超级细菌,这一点,是谁都没有料到的。关于宋徽宗的故事,在以后的篇章里还会讲到。而作为这份迷恋的见证,宋徽宗亲笔绘制的《祥龙石图》,至今保存在故宫博物院里。

 

 

 

元丰三年(公元1080年),初到黄州的苏轼,就在儿子苏迈的陪伴下第一次奔向赤壁。对于此行在文学史乃至艺术史上的意义,或许连他自己也未必了然。那时,他只将此行当作一次普通的造访,他后来在给辩才和尚的信中写道:“所居去江无十步,独与儿子迈棹上舟至赤壁,西望武昌,山谷乔木苍天,云涛际天……”(苏轼:《与参寥子》)

尽管此后,苏轼常常来此,然而,到元丰五年(公元1082年),苏轼写下流传千古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和《前后赤壁赋》(手稿现存北京故宫博物院),那块石头才真正与人的血肉筋脉相连。

公元1082年,“七月既望”,苏轼不知第几次前去朝拜赤壁。那一晚,这位名义上的黄州团练副使、实际上的职业农民,纠结了几位友人,乘月泛舟,前往赤壁。那一次的同游者,有一位是四川绵竹武都山的道士,名叫杨世昌,他云游庐山,又专程转道黄州看望苏轼。他善吹洞箫,《前赤壁赋》说:

 

于是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

 

这吹洞箫者,指的就是杨世昌。

那一晚,人世间的所有嚣嚷都退场了,他们的视野里,只剩下了月色水光,还有临江独立的赤壁。此时,在江风的呼吸里,在明月的注视下,对人世的所有愁怨,不仅多余,更煞风景。当年的战阵森严,马嘶弓鸣,都早已被这无尽的江水稀释了,化为一片虚无,连横槊赋诗的曹操、羽扇纶巾的孔明、雄姿英发的周瑜,都连一粒渣也不剩了。

不久前,他在这里写下著名的《念奴娇·赤壁怀古》。这词,在中国几乎人人会背:

 

大江东去,

浪淘尽,

千古风流人物……

 

苏格拉底说:“未被反省的生活是无意义的生活。”天高地远的黄州,。长风的呼吸中,他第一次松弛下来。面对赤壁,面对那些转眼成空的所谓基业,苏轼对自己从政的价值产生了深刻的怀疑。他自幼饱读诗书,一心报效朝廷,充溢他胸襟的,是对功业的欲望与渴求,而那个被他报效的朝廷,却始终拒绝任何改变。到头来,改变的只有苏轼自己,在小人堆里穿梭,在文字狱里出生入死,人到中年,就已经白发苍茫。

在黄州,苏轼给李端书写信。他说:

 

轼少年时,读书作文,专为应举而已。既及进士第,贪得不已,又举制策,其实何所有?而其科号为直言极谏,故每纷然诵说古今,考论是非,以应其名耳。人苦不自知,既以此得,因以为实能之,故譊譊至今,坐此得罪几死。所谓“齐虏以口舌得官”,真可笑也。

 

那时的他一定会意识到,自己虽与王安石政见相左,骨子里却是一路货色——他们都患上了“圣人病”,觉得自己就是那根可以撬动地球的杠杆,但他看到的,却是一根根的杠杆接连报废,连他的恩师欧阳修,历经忧患之后,头发已经完全白了,终年牙痛,已经脱落了好几个,眼睛也几近失明,自况“弱胫零丁,兀如槁木”,出知亳州、蔡州后,以体弱为由,不止一次地自请退休,从此不再在政坛上露面。而自己,自以为才大无边,最终却几乎连自己都保护不了。

,让那些在儒家经典的教唆下成长起来的书生陷入彻底的尴尬:他们想做天大的事,却连屁大的事也做不成。因此,在苏轼看来,自己一根筋似的为皇帝写谏书,全是扯淡。他以为话多是一个优点,以为话多就可以改变世界,但他所有的辞语,要么在人间蒸发了,要么变成利镞,反射到自己身上,让自己遍体鳞伤,体无完肤。

在赤壁,由奏折、策论、攻讦、辩解所编织成的语言密度,被空旷的江风所稀释。在去除语言之后,世界显得格外空旷和透明。

在这样的时间纵深里,那些困扰他的现实问题,都显得无关紧要了。

时间带走了很多事物,谁也阻拦不住。

 

 

 

他明白了,比铭刻的文字更沉着,也更有力量的,是石头自身。

它不需要镌刻,,因为那石头,原本就是超越了文字的纪念碑。

就像他《咏怪石》诗里曾经描述过的当年疏竹轩前的那方怪石,丑得无法雕刻,百无一用,没想到那石头不服,来到苏轼梦中,阐明自己的价值:“或在骊山拒强秦,万牛汗喘力莫牵。或从扬州感庐老,代我问答多雄篇。”[4]庐老,是指唐代诗人庐仝,写过许多关于石的诗,像《客赠石》、《石让竹》、《石答竹》、《石请客》等,因此才被那方怪石引为“知己”。

它告诉苏轼:“雕不加文磨不莹,子盍节概如我坚。以是赠子岂不伟,何必责我区区焉。”[5]意思是,它完全可以作为气节与人格的象征,又何必以区区琐细之事相责呢?

透过赤壁,他看到的不只是历史,而是天高地广,是有限中的无限。

《赤壁赋》里,苏轼慨然写道:

 

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

 

苏轼将此称为“无尽藏”。他想要什么,都可以随时来取。

比朝廷给予他的多得多。

终于,他学会了区分生命的有意义和无意义。这个世界,没有完美无缺的彼岸,只有良莠交织的现实。因此,他不再受所谓理想的骗。他既不作理想的人质,把自己逼得无路可走,也不像这世上不得志的文人那样看破红尘,以世外桃源来安慰自己。他爱儒,爱道,也爱佛。最终,他把它们融汇成一种全新的人生观——既不远离红尘,也不拼命往官场里钻。他是以出世的精神入世,温情地注视着人世间,把自视甚高的理想主义,置换为温暖的人间情怀。他知道自己人微言轻,但他无论当多么小的官,他都不会丧失内心的温暖。他灭蝗,抗洪,修苏堤,救孤儿,权力所及的事,他从不错过,他甚至写了《猪肉颂》,为不知猪肉可食的黄州人发明了一道美食,使他的城郭人民,不再“只见过猪跑,没吃过猪肉”。那道美食,就是今天仍令人口水横流的东坡肉。它的烹食要领是:五花肉的肉质瘦而不柴、肥而不腻,以肉层不脱落的部位为佳;用酒代替水烧肉,不但去除腥味,而且能使肉质酥软无比……

他不再像范仲淹那样先忧后乐,而是忧中有乐,且忧且乐,忧乐并举,乐以忘忧。

他已无须笑傲江湖,因为他已笑傲时间,笑傲历史。

当年赤壁大战的三个主角,在历史中各得其所——周公瑾爱情事业双丰收,曹孟德(后代)得了天下,诸葛亮则全了人格。

所以,相比之下,他更爱诸葛亮。

此时的苏轼,早已“尘满面,鬓如霜”。每当日暮时分,他从东坡的农田荷锄回家,过城门时,守城士卒都知道这位满面尘土的老农是一个大诗人、大学问家,只是对他为何沦落至此心存不解,有时还会拿他开几句玩笑,苏轼都泰然自处,有时还跟着他们开玩笑。

还有一次,他跑到夜店里喝酒,被一个流氓一样的人撞倒在地,他气得想骂那人,但爬起来后,他竟然笑了。后来他在给友人马梦得的信里讲了这件事,说“自喜渐不为人识”,就是说没有人知道他的身份,这并不令他感到沮丧,而是令人感到高兴。

“自喜渐不为人识”的卑微感,是与“天下谁人不识君”的狂傲截然相反的心理状态,也是一种更强大的自信。艺术史家蒋勋曾把这句话写下来,贴在墙上。他认为“自喜渐不为人识”是一种非常重要的心态,“不是别人不认识你,而是你自己相信你其实不需要被别人认识”[6]

那时的苏轼,已经从忧怨与激愤中走出来,走进一个更加宽广、温暖、亲切、平坦的人生境界里。一个人的高贵,不是体现为惊世骇俗,而是体现为宠辱不惊、安然自立。他热爱生命,不是爱它的绚丽、耀眼,而是爱它的平静、微渺、坦荡、绵长。

那是一种能够笑纳一切的达观,像海明威所说,对于一切厄运,都要“勇敢而有风度地忍受”。

十个世纪以后,一位名叫顾城的诗人写了一句诗,可以被看作是对这种文化人格的回应。他说:人可生如蚁而美如神。

他貌似草芥,却不是草芥,而是一块冥顽不化的石头,被遗弃在荒野上,听蝉噪蛙鸣、风声鸟声,看日月流转、人事纷纷。

历史如江河,汇流在赤壁前。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畅快与辽阔。

 

 

 

苏轼夜游赤壁,后来不知被多少文人、艺术家写(画)在纸上、刻在碑上,成为后人眼里的历史风景。

于是,在北京故宫博物院,我们可以看到这些著名的书帖:南宋赵构草书《后赤壁赋》,元代赵孟頫的行书长卷《前后赤壁赋》,文徵明61岁书《前赤壁赋卷》、78岁书《前赤壁赋卷》,89岁书《前后赤壁赋》[7],明代祝允明草书《前后赤壁赋》……

至少从南宋马和之开始,画家们就开始痴迷于这一题材的绘画创作。用巫鸿先生的话说,“苏轼的《前赤壁赋》和《后赤壁赋》激发了视觉艺术表现中的‘赤壁图’传统”[8]。所谓“赤壁图”,一般包括两类构图。其中一类是多联的卷轴画,像故宫博物院收藏的《女使箴图》、《洛神赋图》那样,把苏轼的文本转译成一个连续的叙事;另一种是单幅绘画,聚集于苏轼泛舟赤壁下的时刻。

苏轼是看碑者,是解读赤壁的那个人,有朝一日,他自己也成了古碑,成了赤壁,被后人追怀和讲述。南宋马和之、李嵩、乔仲常,金代武元直,明代仇英等都画过《赤壁图》。我在一部明代刻本《诗余画谱》中,还见到过一幅赤壁主题的木版插图。但那些绘画的作者,却很少有亲临过赤壁的,因为那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是他们自己心里的那个赤壁。

于是,在赤壁原有的空间之外,画家们又开辟了一重重全新的空间。图像的空间,从此覆盖了物质化的空间。从后来的绘画史中,我们“目睹”的,既不是三国鏖兵的“武赤壁”,也不是苏轼的“文赤壁”,而是画家们创造出来的“画赤壁”。由此,我们发现了记忆在这块顽石上的反复涂抹与叠加。赤壁于是成了一块容积无限的石头,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无尽藏”。为了表明这一点,画家们不约而同地夸大了赤壁的体积,它挺拔、高峻、陡峭。在无限的江水和时间中,苏轼的身影,还有那一叶扁舟,都显得那么渺小,像他笔下的“千古风流人物”一样,渐行渐远。

 

 

注释:

[1] 日本学者铃木敬持这种看法,参见[]巫鸿:《时空中的美术——巫鸿中国美术史文编二集》,第46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

[2] 李一冰:《苏东坡传》,下册,第43页,南京:江苏文艺出版社,2013年版。

[3] []小岛毅:《中国思想与宗教的奔流:宋朝》,第267页,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14年版。

[4] [北宋]苏轼:《咏怪石》,见《苏轼全集校注》,第八册,第5494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5] [北宋]苏轼:《咏怪石》,见《苏轼全集校注》,第八册,第5494页,石家庄: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

[6] 蒋勋:《蒋勋说宋词》,第128页,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版。

[7] 文徵明一生多次书写《前后赤壁赋》,据戴立强《明文徵明行书前赤壁赋册记》中统计,仅传世之作就有16件,另据周道振先生《文徵明年谱》记载,更不止此数。除此,文徵明还多次为祝允明、仇英等《赤壁赋》或《赤壁图》题跋。

[8] []巫鸿:《时空中的美术——巫鸿中国美术史文编二集》,第74页,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9年版。

 

责任编辑:吴佳燕

《长江文艺》2016年第4期



长江文艺


﹃长江文艺﹄为新中

国最早的文学期刊之

一,这里将及时为您

发布刊物最新动态,

每期内容导读,文坛

动态,文化热点,作

家作品介绍、评论、

鉴赏,并热忱欢迎您

的订阅和互动。

本杂志热诚欢迎投稿。您可以将您的大作纸质版邮寄送至下述地址,或者电子版邮件发送到我们的邮箱,我们会及时处理。由于各种原因,稿件难以一一回复,因此在稿件投寄一个半月内未收到任何回复的朋友,可将您的大作另行处理,以免耽误。谢谢您的关注!


地址:武汉市武昌东湖路翠柳街1号

邮箱:cjwy194906@sina.com

微博:www.weibo.com/u/2709913643

咨询电话:027-6888062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