苍山洱海有棵枇杷树
文/渭七
她的枇杷树,种在她心里的枇杷树,将永远不为人知,固然已经亭亭如盖。
一、
被杜可然从漫画网站那个鱼龙混杂的地方拎出来的时候,岑橙子还只有十七岁。
十七岁,介于成年与未成年之间,往下伸手有未成年人保护法做后盾,往上伸手有尊严自由做借口,理直气壮地把日子过得天昏地暗一塌糊涂。
十七岁生日那天,岑橙子买了一包康师傅红烧牛肉面当午饭,又给自己买了一根本地土产的康师娘泡面伙伴火腿肠作为生日的犒劳。
康师傅刚刚泡好,康师娘刚刚撕开个小口,杜可然就一脚踹开了地下室的门,粗暴而直接地闯进了岑橙子的世界。
杜可然那年二十五岁,是个相当自我和略嫌粗鲁的漂亮年轻人,他穿了件竖条纹的衬衫,配合着故意梳得乱糟糟以显示性格的头发,像非洲草原上一只矫健的斑马。
杜斑马像个头领,傲慢地巡视着自己的领地,和这领地里唯一能听从于自己的小弟岑橙子。岑橙子的地下室真寒碜啊,又矮小又黑暗,贴墙壁有一段排水管道,承接着从地上建筑里流淌下来的污水,时不时发出咕咚咕咚的声响。
属于岑橙子的东西没多少,一张床,胡乱堆了半床的漫画书;一张简陋的桌子,上面放着台老旧的二手电脑、手绘板,还有一沓雪白的稿纸。
唯一的亮点在墙上,地下室有一个小小的窗口,阳光从窗口里照射进来,打在对面墙壁上,那儿正贴着一张画,上面浓墨重彩地涂着只热腾腾的火锅,翠绿绿的生菜,红彤彤的牛肉,真诱人垂涎,杜可然看一眼捧着泡面傻兮兮的岑橙子,大手一挥:“走,带你吃饭去!”
杜可然果真带了岑橙子去吃火锅。
她真是饿了,大概好久没吃过像样的东西了,一桌子的菜和肉被她一扫而光。
杜可然的眉毛抽搐了下,隔着腾腾的热气,他对吃得凶残无比的岑橙子说:“嘿,做我的助手怎么样?”
岑橙子是个业余漫画爱好者,而杜可然是个成名已久的漫画家。
杜可然接着诱骗少女:“真的,不骗你!你听说过茉卡吗?她就是我的前助手!”
岑橙子的脑子这才开始运转,茉卡,她听说过这个人,是正当红的绘本作者,她的绘本以温暖著称,在读者那里很吃得开。
岑橙子看着眼前这个漂亮年轻人,她喜欢画画,经常在一个原创涂鸦网站出没,杜可然就是在那里找到她的,他发站内短消息给她,说看了她的作品觉得她很有天赋,然后又被他套到了QQ号。
然后经过半个月的花言巧语,岑橙子迷迷糊糊地就交出了自己的地址。
数年后回想起来,岑橙子觉得真不可思议,她竟然把住址告诉了一个陌生人,不是当时民风太淳朴,就是她本人太愚蠢。
或者有第三种解释——命中注定岑橙子要遇见杜可然,命中注定岑橙子要爱上杜可然。
命运果真是一种很玄的东西。
二、
面对杜可然的邀请,被一锅肉卷菜叶塞满了胃口的岑橙子转了转眼睛,有点犹豫:“能让我考虑下吗?”
杜可然不悦地撇嘴,谁也不乐意被别人怀疑是骗子,但防人之心人人皆有,实乃常情,杜可然表示理解,掏出钢笔,拉过岑橙子的手,在她掌心里写下一串地址:“这是我家的地址,哪天你想通了就去找我吧。”
杜可然不是本城人,他是跟茉卡一起来这座城市做签售的,第二天就回去了。杜可然离开后,岑橙子辗转反侧了一个星期,她十七岁,高考落榜,想到回高三复读就头脑发胀,她不喜欢读书,也自认不是读书的料,讨厌很多东西,却从来不知自己爱什么——就连画画,也是在高考落榜后,误闯进涂鸦网站才突然萌发的兴趣。
她已经十七岁了,在过去17年里对美术一窍不通,没半点功底,但现在却有个大佬请自己做她的助理,哗,听上去好传奇,好运从天而降,书生与狐女,就像聊斋志异。
躺在窗上,借着那一点微弱的月光舒展手心,那行字早已被水洗去不留痕迹,但每个字却已镌刻在她的心里。
地下室临着商业街,到晚上就摆开露天KTV,一块钱一首歌,一个粗犷的嗓子吼,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吓得岑橙子浑身一个激灵。
十七岁的岑橙子决定赌一把。
杜可然的家乡在云南某个小城,姑且称它洱城吧,多么山明水秀的地方啊,植物蓬勃阳光热烈,色彩丰沛水汽泱泱,就像莫奈画里的世界一样。
就是这样美丽的地方养育出了一个把画笔和色彩玩得娴熟的杜可然。
杜可然来火车站接她,一双笑嘻嘻的眼睛望住她:“嗨,小朋友,洱城欢迎你。”
三、
刚到洱城,岑橙子无处落脚,只好先住在杜可然家里。
在杜家的晚餐桌上,岑橙子第一次见到茉卡。
茉卡20岁,刚刚出版了自己的第一本画集,市场反响非常强烈,她的新画集就挂在涂鸦网站首页最显眼的地方,在网站出没的人没有一个不知道她。
茉卡的画集岑橙子也有一本,扉页作者简介那里有一副茉卡的小照片,女孩子好看得像是从漫画里走出来的,岑橙子以为那是PS加柔光的功劳,一见真人才知道,原来并非如此。
茉卡有一双大眼睛,湿漉漉的,像小鹿,楚楚可怜。
我见犹怜,岑橙子砸吧嘴巴,在心里感叹,茉卡的长相可真为她的画加分啊,画美少女的人竟然本身也是美少女,多么令宅男们心动!
杜可然的父母都是工厂职工,再平常不过的中国三口之家,听说茉卡是从北方城市来,而且还未成年,杜妈妈心疼地往她碗里夹肉:“多吃点,菜吃得惯吗?有什么忌口的没?”
吃完饭杜可然送茉卡回家,岑橙子不好做电灯泡,只能硬着头皮留在家里,独自面对杜家爸妈。杜妈妈从衣柜里抱出一床新被子:“先住家里吧,你住可然的卧室,让可然先在客厅凑合几天。”
岑橙子连忙表示抱歉:“对不起阿姨,打扰你们了……”
杜妈妈一挥手:“什么打扰,应该的,茉卡当年也是这样啦,别不好意思。”
岑橙子心里咯噔一声,对呀,茉卡也曾经是杜可然的助手,只是后来她渐渐成名,不适合再做别人的助手。
所以才有了岑橙子的这趟云南之行——说的好听一点,岑橙子是茉卡的后继者,而难听一点,岑橙子是茉卡的替代品。
《蓝宇》里,陈捍东对蓝宇说,你可能不知道,我是真的喜欢你。
岑橙子喜欢杜可然,从他一脚踹开阴暗的地下牢笼开始,他像格林童话里的大英雄,为她打开一扇门,让阳光涌入,连通光辉大道,他让画里的火锅变得有香气,他让死气沉沉的岑橙子变得有生机。
杜可然是个搞艺术的人,搞艺术的人在人际交往上多少有点愚钝,杜可然也不例外,但神奇的是,他愚钝归愚钝,却总能在细微处把岑橙子照顾得很好,让她的心里暖和和亮堂堂。
比如一起在外面吃饭的时候,他会帮她掰开一次性筷子,帮她清洗餐具,坐出租车的时候,他会把手垫在车门框上,防止她一不小心撞到头。
就连一起吃兰州拉面,他也会先服务员一步问她要不要香菜。
岑橙子装作不经意地提起:“杜阿姨说你闷,不会和人交往,但你看上去不像啊。”
杜可然挠挠发根:“我妈说的也没错啦,我过去是那样,后来认识了茉卡,茉卡的妈妈是在航空学校教礼仪的,后来茉卡就慢慢把我纠正过来了。”
岑橙子的眼神黯淡下来,原来是这样,原来都是因为茉卡的精心打磨。
这真让人觉得沮丧。
关于杜可然和茉卡的关系,岑橙子有诸多揣测,单纯的师徒关系?朋友?朋友以上恋人未满?或者他们已经是恋人?但她从来没问过杜可然,她怕听到笃定的答案。
茉卡和岑橙子不同,她不是无业游民,她在洱城上大学,又要读书又要画画,时间紧得很,而杜可然就是个宅男,茉卡在杜可然家住了一个月,一个月里,除了来到洱城的当晚,岑橙子再没见过茉卡第二面。
一个月后杜可然在家附近替她找到房子,杜可然带着岑橙子去看房,他对那房子很满意,背着手踱来踱去:“很亮堂吧?院子里还可以种花呢,隔壁这间也是空的,我想把这间也租下来当画室,你说怎么样?”
房子还要过两天才能入住,看完房两个人回家,路过花店,花店的横幅在风里鼓动着,情人节大酬宾几个字耀眼夺目,杜可然停住脚步摸摸口袋,转过头喊岑橙子的名字,他的脸颊上有点红,不知是被风冻的还是因为害羞:“橙子,你自己先回去吧,我还有事。”
不需要再问了,岑橙子什么都明白了。
四、
岑橙子要回家。
杜可然正在帮她收拾要带到新房子的东西,听到这句话,莫名其妙地转过头:“不是好好的吗?怎么要回家,对这里的生活不习惯还是我爸妈让你受委屈了,你告诉我。”
岑橙子避开问题不回答,只是执拗地重复:“我要回家,我不当助理了,如果你觉得我这个月白吃白喝了你家的,开个清单,我给你钱。”
杜可然哭笑不得,但对方是个未成年人,只能温言软语地哄:“昨天还好好的呢,怎么突然就心血来潮呢?你再好好想想,想清楚了再说。”
岑橙子逃跑了。
不能再在洱城待下去了,她没那么自私,自私到可以铆着一股劲居心叵测地去破坏别人,可是也没那么无私,无私到可以看喜欢的人同别人在自己眼前打情骂俏。
所以她只能逃。
她打定了主意要悄悄走,没有同任何人道别,在搬进新房子的当天晚上,拖着来时的小行李箱走向了火车站。
岑橙子最终还是没能走成,她第一次在异地搭火车,在火车站不小心着了扒手的道,钱包车票连带身份证被偷了个一干二净,所幸手机一直攥在手里幸免于难,就在她不知所措的时候,杜可然打来了电话:“你去哪里了?怎么不在家?”
岑橙子嘴角一撇,没出息地对着手机哇哇大哭。
杜可然大半夜跑到火车站来领人回家,他手里拿着一条围巾,见到岑橙子,往她脖子上一套,笨手笨脚地挽个结:“逃跑也不收拾好行李,喏,冷了吧。”
岑橙子冻的鼻尖发红,忍不住打个喷嚏,像条小狗,杜可然忍俊不禁,揉揉她的头发:“现在还想走吗?想走的话,火车还没来,我给你买票,不想走的话就跟我回家。”
岑橙子的一腔勇气被夜间的山风吹了个一干二净,就当做是学一门手艺呗,她说服自己,回到家又能干什么呢?
杜可然牵着岑橙子回家,路上问岑橙子:“你到底是为什么想走?”
岑橙子扯谎:“那房子就我一个人,晚上住着害怕。”
杜可然安慰她:“我不是说了吗,要把隔壁那间改造成画室,等画室装修好了就不冷清了。”
岑橙子无言以对,只好扯开话题:“网站那么多新手,你为什么找我当助理?我真的很有天赋吗?”
杜可然嘿嘿笑,不好意思地回答她:“其实不是……我是看中你没有基础,没基础的人好调教,而且你也够勤奋,够谦虚,耐得住打击,我观察了你三个月,每天你都往网站里贴习作,被讽刺得再难听也没发过火。”
真相残酷又犀利,岑橙子无语泪千行,如遭晴天霹雳。
杜可然雷厉风行,第二天就开始找人装修画室,画室的角落里放了一张小床,杜可然有时候赶工,晚上不回家就住在这里。
杜可然是个很勤奋的人,虽然已经有不小的名气,但仍旧孜孜不倦地创新技法,他指挥岑橙子在院子里种了很多花,姹紫嫣红的,开了花就采下来榨汁,尝试做颜料。
岑橙子在院子里给花浇水,杜可然就坐在画室里挥毫泼墨,到了饭点就一起回杜可然家蹭饭,一年多过下来,岑橙子渐渐习惯了洱城的生活节奏,多么舒适惬意的生活,整个城市像是被调慢了时钟,清晨在阳光和花香里苏醒,不必担心挤公交和上班迟到,晚上沿河散步,还有不知道谁家养的大狗亲昵地蹭着裤脚。
美丽的洱城,有好茶好花好风景的洱城。
只是洱城虽好,终究不是故乡。岑橙子在洱城可谓是举目无亲,她曾经逃跑的事情终究还是被杜家父母无意间知道了,两位长辈虽然嘴上没有说什么,但心里终究还是对岑橙子生了嫌隙。
而杜可然是别人的,杜可然属于那个年少成名的美少女漫画家茉卡。
岑橙子觉得自己就像皇帝家后花园的园丁,守着繁花似锦郁郁葱葱,但却没有一片叶子属于园丁。
五、
来到洱城的第三年,岑橙子的画技有了飞跃似的进步。
如同杜可然所说,没有基础的人才更容易调教,岑橙子没有受过乱七八糟的荼毒,不需要费心矫正,基础的空白填补得很快,最初杜可然很担心岑橙子会不会盲从自己的风格变成复制品,但他很快发现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岑橙子是个有领悟力和独创性的好徒弟。
与杜可然粗犷宏大的画风不同,岑橙子毕竟是个女孩,她的画风温暖细腻很治愈,杜可然满意地拍拍小徒弟的肩膀:“我果然没看错,你很有天赋!好好努力,超过茉卡指日可待!”
岑橙子还他一个白眼:“你不是说当初选中我根本和天赋无关吗?”
杜可然被噎得翻白眼,只能咳咳干笑。
茉卡早已经大学毕业,她没有去找工作,而是和杜可然一样成了专职漫画家。
两年里她出了三本画集,每一本都连月畅销,她的运气真好,不仅长得好画得好,而且还那么受市场喜欢,更重要的是,连杜可然也喜欢她,岑橙子真嫉妒她。
杜可然神经大条,脑袋里没有二人世界的概念,和茉卡的约会他也经常带着岑橙子,托他的福,岑橙子常常有幸和美女漫画家共进晚餐。
有一天晚上吃饭的时候,餐厅里电视机正在放《金刚葫芦娃》,杜可然眼睛一转:“哎,如果可以变身葫芦娃,你们想变成哪个?”
岑橙子想了想:“黄娃吧,刀枪不入。”
杜可然嗤笑一声:“有勇无谋。茉卡你呢?”
茉卡正在低头剥盐水花生,花生壳在桌子上摆成一朵花,她没抬头,耷拉着眼皮:“橙娃或者蓝娃吧,有千里眼顺风耳或者隐身术,走到哪里都能监督你。”
岑橙子的心里咯噔一声。
茉卡的情绪很低落,杜可然问她:“你怎么了?”
茉卡把手里的花生壳一扔,扯扯嘴角想笑,可是笑得比哭都难看:“瓶颈期了。”
她努力把事情说得轻巧,但这件事情一点都不轻巧,对于一个专职漫画家来说,除了断手,还有什么比瓶颈期更可怕呢?更何况茉卡与出版社签了合同,三年内要出版四本画集。
杜可然伸手摸摸她的头发:“别担心,瓶颈期嘛,谁都有的,出去散散心灵感就回来了。”
说走就走,一个星期后,杜可然和茉卡出发去呼伦贝尔草原,杜可然是严师,岑橙子早已经被督促出了好习惯,杜可然离开后,隔壁的画室就冷清了下来,杜可然也没说什么时候回,白天岑橙子一个人坐在画室里画水彩,听到风吹门窗的声音就疑心是杜可然回来了;晚上躺在自己的卧室里,睡不着的时候就想到杜可然留宿画室的夜,他们两个都浅眠,睡得晚,有时候岑橙子恶作剧的心起了就拿手指敲墙壁,学老妪沙哑的声音问杜可然:“儿寒呼?欲食呼?”
这间画室对于岑橙子的意义,不亚于项脊轩之于归有光。
越想越睡不着,岑橙子翻身起床开启电脑,打开绘图软件。
六、
杜可然和茉卡半个月后回到洱城,杜可然晒黑了,但是神采飞扬:“嘿,橙子,草原真是个好地方!茉卡的灵感又回来了!”
岑橙子才不关心茉卡,她只关心自己的院子,她问杜可然:“你知道哪儿有卖枇杷树苗的吗?”
她想在院子里种一棵枇杷树。
杜可然愣了愣:“想吃枇杷就去买好了,为什么要自己种呢?等到树长大结果的时候,说不定我们都不在这儿住了。”
岑橙子的脸拉下来,这个人真扫兴!
说是这样说,但杜可然还是帮岑橙子要到了一棵树苗,两个人在院子正中启开四块地砖,把树苗栽进土里,岑橙子拍拍树干:“老板说明年夏天就能结果了。”
种完树她出去买午饭,回来时候经过报刊亭,看到报刊亭海报上醒目的“茉卡”两个字。茉卡的新画集《墙壁之间》开始在杂志连载了,大草原还真神奇,茉卡的灵感这么快就被激发了,岑橙子掏出十块钱:“老板,来一本。”
回到小院的时候,杜可然正在洗枇杷,他买了一兜枇杷,见到岑橙子回来,他甩干手上的水:“你不是喜欢吃枇杷吗?老板说这种甜。”
岑橙子拿起一个洗好的枇杷咬一口,确实很甜,这甜味让她难以启齿,最后她只能问:“哎,杜可然,你会和茉卡结婚吗?”
杜可然愣了愣,然后回答:“会吧,我们是初恋。”
茉卡十六岁就成了杜可然的徒弟,在他的眼皮子底下,她从一个连画笔怎么拿都不知道的小女孩变成了现在的知名美女漫画家,他们是同一个泥潭里的泥浆,同一个院子里的花香,分不开你我,也不必分你我。
岑橙子的鼻子酸了酸:“谢谢,枇杷挺好吃的。”
七、
杜可然一语成谶,岑橙子果然没能住到枇杷树结果。
栽下枇杷树的第二年春天,房东的儿子结婚,打算把这个小院当婚房,岑橙子和杜可然只能离开,岑橙子摸着已经逐渐粗壮起来的枇杷树:“真可惜,吃不到枇杷了。”
两个人拎着行李走出住了快三年的小院,洱城这三年来变化巨大,原本清闲又空挡的小城市变得忙碌而拥挤,房东的驱逐令来的又太突然,他们还没有找到新房子。
“其实也不用找什么新房子了,能教的我都教给你了。”杜可然开玩笑地说。
没想到岑橙子一本正经地应了:“嗯,我也觉得没必要再找房子了。”
她平静如水地接下去:“我给你当了三年学徒了,你是个好老师,有本事,而且不藏,教学生尽心尽力,可是真抱歉,我不成器,画来画去都是那个样子,不像茉卡那么有天赋,我永远也成为不了茉卡。”
杜可然以为她只是赌气。
没想到她是认真的,跟他回了父母家,吃饭的时候,岑橙子突然放下筷子:“我要回家了,谢谢叔叔阿姨的照顾,我不懂事,这三年来给你们添麻烦了,希望你们能原谅。”
她站起身来给杜可然的父母鞠躬,这一切来的太突然,杜可然一家三口愣在餐桌前,还是杜妈妈先反应过来:“都是自己人,说什么麻烦。”
杜爸爸想要开口说点什么挽留的话,却被杜妈妈拽了一下衣角,只能讪讪一笑:“不麻烦,不麻烦。”
杜可然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粒,一言未发。
当晚岑橙子没有住在杜家,她执意去了旅馆,在旅馆的小床上,岑橙子辗转反侧,潸然泪下,她想起三年前,傲慢的杜可然踹开地下室的门走进她的世界,把她墙上的火锅变得有热气有香气,但是于自己而言,他却如同火锅投射在镜子里的影像,热气腾腾诱人垂涎,可是没有香味,不能触摸。
她不该认识杜可然,如果要认识,就早一些,至少要比茉卡早,先于茉卡成为他的徒弟,在他眼皮子底下成长,和他成为一个池子里的烂泥浆。
可是没有如果。
岑橙子离开洱城的那天,杜可然去车站送她,杜可然提了一兜枇杷:“是咱们院子里那棵树结的果子,房东送来的。”
坐在北上的列车上,咬着甜甜的枇杷,岑橙子的眼泪簌簌落下。
二十一岁,岑橙子回到北方老家,在一间小广告公司找到工作,搞平面设计,工资不高不低,日子不紧不慢,她也画画,给杂志画插图,取了一个笔名叫猢狲,这个名字挺奇怪,除了她自己,没人知道这名字背后的含义。
悟空打死琵琶精,悟空对猢狲,琵琶对枇杷。
没有人知道猢狲就是岑橙子,连杜可然也不知道,岑橙子没告诉过他,有次杜可然给她打电话,提到猢狲:“最近有个叫猢狲的画的不错呢,和你风格有点像。”
岑橙子淡淡笑:“最近流行治愈系嘛,大家都这样画,我早搁下画笔啦。”
岑橙子用猢狲的笔名接少量稿约,偶尔有出版社找她出画集,都被她拒绝了,她不是想象丰富的人,她的心里只有一个故事一个人,她早就已经画过了。
八、
杜可然三十岁的时候和茉卡结了婚,他们的爱情和婚姻成了一桩美谈,岑橙子借口忙工作,没去参加婚礼。
实际上她去了一趟洱城,她去了那个曾经居住过的小院子,正赶上枇杷成熟的季节,她给了那家的小孩子十块钱,买了一兜枇杷,坐在大门外的石轱辘上一个个吃完。
然后她起身走到报刊亭,买了一份洱城早报,对于本城这对漫画家恋人的婚姻,报纸不吝篇幅,详细列出了两位的作品年表,而关于茉卡的漫画履历,到那本草原归来后完成的《墙壁之间》,已经宣告终结。
《墙壁之间》以后,茉卡再没出过画集,所有人都为她年纪轻轻就江郎才尽感到惋惜,可只有岑橙子知道原因。
《墙壁之间》,茉卡最受欢迎的画集《墙壁之间》,实际是抄袭,抄袭的正是岑橙子的创意。
在杜可然去草原的这段时间里,晚上睡不着的时候岑橙子被卧室和画室之间那堵墙激发灵感,画了一个十几页的治愈系小漫画QQ传给杜可然,杜可然还夸奖她创意不错只是画技有待磨练,可是后来岑橙子却在茉卡的新杂志连载上发现了熟悉的印记!
诚然,茉卡的连载比起岑橙子的原作是要丰满成熟了不少,但只要不是瞎子都可以看出两者之间的关系,更不用说,推动情节最关键的那几幅画,茉卡几乎是原版照抄岑橙子。
杜可然知道这件事情吗?这是他默许的吗?岑橙子不敢直接问杜可然,只好打电话给茉卡约她出来见面。
第一次在没有杜可然的情况下和茉卡直面,岑橙子又愤怒又紧张:“是杜可然把我的画给你的吗?”
茉卡沉默了半晌,最终说:“你别怪他,其实他根本不知道,你传过来文件的时候他在洗澡,是我接收的文件,那段夸奖的话也是我冒充他回复你的,我把画拷走了,然后把聊天记录删除了,他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知道杜可然未参与其中,岑橙子舒了一口气。
茉卡紧张地盯着她:“橙子,你会揭发我吗?”
岑橙子很无奈:“你为什么要抄袭呢?瓶颈期总会过去的,抄袭可是一辈子的污点。”
茉卡抓住她的手腕:“如果你不说出来就没有人知道!”
岑橙子甩开她的手瞪她一眼:“你知我知,难道这样还不够吗?你自己不觉得亏心吗?”
茉卡苦笑:“橙子,你知道我上本画集是什么时候出的吗?已经一年了,实际上画完那本后我就进入瓶颈期了,刚开始我也告诉自己,没关系,谁都会瓶颈,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可是已经过去快一年了,我还是毫无头绪。”
岑橙子冷静地打断她:“画不出来大不了不画,什么都不能成为抄袭的借口。”
她站起身转身离开,茉卡喊住她:“就算你不为我想,你想想杜可然,如果你揭发我,别人会说杜可然有一个爱抄袭的徒弟,一个爱抄袭的女朋友!”
岑橙子的脚步停了停,然后推开了门。
她曾经想过,如果自己说出真相,那么杜可然会作何选择?他会从此厌弃茉卡,还是会包庇茉卡?她想了又想,最终还是没有把抄袭的事告诉杜可然。
她把这件事情藏在心里,与茉卡心照不宣,她警告茉卡,以后凭本事画画,如果再发现茉卡抄袭,她会第一时间跳出来揭发她。
然后她对茉卡说,茉卡,请你不要在漫画里提到枇杷树。
枇杷树,她的枇杷树,种在她心里的枇杷树,将永远不为人知,固然已经亭亭如盖。
就算我们最后没能在一起,希望你记得我们在一起的岁月。就算那时候的我喜欢胡闹发脾气还小肚鸡肠,为了一些鸡毛蒜皮的事和你吵得不可开交,但你要记得我任性的爱了你好久好久~
莞莞温馨提示:
资深用户可以分享到朋友圈!
新用户可以添加Aigirl2007关注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