编者按:华西医77级校友王金抒(金主)是有口皆碑的才女,她的笔下流淌着一个又一个朴素而有趣的故事,真挚而唯美,她娴熟的白描一次次把人拽回那遥远却让人熟悉的年代,让人身临其境,在她的故事里同喜同悲,或捧腹啼笑,或忧怨惊悚,不忍回首又频频返顾。
1977年的晚秋,我在大队那个由一间屋发展成的三间屋小学教书,眼看每月拿21块交15块自留6块的日子已满两年,苦苦等待的招生通知还是没有到来,各种小道消息倒是满天飞,传得最多的就是今年招生工作可能要停止一年,为啥偏偏在我回乡锻炼满两年就停止了呢?正寝食难安毛焦火辣之际,一天,爹从公社开会回来,说:今年读大学不推荐,过考!
爹语气平平,一点看不出石破天惊,这话倒像是从别人嘴里说出来,他也是刚刚听到,吃惊得眼睛一鼓——咹,不推荐啦?
短暂的惊讶过后,一家人又都归于平静,这么些年,连文盲妈妈和外婆都晓得,年年无事的招生“推荐”,其实都是在层层比较哪个“背膀子”厚些,像我们家这种厚度,我高中毕业没有去背太阳过山而直接给弄进民办小学每个月拿21块,那还是得益于大队长和大队支部书记打了个平手的结果。读大学?切!
又过了些时日,直到广播里天天广,报纸上天天登,“硬考”反反复复坐实,只剩下一个多月时间了,我才慌了神,一下子急得跳脚,爹妈看着焦躁不安坐卧不宁的我,匆匆一合计说,要不让二娃代几天课?
哥哥“临危受命”,我便扔下三间屋小学,开始在家爬楼翻壁疯狂翻找以前读过的课本,正苦于无处下手慌乱万分时,有人带来顺河中学刘老师张老师口信,让我速回学校一趟。
我好似遇到救星,观音滩十八里路差不多一路飞奔。回到中学,校园处处笼罩着高考的紧张气氛,所有的人都是神色匆匆,开口闭口必是高考,学校专门腾出了一间教室,班主任刘老师把我引进去,说这是专门针对教师子女和部分“最有可能考起”的下回乡知青举办的考前培训班,,被称为“打定子”),资料由专人统一油印和发放。挤进教室,只见黑压压的到处都是人,站起坐起歪起,我打眼一看,都是“知青”,有下乡的也有回乡的,有认识的也有不认识的,有十几岁的也有三十几岁的,个个表情严肃专注而凝重,除了讲台上老师的讲课,全场鸦雀无声。想起两年前我们在学校时那种司空见惯的满堂欢声笑语吹笛子拉二胡打扑克的课堂景象,眼前的阵仗顿时惊住了我。
听了几天讲,带着厚厚的复习资料,怀揣沉重而急迫的心情,考生们都匆匆赶回家了。
我回得家来,发现才当几天“代课老师”的哥哥已经辞职,同时担任五个娃儿的父亲和大队赤脚医生,他显然有些吃不消了,这样,我的教师位置又依次传给了大姐。
在家复习几天后,遵嘱跑回顺中汇报进度,并领取新的资料。当刘老师听说我复习的是文科,又惊又气的他差点没把眼镜摔在地上,说史地以前都没怎么上课,你报文科哪里考得起?复习时间本来就不多了,还不赶紧改过来。刘老师口气非常坚决不容商量,我心里好生纳闷:平常不是你老夸我作文写得好吗?再说史地我也复习得挺好的呀,比如说四川十二行政区划图,都被我巧妙地总结为“西南温江乐万达,宜内绵涪雅”,这几天背得好熟……
嘀嘀咕咕回到家,我还是改变了复习方向,扔下史地,开始大量做从顺中拿回来的理科卷子。没有书桌,就趴在门外洗衣石上,不分昼夜做啊做写啊写。大约这些日子受反复广播的影响,或许还有爹的叮嘱,常被我和小王批判为“读书无用论”典型代表的妈妈,不但默许我成天不干活,还每天煮个鸡蛋给我吃。彬彬远远看着突然变得很特殊的我,也仿佛知道有大事发生,怯怯的不敢凑拢来。
高考过后,很久都没有消息,我把自己成天关在屋子里,白天不起床,晚上不点灯,心情坏到极致,恨极了那些平常说我成绩好的人,更恨极了那些说我“肯定考得起”的人。
正异常烦闷之时,生产队一帮妹子却来敲门,喊我“大学生”,更有甚者,喊我“工人”,她们说,读了大学指定就有工作,有了工作指定就是城里的“工人”了。
哪个是大学生?哪个是工人?”我又急又气,咆哮着破门而出,揪住她们就是一阵追打,一问,才知道竟然是我爹,自我参加高考以来,他就在生产队到处散布说金金要考走了,还叫这帮妹子赶紧准备好“插底”(鞋垫)送。听到这里我顿时急火攻心,气急败坏冲着一旁手足无措的爹直想破口大骂,无奈却回身冲进屋子“砰”的一声重新关了门,蹲在地上嚎啕大哭起来。
1978年元月4日,爹从公社拿回一纸通知——我被初选入高考录取名单!
接下来公社广播通知我去内江城里的县农干班报到,参加体检。县文化馆的余馆长,一个四十多岁的微胖男人,因几次县、地文艺创作会议而认识,特意赶到我们住宿的地方找到我,问我填的哪些志愿,我想了一下记得是六个大学两个中专,便一一告诉了他,他听了沉思良久,对我说,初选不等于就是“考上”,接下来还是要凭关系的,不过你放心,我自然会尽全力帮助你的,大学读不上,咱争取读个中专也可以。他还说下个月初县里就要召开全县生产队长会议,届时他会去找我爹,商量把我弄进县师范去。接着他详细问了我爹的姓名年龄爱好,说着说着,不知咋就扯上了他的家庭,说他家就住在河对门的东兴区县师范附小,他妻子就在附小当老师,他们在县师范是有人的……接着又扯到了他的儿子,说他两个儿子都在县川剧团工作,一个当演员一个搞舞美,如何如何优秀等等。正诧异着他啥意思,“实在考不上,到我们县文化馆来!”他却结束了谈话。
又是漫长的一个多月过去了,1978年2月16日,农历正月初十,受尽煎熬的我终于接到了“四川医学院”的录取通知书!
拿着录取通知书,正面反面看了好多遍我都不敢相信这不是做梦,我真的就要读大学了吗?真的就要成为城里的“工人”了吗?
这次出人意料的“坐实”,不但我懵得说不出话来,连爹也惊得不知所措,想说点啥又怕我生气,只好干搓着双手讪讪地笑。
半个月后,我的两个姐姐,和那几个早准备好“插底”的妹子,争相背着我的铺盖卷,一路把我送到了五十里开外的内江号子口火车站,七手八脚的把我和我的行李硬塞进了开往成都的422次列车。
2018年6月15日
编辑:坐地行者
(照片由作者提供,图片来源于网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