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05.23
No.119
- Good Night -
· 对饮 ·
天色晦暗,铅云低沉。
顾鸾拿了酒,靠着窗棂看了看天,又看了看窗边的枇杷树。
未正时分,终于下起了雪珠子,打在青砖瓦上沙沙轻响。
顾鸾掀开了酒罐的盖子,对着枇杷树挥了挥手,大大地吸了一口馥郁的桂花酒。
枇杷树一动不动。
雪渐渐下得又密又急,不一会儿工夫,远处乡邻家的屋顶已经覆上了薄薄一层轻白,
近处院子里的青砖地上,露出花白的青色,像是泼了的面粉口袋,撒得满地不均。
顾鸾跃上窗台,伸长胳膊拽住一根枇杷枝边晃荡边嚷嚷:“妖孽妖孽,快快出来陪我喝酒。”
枇杷树扭了扭,甩开了顾鸾的手。
几声戏谑地笑声闷闷的传了出来,随即飘出一个身着黄袍的男子。
那男子赭黄的发丝披肩,锦缎似的随风翩跹,剑眉星目,顾盼神飞......
嗯,单就相貌而言,顾鸾在他面前应该自惭形秽。
但顾鸾不会怜香惜玉,伸手在他胸口就是一拳:
我说,枇阿九,你可是高升了哎,怎么还这副半死不活的样子?
枇阿九顺势卧倒窗台,没了骨头似的,掂起酒罐,灌下一大口桂花酿:
顾小姐,现在可飘着大雪花,而我,是一棵树,你觉得我该如何活蹦乱跳?
顾鸾也仰口喝下一大杯酒:
总觉得今年的桂花酿远不如去年。你说呢?
枇阿九幽幽叹了口气:
香气是花草树木的精气,你的桂花树还没能修道呢,自然不甜。
两人默默喝着酒。
枇阿九看着窗外的飘雪,又看看两颊喝得酡红的顾鸾:
我走之后,你是不是就跟那姓宋的成亲了?
顾鸾心里紧了一紧,
随即傻傻笑了:
是。
· 相识 ·
顾鸾6岁那年,收到了爹爹弟子送来的一小盆植物。
哦,对了,顾爹爹是四乡八邻唯一的教书先生。
小盆里长着一棵手指粗细的小小枇杷树,顾爹爹不太喜欢。
顾鸾却一眼看上了:
这枇杷树冬天也生机勃勃的,真好看!
她抱着小树苗,小心翼翼地摆在自己卧房里,每天悉心照顾。
十岁那年,邻乡一个员外聘请顾爹爹去坐馆,全家皆要随行。
小枇杷树恰逢那年第一次结果,顾爹爹嫌它太过笨重,不允顾鸾带。
顾鸾抱着花盆哇哇大哭,
顾爹爹无奈:
阿鸾,我们出门只为谋生,将来定要回来的。
听到这儿,顾鸾才罢休,
怕花盆被人搬了,央着爹爹将枇杷树移到自己房间窗前的土里,
才一步三回头地离开。
眨眼就是五年,回来的时候恰逢仲春,
离了小花盆的枇杷树又高又大,结满了金灿灿的枇杷果,口口香甜。
邻居婶子告诉顾鸾:
真是奇怪,这五年来,枇杷树虽然枝繁叶茂,却再没结过果子。
自回来后,枇杷树年年结果,金黄色的小灯笼甜满枝头。
顾鸾也渐渐长大,
成了一个知书达礼的明媚少女。
母亲去世了,父亲渐渐老了,
她操持家务,收种庄稼,
春天剥上几颗香甜的枇杷,冬天喝上一杯甜香的桂花酿,
日子波澜不惊。
站在窗前喝酒的时候,顾鸾常常觉得自己眼花,总觉得那树枇杷果在对着她挤眉弄眼,搔首弄姿。
她会揉揉眼睛,爽快地举起酒杯:
枇杷兄,莫非你也想喝酒?来来来,敬你一杯。
回应她的是枇杷树叶在风中摇摆的沙沙声,似乎无比愉悦。
有一回酒喝多了,迷迷糊糊趴在桌上看到一个赭黄袍子的清秀男子,砸吧着嘴绕着她的酒罐子转圈圈。
顾鸾在梦中笑开了:
馋的话就喝吧!
清秀的男子瞬间笑得比满树金灿灿的枇杷果还要灿烂:
阿鸾,我是枇阿九,就是你的枇杷树,你看,我终能幻成人形了。
第二天,顾鸾倚在窗棂,显摆着桂花酿:
枇杷兄,如果你真的在,就过来一起喝酒吧。
· 成仙 ·
春去冬来,眨眼间,顾鸾跟枇阿九已经做了一年的酒友。
顾爹爹月前摔了一跤,没能熬过这个冬天,
散落在各地的弟子纷纷赶回来吊丧:
包括枇阿九口中那个“姓宋的”,
邻村的秀才。
宋秀才一直爱慕小师妹,逢人便说:小师妹文能红袖添香,武能种地喂鸡,宜室宜家,心心念念想要求娶。
顾爹爹大葬的那天夜里,亲朋都在前院,闹哄哄的一团,宋秀才瞅准时机,找到回后院取物什的顾鸾,想亲口确认小师妹愿不愿嫁他。
孰料一群小蟊贼趁着丧事乱哄哄的一团,鬼鬼祟祟也摸进了后院,正好撞见了顾鸾和宋秀才。宋秀才吓破了胆,拼着命大叫,顿时惹恼了贼头子,眼看着一把砍刀砸了下来……
被枇阿九生生接住了。
那雪绵绵下着,到下半夜却停了。
一轮斜月低低挂在西墙之上,照着雪光清冷,映得那窗纸透白发亮。
两壶桂花酿眼瞅着见了底,顾鸾去切了一盘卤牛肉,炸了一小碟花生米,
又回来跟枇阿九对坐。
枇阿九半倚在窗边,闲闲地叹了口气:
若不是救了宋秀才,插手了你们人间的俗事,我也就不会被玉帝看上了,着我去东西山看管那些果树精灵,我就不会离开这个院子了,对不对?
顾鸾的眸子里映着烛火,晶亮亮的:
说什么傻话呢?神仙啊!这是多少人妖鬼盼都盼不来的福祉啊?
枇阿九一本正经,坐直了身子,搔了搔柔顺的黄色发丝:
我知道的,人与仙终是不同的,我们从始至终都是两个世界的。
他仰头喝了大大一口酒,不料呛住了,边咳嗽边着急地扯着顾鸾的袖子:
我去了东西山,列了仙班,就不能随意在人间现形了。
阿鸾,你,你会去看我吗?
可能是咳嗽得太多了,有透亮的液体自他的眼角缓缓滑落。
顾鸾举杯,微微地笑:
到时候,你千万别是一尊泥偶才好。
· 探望 ·
顾鸾跟宋秀才成亲之前,
决定去一趟姑苏东西山。
宋秀才颇有些恼火:
通州到姑苏两三百里地,你一介弱质女流,风餐露宿的,究竟有什么重要的事非去不可?
顾鸾望着窗外的枇杷树,淡淡地说:
探望故人。
顾鸾出发的时候已然深秋,涉过长江,到达虞城的时候,下了初冬第一场雪。
在皑皑白雪中赶了一程又一程,
终于到了太湖畔,枇阿九主管山里的精灵,应是住在山神庙吧?
雪地里一个老伯牵着孙子步履蹒跚,
顾鸾走上前去问路:
老伯,你知道山神庙怎么走吗?
老伯抬头打量她半晌,惊讶地问:
你是顾姑娘吗?
顾鸾吓得跳了起来:
您怎么知道?
老伯又问:
顾姑娘是通州人?
顾鸾打量着面善的老伯,暗忖不像坏人啊,便如实回答:
是,敢问老伯是如何得知的?
老伯没有说话,牵着孙子给顾鸾引路。
走到一处茅屋前,引顾鸾进屋,耳语了孙子如此这般。
不多会儿,陆陆续续来了好多人,大姑娘小媳妇抢在前面,好奇地望着她。
渐渐地,老伯的茅草小屋容不下更多的人,屋外的雪地里也涌来了更多的人。
顾鸾心里犯咯噔,越来越害怕,紧紧抓着包袱,想走人。
老伯扯住她:
姑娘,你别害怕,说来奇怪,我们全村人最近都在反复做一个相同的梦,梦见山神跟我们说,近期有位通州来的顾姑娘来看他,叮嘱咱们好生款待,定不能怠慢。
顾鸾如释重负地笑了,
但是心里深处某个地方却被紧紧地揉了起来,
空落落的,又酸又涩。
几个大嫂婶子领着她去了山神庙,
全村人浩浩荡荡跟在身后,顾鸾又是感激又是神伤。
冬日漫山的枇杷树在积雪中亦是萎靡不振,
一如曾经的枇阿九。
芳香扑鼻的桂花酿被顾鸾洒在了山神庙前,
顾鸾心里无限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蔓延:
阿九,我要成亲了,今天是来跟你道别的。
阿九,我没有什么拿的出手的礼物给你,
这壶酒希望你能喜欢。
拆开包裹里带来的纸钱,一张一张点上,
一阵旋风自神座之后飘来,旋起无数翻飞的黑色纸灰蝴蝶,
许久许久才慢慢散去。
当夜,村民们杀鸡烹羊给她接风,无限隆重。
晚上宿在村里正新儿媳的卧房,
屋子里点了火盆,一芒一芒的红星渐渐褪成灰烬,
灯里的油不多了,火焰跳了一跳,顾鸾拔下发间的簪子拨了拨灯芯,
听窗外风声凄冷。
顾鸾睡得不沉稳,半梦半醒之间竟然看到了枇阿九,
穿着官府的阿九,衣冠楚楚,眼睛比天上的星子还要明亮。
阿九望着她很久很久,伸手拂开她额前一缕碎发:
怎么还是老样子,一点儿都不俊俏。
顾鸾斜乜了他一眼,顺带踹了一脚:
谁像你,祸国殃民的一张妖孽脸。
阿九不避不让,轻声地笑:
回去路途遥远,村里人送你礼物,记得不要推辞。
顾鸾乖乖地点了点头。
村里的老乡们早晚轮流作东招待她,
如此这般几日,顾鸾决定回去了。
老乡们果真争着送来各式礼物,集资雇了马车相送,
礼物装了整整一马车。
顾鸾实在不好意思,连连推辞,
里正站出来:
姑娘万勿推辞,这是山神的吩咐,我们此后的风调雨顺,都指着山神的庇佑呢!
顾鸾再三感谢,
满载而归。
· 相送 ·
马车晃悠到村口的时候,突然刮起一阵旋风,夹起一片片雪花翻飞,
雪花缠缠绵绵萦绕在顾鸾身侧,无限留恋,无限不舍。
顾鸾痴痴地伸手接住那些雪花,心里的酸涩更浓。
马车走,旋风也跟着走;
马车停,旋风便也跟着停。
如此这般,十余里后,
顾鸾跳下马车,伸手想要握住那股旋风,却是徒劳:
阿九,记得永远保佑村民们;
阿九,记得永远不要去害人啊。
顾鸾往前又走了几步,站在了旋风中间,低低地,用自己都几乎听不到的声音说:
枇阿九,再见!
猛地一个转身,甩了甩脑袋,登上了马车。
一排小小的脚印,瞬时被大雪淹没。
旋风越来越轻柔,最后一阵雪花轻轻地,轻轻地飘落,
一切归于了平静。
· 【后记】 ·
顾鸾后来嫁了,当然不是宋秀才,
是爹爹的另一个弟子,他不需要顾鸾能文能武,不需要顾鸾宜室宜家,
他知道顾鸾所有的好,
只想永远守着她,
永远让她笑语盈盈,永远让她眉目如画。
只是娘家卧房窗前那株曾经年年硕果累累的枇杷树,
从此再没结过果子。
(本文所有配图来源于微博“呼葱觅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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