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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梦桃花源·终南草堂

2020-09-08 00:36:08

几年以前,我充满了对终南山的遐想。上山之前,我做了一个梦,梦见我站在一个茅草构筑的山门前,看着一群穿着白衣、黄衣的人坐在松树下谈玄论道。山门被高大的松树簇拥着,浓密的绿荫之上,白云在山谷间飞动,绿荫之下,流水在山门口潺潺环绕……

终于,在一个雷雨交加的夏天,我寻访隐士来到一个陌生山谷。山谷深处,几座飘着白云的险峻山峰吸引了我,我想那里应该有我要找的人。走着走着,我惊喜地发现,我竟然来到了桃花源,那正是我要找的。在一面隐居者居住的低矮的泥墙外,我在草木间散着步,那里开满了野百合,我生平第一次看见野百合长得像树木一样高大,我喜欢上了那个山谷。

大约一个月以后,一位南方来的禅师找到我,想到终南山找一个地方建造一间茅屋,我想到了生长着高大的百合花的那个山谷,那里有很多干净的大石头,可以晒太阳也可以坐禅,更重要的是山谷里的溪流很甘甜,适合煮茶,水声叮咚,很是优美。


有了这位禅师的发起,我便去找村人租地。我徘徊在那个山谷里,想象着茅屋建成之后的情景。突然,我脑海中浮现出了曾经做过的那个梦,而我现在所在之处正是梦中的山谷,并且我很快找到了那个梦中的山门。

有了这个梦,我的蓝图出现了,我将要在这个山谷建造一大片茅屋,犹如一个城郭,山谷外还是山谷,山泉潺潺,瀑布飞流,松林茂密,平滑的巨石散落在松树下以及地势平缓处。

山谷与山谷连接的地方是茂密的松林,在松林外,谁也看不到掩映着的篱笆门,以及散发着泥土气息的金黄色的茅屋。住在其中,可自由吐纳天地之气,听蟋蟀在床下奏鸣,夏闻莲花香,秋看菊花黄……

更重要的是,我不再怕异样的眼光,穿着宽松粗糙的布衣,甩着盛满清风的袖子,踩着草鞋,在远离喧嚣的地方自由行走,与五湖四海的人徜徉其中,种菜、煮茶、读书、发呆、闲聊、坐禅、听风、品泉、赏月,我们和天地交谈,与亘古为友……

原来,桃花源不仅仅只被弹无弦琴的古人拥有,在这被高楼大厦钢筋水泥包裹的时代,我也可以将梦照着模样搬出来。

眼前如同一张美如蝉翼的宣纸,在作画之前我开始构思,然后,我给我的桃花源取名叫“终南草堂”。我喜欢上古的事物,物质粗砺,心却异常柔软。

生活环境朴素自然,人才会得到尊严。空气甜美,饮水纯净,声音空灵,连动物都享有的生存权利,人类却把它丢失了。在都市中,我是个失魂落魄的人,是个没有家的人;而在山林里,我找到了心灵的故乡。曾几何时,先人们就生活在这里。

在那逝去的年代,抬头可见月亮星光,站在房中,四面可见太阳,人们席地而坐,穿着棉麻或树叶制成的衣裳,以树叶树皮为纸书写其上,鸟儿顺节气歌唱,邻里隔墙相望……

草木与泥土,使天地与人共呼吸,精神相往来;耕读与织布,使人们在四季轮回中感知生命跌宕起伏;霜冻和春融,使一颗种子长成桑麻的收成。感恩与包容,只有靠近草木、贴近泥土,才能懂。

唐朝诗人杜甫曾经写过一首诗:“安得广厦千万间,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 他曾经在成都的浣花溪边上建了一座草堂,而他在心里呵护着那些贫寒的人。那个时代,草房没人稀罕,因为它几乎遮不住风,挡不住雨,不过容他一人安身而已。而如今几乎每一块土地都被开发后,我们看到了灯红酒绿,却再也找不到一块地方让我们安顿身心了。所以我想要建造的终南草堂不独属于我一个人,它将是很多人心中共同的桃花源。

在我们择吉日上山为草堂挂牌之前,有一天,同事吕浩突然惊喜地大喊:“快来看,唐朝时期也有个‘终南草堂’”。原来在清代陈世熙所辑录的《唐代丛书》中有一篇名为《终南十志·草堂第一》的文章,在文章中这样写道:

草堂者,盖因自然之溪阜,以当墉洫;资人力之缔构,复加茅茨。将以避燥湿,成栋宇之用;昭简易,叶乾坤之德。道可容膝休闲,谷神同道,此其所贵也。及靡者居之,则妄为剪饰,失天理矣。词曰:山为宅兮草为堂,芝兰兮药房。罗靡芜兮拍薜荔,荃壁兮兰砌。蘼芜薜荔兮成草堂,阴阴邃兮馥馥香,中有人兮信宜常。读金书兮饮玉液,童颜幽操兮不易长。

——唐·卢鸿

作者是一位修道之士。跨越时空,我和卢鸿心生默契,一边是唐朝,一边是现代化的长安城里,但是我和卢鸿同在一个屋檐下。

建筑终南草堂的想法诞生不久后的一天,一群曾经跟着我在终南山问道、寻访茅棚的道友,听说要在山中建造茅屋,都愿意出一份力量。每个人心中都有一个桃花源,我们有缘同心赴愿,所以最终参与终南草堂的创建者变成了十三人。

割草搬石运水,筑起我们心中的桃花源

“两千五百多年前,老子和尹喜在终南山筑草庐修道,在他们之后,鬼谷子在终南山最高峰太白山修道授徒,一千多年前,诗佛王维隐居于终南辋川,近代禅宗高僧虚云隐居于终南山狮子岩下筑庐修道。如今,一群以继承传统文化为己任,践行终南山实修精神的道友,在终南山搬石运水,筑起终南草堂,以山中苦行者为邻,脚踏大地头顶星空,潜心修习传统文化,并请出多位隐世高人,邀九州同道一起入驻草堂,参悟前人智慧,传习国学,为往圣继绝学。”

这是我写下的一段介绍终南草堂的文字。

听说要在山谷里打土墙,盖茅草房,老乡们撇着嘴,笑得意味深长。目前的中国,所有的乡村几乎都在向城市靠拢,连山民房子的外墙上都贴了瓷片,我们却要去盖山民们都不愿多看一眼的茅屋……

盖茅屋,那些学习土木工程的人做不了,建筑队更不用去考虑,只有找山民。很快,工队组建好了,并请了大胡子终南樵夫老师查看了山谷中的风水,找到山谷中的点位。我们计划将终南草堂的大堂建筑在背靠高山的松树林下面,面对朝阳升起的山谷,大堂前面,开门即见后山瀑布上流淌下来的涓涓溪流。

选了一个适合破土的日子,我们用香火向山神土地打过招呼后,便开始朝着丛生的灌木索要土地。这边刀砍斧斫,那边匠人们早已用绳子丈量好房子的尺寸,砍出楔子在四角定位,绷好绳子,以便于打出平整的墙。

在盖房子打墙之前第一个重要的步骤是打地基。

在平原上盖房子,先要在外墙的位置开挖泥土筑渠,浅则一米,深则约两米,然后填上一层土之后用夯夯实,这个工作大约是建造房子工程量的三分之一。小时候,我经常蹲在建房的工地上看大人们打夯,他们在重约两百斤的大石头上装上柄,木柄的根部绑着几条麻绳,一个人站在靠近石头的位置用手稳住木柄,以使夯不打在重复的泥土上。人们围在四周把麻绳拉成一条条直线,听领夯的人拉长腔调:“拉呀么拉起来吆……”人们便用力将夯拉到与肩膀齐平的位置,然后重重砸到泥土上,同时齐声唱着:“嘿吆……”领夯如果看到漏夯了一块泥土,就唱:“边边没打到吆”,拉绳子的人应和“嘿吆”。这样的打夯歌谣婉转高亢,是我童年最痴迷的乡谣。

我以为山中建造房子也会这样,结果老乡们只将泥土薄薄地挑了一层,引来溪流向其中灌水,三天三夜之后,停止灌水,浸泡大约一周以后,老乡们说这样就可以了,山中的石头多,地下的树根发达,缝隙多,用水慢慢浸泡,可以使泥土沉淀结实。这样倒省了很多力气,反正山里的水多的是,总要流到山下去。

老乡还说,在山中建房子打地基,这是祖上一直流传下来的方法,以前村子里的房子都是这样建造的。地基被水夯实之后开始夯墙,夯墙的工具是四块木板,木板之间设计了锁扣可以装卸,木板装好之后,四周需用土填满。打墙的泥土必须相对潮湿,黑土、红土、沙土粘性都不够,只有色泽金黄的黄土最佳。土填满木板之间的空隙后,匠人再用一件模样怪异的长柄木头在泥土上锥,木柄的一端装着一块方形的木头,木柄锥在泥土里正如乡下老太太纳鞋底那样密密麻麻,点点滴滴。

乡亲们一边干活一边放收音机,收音机里吼着秦腔戏,喜鹊在旁边的树上叽叽喳喳好奇地围观,干一阵子后,人们坐下来,从脖子后拽下旱烟袋,滋滋地吸烟。工队基本上由中老年人组成,年龄最大的七十多岁,年轻的四十多岁,年龄再小的没有会干这些活的了,他们喜欢进城去找活干。

泥土夯墙一定要选择好的天气,终南山天气变化快,一会阳光灿烂一会可能就下大雨,夏季云来云去,雨也来去无常。大堂的墙的厚度将近三尺,高五米。大堂后墙夯土,山墙和前墙全部用落地玻璃采光,目的是当人在大堂席地而坐的时候,能更好地欣赏四周山色。

墙夯好之后,木材从山下被人一根根扛上来。屋顶建成了传统的歇山顶式,所有的木头都用榫卯连接,屋顶钉好椽之后铺上竹胶板、牛毛毡、塑料纸作为防水层。到这里,草堂的大堂就快竣工了。

秋天时,屋顶上就只剩下覆茅草了。采茅要在秋天,草木落叶的时候才合适,红色的茅草盖屋顶大约五年后就朽了,白色的茅草则能够用十年甚至三十年。茅草盖上顶之后,来年春天一场春雨,会使屋顶升腾起白色的雾气,雨后一周,屋顶上的草开始冒出嫩芽,草木葱茏,慢慢的,草根连成一片,根部长成了草皮,雨水就不再会渗透到深处。这期间,鸟儿会经常在屋顶上散步。

能人“三和尚”

一座茅屋,除了地基和墙面之外,最重要的当然是屋顶的茅草。在山中盖屋懂得使用茅草技艺的人越来越少了,张三老人是村中少数几位老匠人中的一位,他已经六十五岁了,青少年时期他就跟着前辈们坐在房顶上盖茅草,他盖过的茅屋现在都被淘汰了。深秋的时候,山谷的坡地上,白茫茫的一片,那就是茅草。张三老人腰间插好镰刀,上了山岗,他将缠绕在树林中的葛藤收割回来,用柔韧的藤条捆好已经割倒的茅草。一座房子大约需要几千斤茅草。半个月之后,茅草割好了。他带着一把长约两尺、用竹子加工成的针,还有一把整理茅草的工具,爬上房顶,指挥大家先将茅草用藤条分捆成小捆,再用铡刀轧整齐,然后从房顶的两侧和屋檐开始,用竹针牵着藤条,将小捆茅草相互纳在一起,这样的工作称为“出檐”,有了“出檐”,再大的风也不会将茅草吹走。出檐之后的茅草上用更长的茅草压平整后,再在上面盖上一层泥土,然后另一层茅草压在前一层茅草上面,之后再压上一层泥土,两百多捆茅草就被这样铺在屋顶之上。铺完茅草,张三老人再用一块木头做的拍板细细地将草岔一一拍平整,然后很有成就感地欣赏着。我想杜甫当年一定是没有找到真正会干茅草活的匠人,他不知道终南山里有这样的工艺传承,所以才会无奈地写出那首著名的《茅屋为秋风所破歌》。

张三老人被我们称为终南刀客,因为他的腰上从来没有少过那把闪耀着青色光芒的镰刀,虽然不是劫富济贫的真正刀客,但是行走山林,栖息于墙垣屋檐屋梁之上,都不能少了老匠人张三。曾经有人故意将他的镰刀藏在草垛中,笑着看他失魂落魄地四处找刀。,笑着为张三老人准备了一句台词:“身为一个刀客,最不能容忍的就是自己的刀在别人手中”。

幽幽终南山,青峰云立,每一座山峰岩石都像一部厚厚的经典,如果将终南山看做是一个巨大图书馆,那么张三老汉就像图书馆管理员,他终其一生生活在山里,熟悉山里的一草一木,了知云雾的变幻,石头的颜色,动物的来去,他们比很多住山隐居者更熟悉每一个山洞以及每一条溪流。山中的道场举办庙会,总会邀请那些经常出入于茅屋洞穴、护持岩穴隐居者的老人参加,如果山中的隐修者们要去云游或者出门,洞穴或茅棚就会交给山中的老人看守。张三老人因为几十年来坚持参加附近莲花洞的庙会,并且看护道场,被山民送了一个雅号:三和尚。

三和尚不仅会看风水、星象,也会用草药为人治病,若有人生了眼病,他便用一枚针在病人肩膀处挑一针,病马上就好了。

在大雪来临之前,茅屋顶上终于覆上了茅草,我们用面粉调好浆糊,买来柔韧的宣纸糊窗户。我一边涂抹浆糊,一边想象着独自一人在灯下读书的情景,夜深倦怠,我抬眼在雪白的窗纸后欣赏山月的清幽。

雪一般会在黄昏或夜晚落向山谷,雪花簌簌地轻抚茅草,使人联想起春光里听春蚕吃桑叶的声音。风在松林里一层一层地吹送着西北方向来的寒冷。躺在被子里,倾听野羊在屋檐下躲避风雪,窃窃私语。夜半时分,山房后悬崖上的瀑布已结冰,寻常的水声杳无声寂。清晨推门看山,天地混沌,浓雾铺满山谷。

入冬之前,我们在被野猪、豪猪们联合收割之后的菜地里,挑拣剩余的白菜、萝卜、土豆、南瓜。外面阳光出来时,把它们晒成菜干,留待冬天用;我们还向山中的老人们请教如何腌制泡菜。大雪封山之后,野菜也没有了,如果住山人整天去山外的集市上买菜,会被山里人嗤笑的。

山居耕读从劈柴运水开始

山居需要熟悉几样工具:钁头、砍柴刀、一管竹笔、一孔洞箫或者一架古琴。在中国古代,耕读传家是一切的根本。耕可以格物致知,体察万物;读可以明心。只耕不能通达,只读则不能明道之微妙。中国人的智慧是活的,正如水,左右逢源。一边耕地,一边读书,俯仰之间万物与我合一。

在传统农业文明时期,农夫会打铁,还会造房子,农闲时还可以去做小生意。读书时,偶尔把头伸出窗外,看云识天气。他们凭自身的智慧,看初一的天气就知道半个月的天气变化。七十二行都是从土地里长出来的,所有的分工都从泥土开始。

清晨推开窗,草堂山门外水塘里的水汽刚刚散去,鸟鸣像春天播撒的种子似的,雨后苏醒,一个个蹦出来。我们亲眼见过,那只在草堂筑巢的喜鹊,它在院子里的核桃树下衔起一枚核桃,悠闲地藏在屋脊的茅草丛里。我猜这招它肯定是跟小松鼠偷学的。它不仅聪明还很勤勉,每天会在早饭前啄窗子,叫醒最后一个赖床的人。

山中的一天从生火打水开始。清晨,当水面上雾气未散时,早起的人已经打柴归来。懂得住山的人,会在天气尚不寒冷的季节就将松毛收集起来,用来引火。山中山岚云雾往来,四季潮湿,变天的时候,山谷中水汽在空气中上升,生火是一件不容易的事。在山中做饭吃饭,经常会被浓密的烟呛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

引火的松毛如果没有存放在干燥的地方,则要花费更多时间点火。烧火时,火心要空,会生火做饭,山居的滋味将会变得朴素而绵长。

砍柴有季节,凡是取用都应有法度。眼中有柴的人,总能在走路的时候顺便捡到柴。打柴忌讳砍屋子周围的柴。看似遍地是柴,但不是都能做烧柴,松枝宜烧,花椒和竹子则不能烧。

劈柴的功夫日渐纯熟,住山才慢慢品出滋味。对于住山者来说,手上长茧是基本特征。很多住山者看起来与山民没有太大区别,除过独居的茅屋山洞之外,有些山居还经常有人来挂单。终南草堂在第一道山门前的木简上刻有山规,每一个入驻草堂的人,都会在山门前稍息片刻,把山规朗读一遍,默记于心。每当有远客来到草堂,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上山砍柴,如果体力不够,或者没有经验,则可以不带砍刀,去山林里捡拾被风吹掉的枯枝。每一位住山者都会在离开草堂前,攒一些柴火给后来的人。

山中的食物,仅仅是面粉、玉米、土豆、大米,以及各种豆类做成的,菜就是满山遍野的野菜。没有酱油,没有味精,但即便是用泉水煮野菜撒上盐,味道也足够回味。在山中,早饭常常是一碗土豆汤,一碟咸菜,几个馒头。清淡的味道、山野的清香流连于齿唇间,你会不由地笑起来。

一位山中隐士在他的茅棚里写道:野菜连根下,松毛带枝烧。山中的野菜能进入釜中的大约有上百种,叶上花是一种树的叶子,叶片中绽放出洁白的花朵,它味道甘甜,是山中岩穴之士的佳肴。另一种叫“糜糜稍”的树叶,可以用来磨成粉做成凉粉,味道也是清甜的,山中人叫它神仙粉。宋朝的时候,终南旱荒,韩湘子为救济黎民,告诉人们食用这种树叶,人们才得以度过饥荒。

劈柴运水,在烟火中,一天的时光袅袅而上,生活简单才慢慢知道,除了吃饭、睡觉、劳作,闲中能充实,忙里能偷闲,悠然喝一壶茶已经足够,除此之外,其他的事情都成了多余的,过于奢侈容易使人迷失。

要获得宁静并且使精神清洁,食物也要做得接近自然,清淡的饮食使人心灵清净。能够嚼着菜根品味出滋味的人才配称得上精神高洁,进而能淡泊名利。明代时,一位山林中的隐士正是嚼着菜根,从容地洞彻世界,留下了一部流传至今的经典《菜根谭》。

清洌如水,淡至于无味,人的心灵才足够空旷寂寥,人生也就无限蔚蓝。

明朝末期,终南山中的隐士李柏,终生都是在太白山的岩穴林下度过,他在清风中深得淡中三味:

“淡之风清,淡之韵高,淡之用简,淡之致闲,淡之情静,淡之气穆,淡之思定,淡之操严,淡之行廉,淡之量弘;弘则不忮,廉则不贪,严则不滥,定则不扰,穆则不浮,静则不躁,闲则不劳,简则不烦,高则不俗,清则不污。不污不俗,得淡之品;不烦不劳,得淡之性;不躁不浮,得淡之养;不扰不滥,得淡之体;不贪不忮,得淡之神。盖神淡无往不淡也。万物,一淡景也;万世,一淡时也;天下,一淡局也。”

住山总要懂得与土地打交道,看生命在四季的生发,会种地就会更加尊重泥土和大地,就不会辜负一切人和事。种地的时候弯着腰向土地俯首,恭敬而静默,如此一点一点挖开土地埋种子。洋芋的种子芽头要朝上,玉米种子头要朝下,麦子要撒种,豆子要点种。下种子要参照二十四节气,七十二候。即使不看黄历,看看鸟兽的变迁也可以对照耕种,自然界每一个地方都有善意的提醒。

劳作之后将农具挂上屋檐后墙,雨中正是读书研墨的好天气,雨水带着草木的清香,顺着屋檐流下,将雨水盛起来加以研磨,很适宜书写。纸来自于终南山下村子里,古法制造,采树皮打浆制成的。下笔先净手焚香,静气凝神,然后使气韵不得不发,气韵带动笔杆。微雨宜写楷书,雷雨宜写行草。

在山中住着,看着青绿如笋的山峰,慢慢地人会疏狂,书写时常常会忘记了古人的句子,然后自己胡乱写些不入章法的句子:

“云为石之衣,侍云我以扶疏松筠引之, 以飘飞衣袂牵之,以宣纸拓之,以云崖纳之,以高士集之,以仙鹤翔之。”——终南山云

“终南山月千百,以竹窗侍之,以竹影话之,以潭水储之,以琴瑟应之,玉盘飞过千山去,我以高岗流泉候之。”——终南山月

闲下来时,我给不同的山房取名字。名“煮石山居”者,因山中乏土,石多则金气重,人情淡薄,煮石为土练达人情,筑草为庐听风雨,晏坐吐纳候明月。名“煮云山居”者,它是一间建筑在石下溪边的黄泥茅屋,云即是幻,煮幻为真。

草堂所在的山谷石多土薄,土即德,土薄则厚道有失。常有来客不计路程远道而来,草堂无道可阐,无道可开示,只有耕读与静默:晒太阳、喝茶、劳作、劈柴、修墙、补屋子等等。也许邻居的茅棚就有隐士在宣法。草堂虽不能给人慧命,但可以饱人肠胃,这是住山人要修的功课,去除自己的吝啬,予人方便,且不去讲一袋粮食是怎样背上山的。

常有人在草堂的竹管上接水,然后想去关水,却发现,水无处可关,不禁哑然失笑。在山中,泉水可以任意用竹管接引到任何一个地方。

溪水的一边是药圃,药圃里生长的是端午节时从山上移植来的薜荔、黄精、玉竹、沙参、薄荷等,既可以下饭,也可以入药。

月在天心时,坐起身来,听野鹿或野羊成群结队来窗下饮水,饮饱之后互相戏耍,犄角碰撞,热闹非凡。

秋夜可以听见雁鸣。隐居者的山谷里,大雁在安心栖息,不必担心人类的攻击。

初春以后,后山的冰瀑在融化,夜半犹如雷声轰鸣。

临风不被摧折,才能称为住山

山里的常客是风。古代的时候,像钻研天文学一样,有人专门钻研风的学问。《吕氏春秋》中有这样的记载:

东方曰滔风,震气所生,一曰明庶风。然出中国之风,多无此类,维海隅可偶见。

南方曰巨风,离气所生,一曰凯风。风自大洋来,势汹汹,毁屋败舍,坏没田稼。

西方曰飂风,兑气所生,一曰阊阖风。秋时之风也,主萧瑟。

北方曰寒风。坎气所生,一曰广莫风。起于孟冬,而过则万物肃杀,草木凋零。

东北曰炎风,艮气所生,一曰融风。

东南曰熏风,巽气所生,一曰清明风。仲春始发,主暖。

西南曰凄风,坤气所生,一曰凉风。

西北曰厉风,乾气所生,一曰不周风。班固曰“不周”乃“不交”之意,盖西北有阙,劲风入焉。

还有一首小诗,也是写风的:有风自南来,飞蓬入我怀。怀中花骨朵,愿为君子开。琴瑟难相伴,岁月催人来。投我木瓜者,报以琼琚牌。

草堂的喜鹊会在每年惠风吹动的时候叽叽喳喳地报喜,在枝头上跳跃。惠风至则嘉宾莅临,这时,一定会有同道中人走进山门。

风动则年轮改,四季换。春来草木生发,夏来暑气蒸腾,秋来归根复命,冬来霜飞雪皑皑。王维有一句诗:“不着三界,徒劳八风。”洞悉了自然,便通晓了世情。

能够临风不被摧折才称之为住山。山厚重而宽广,古时的人们常将那些德行高尚的人比喻为山。儒家称“仁者乐山”,说仁德的君子如山一样巍峨。如果住在山里,却不知修德,则是对山的亵渎。

在山人眼中,自然现象就像梅兰竹菊一样清雅可爱。春天,雷声滚滚,如被深埋于泥土,而一锄蛰土则会惊了春雷阵阵。据说雷有路线,古人有很多文字论述天地宇宙间的自然元素与生命的关系。有道教的典籍这样讲:“道贯三才为一气耳,天以气而运行,地以气而发生,阴阳以气而惨舒,风雷以气而动荡,人身以气而呼吸,道法以气而感通。善行持者,知神由气,气由神,外想不入,内想不出,一气冲和,归根复命,行住坐卧,绵绵若存,祈以养其浩然者。施之于法,则以我之真气合天地之造化,故嘘为云雨,嘻为雷霆,用将则元神自灵,制邪则鬼神自伏。”

狮子茅棚的本虚法师说,住山越简单越好,若顾虑太多,等到万事俱备,住山则变成了负担。只要心安,一切问题都不是问题;若心不安,即便细微的事情也无法翻越。住山意味着劈柴、烧饭,要在烟熏火燎、涕泪横流中修炼。如果水源较远,还要风雨无阻去打水。山中生活被裁剪成吃饭、睡觉两件事,面粉扛到山上,挑水、劈柴、生火、和面,制成馒头或者面条,这既是生活,也是禅味。

山居札记

神秘来客

夏季雨后,茅屋屋檐上还在滴水。清晨,父亲在草堂劈柴。树林中走来两个陌生人,一男一女,其中男子戴着耳环,相貌古怪,女子气质清雅,手中捧着净瓶,他们停下脚步,在山门口的草亭子外敲门。我父亲走出去,他们说云游路过,男子说你们这里的一切我都知道,我是济公,这位是观音菩萨,你信不信。我父亲笑了。他们竟然真的知道这里一些不起眼的微小事情,随后他们又在院子里走了一圈就离开了。过了一会,山下寺院的僧人跑进山门,行色匆忙着急地问,刚才有一男一女来过吗?他们给我们指点了寺院将来建造的风水,我们觉得很有道理,还有一些不明白,想要继续讨教,他们却不见了。我父亲迟疑了一下,指了一下他们上山的方向。下午,人们从山上下来,他们说找遍了后山也没有见到那两个神秘的人。

喜鹊知客

一日山中的山民来谈鸟事,他说你家的喜鹊你能分辨公母吗?如何分辨?我好奇,他说你听声音清脆者是公子,声音沙哑者是女子。公子叫则来客是女人,女子叫则来客是男人。如果他们的叫声先后起伏连绵,则来客有男人也有女人。

当然这是别人的说法,我还没有一一验证。

会呼人名的鸟

有一天附近的山民来闲坐,问我们最近有没有放生鸟儿。他说有一只鸟儿在附近飞,他想要捕捉,那只鸟却始终不飞到其他地方去,一直叫着一个人的名字。

老神仙

一天,一位鹤发童颜的老道长来到草堂,人们问他高寿几何,住在哪里,他笑而不答。后来得知,他住在河边的一个石头缝里。石头缝隙里勉强容得一人坐,根本无法躺下,洞内一无所有,但老道长目光清澈,犹如婴儿。他说自己曾经住过无数山洞,也曾经因痴迷修炼而走火入魔,九死一生。他不说自己的年龄,不承认自己是个修行者。而见过老神仙的人都知道他不吃也不喝。他曾被一个慕道者带到城里,只住了一天,就嚷着要回山上去,他受不了城市里的气味。

一天,慕道者再次去找他,却找不到老神仙居住的地方。这时,老神仙却神奇地出现在他的车前,一眨眼的工夫,老神仙又到了河流的对面。

听说青城有剑仙,我曾经去青城山后山拜访了一百零三岁的青松红梅道长。据说有一天早晨,有人看见他身体一动就上了屋檐。他也不承认自己和普通人有什么不同。青城山曾经有四大受气包,他是四大受气包之首,一些当年给他磨难的人都先他去世了,只有他依然活得很精神。

世人都渴望神仙生活,可我们见到的神仙,就是与自家老人一样的人,他们崇尚清净,生活朴素。富有与奢华,清贫与自在,哪个更是神仙呢?我常常思考这个问题。

山居的夜

初居山房,不怕孤寂只怕黑夜。不知道惧怕什么,惧怕似乎有形,又似乎无形。恐惧是天生的,因为不明了,因为贪恋。恐惧也是一种无明。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因为恐惧山中的黑夜而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热爱这片山林。细细想来,我到底恐惧什么?是那山中的动物吗?当然不会。是鬼魅吗?我不侵犯他,他也不会来侵扰我,即使他来了,他是住山,我也是住山,彼此为邻,我有什么惧怕的?

曾听有人说,山里的山精鬼魅众多,夜夜持咒,结果他真的半夜听到有人敲门,门庭若市,鬼影憧憧,他很快就下山了。遇见那样的人,估计鬼魅们会笑歪了嘴巴。

想着想着,终于安心,在黑暗中独自睡下,醒来时东方欲晓,一夜安然无梦。

一切的恐惧都来自于内心深处累积太多的灰尘,如果自心光明如玉,自行圆满,那么时时处处都可以大地为床,以苍穹为被。

风水即是人心

终南草堂附近有住山人的茅屋,我们互为邻居。有一天,两位行者住进了茅屋内。不久,茅屋邻居将两位行者赶到了终南草堂。不知他们为何结怨,若问起,便相互指责。隔着小溪流的篱笆墙,我看见茅屋邻居常常叹气,一旦与行者谈起茅屋内的人,他们顿时滔滔不绝。茅屋里寻常传出的古琴音乐再也没有听到,取而代之的木鱼声则一阵比一阵急促,有时会凌乱不堪。

从远方来草堂的人,隔着篱笆墙,似乎也感觉到了什么,不作停留就下山去了。一位住在草堂的沙弥,也背起了行囊,他换了一个河边的小石屋居住,他说住在草堂内,身体会莫名地疼痛。

有一天,我去山门内池塘中清理泥沙。池塘中有一只百年老龟,是去年由几位老居士放生的,它趴在水中,裸露着巨大的龟壳。它将近一周没有移动身体了,颜色灰暗,我凑近去看,它的灵魂已经脱壳而去了。

熟悉老龟的人都很吃惊,有人说一定是风水被人破坏了。我失魂落魄,没有勇气再看一眼老龟,我托付两位行者把它埋葬了。我曾给它取了“松云子”的法号,它已活了上百年,为什么却在草木生发的初夏死去了呢?我站在草堂门前,看群山悠悠,不寒而栗。

有一天,我突然明白,所谓风水,即是人心,人内心的情可以变成风水,仇恨的意念可使天堂变为地狱,那只百年龟选择了最好的风水地居住,但一旦风水被破坏了,它也只好离开。也许正如我给它取的名字一样,离开水中,它会像山岗上的松风一样自在来去,与云彩同止同飞。

一碗斋饭见人情

草堂附近有个物学院,一帮写诗歌的人住在那里,他们提倡向万物学习,与山中人一起劳作,一起读书。有一阵子,物学院的一位胡子拉碴的黑衣人,经常上我们这里来,坐在草堂里与往来挂单的人喝茶谈玄,我们不清楚他来山上是隐修还是游荡。

按照一般规矩,如果是出家人来挂单,我们会欣然招待三天。古代的时候,寺院道观经常有来挂单的人,有些人穿着僧装、道装,却好吃懒做,不守戒律到处混饭吃,丛林称这样的人为马骝仔。一般丛林当然拒绝这样的人入内。古代的丛林沿袭小农经济的模式,自种自食,制定丛林戒律的唐朝的百丈禅师,八十多岁时坚持还一日不出坡一日不吃饭。劳作可使人放下尘劳,与泥土亲近,像泥土一样朴素。

草堂没有斋堂,吃饭就在露天的院子里。我弟弟将装满饭的大铁锅端出来放在院子当中的地上,锅里的饭一目了然。他来了几次之后,我父亲恼了。父亲是个庄稼人,看不惯这个不请自来、不干活干吃饭的人。这次到了吃饭时间,他又来了。我客套几句请他一起吃饭,他看锅里的饭不多,推辞着,我便也没再邀请。过一会他就走了,从此后再也没有来。

这件事成了我的挂碍,我很自责。当他走出草堂山门的时候,会不会觉得这山林太冷了呢?我真不是一个地道的山里人!

我们老怕饿着自己,把自己看得太重要了。我劝说弟弟不要吝啬,做饭时多添一碗水就好了,如果粮食吃完了,也可以体验一下断炊的感觉,再说挖野菜煮着吃也不错。草堂总是人流不断,但总会有一些人,吃住几天抬腿就走。从他们身上看不到一点体恤和慈悲。

想到这,我又责怪自己心量狭小,总认为吝啬小气是别人的不足。孔子说,见贤思齐,见不贤内自省。别人身上的习气,我也有,可是我只看到了别人身上的吝啬,却把自己的习气隐藏起来。常听修行人讲,若是修行人,不见众生过。若自己无过,哪里又看得到别人的过错呢?待人应该像春风吹拂冰雪,一次吹拂不化,便日日时时以春意吹拂,总有春暖花开之时

《寻佛问道终南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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