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精读红楼|第三十二回:世情向左,爱情向右(上)

2022-08-16 20:05:56

作者不愧出身江宁织造家,他定是从小就看惯了织锦,看惯了那些千丝万缕的线,每一根线既与别的丝线纠结缠绕,又各自有着独立的经纬走向。明中有暗,断中有续,最后成为一幅巧夺天工的锦绣绫罗。

《红楼梦》就是作者织成的一幅锦。大手笔,集合了所有最复杂的工艺。有凤姐这样闪光的织金线,也有刘姥姥这样朴素的粗棉线。

在第三十二回,作者就让宝钗,黛玉,湘云,袭人这些各色彩线,在这一回中交集,组合出五颜六色的图案来。尤其是宝黛这两根主线,在经历各种回环纠结之后,终于在这一回,织出了他们的同心结。

首先是湘云这根线,一向明快的色彩发生了些变化。

如果说黛玉和宝玉是青梅竹马,那么湘云和宝玉也是两小无猜。那个心直口快的,大说大笑的,喜欢乱穿别人衣服的,和小丫头扑雪人儿摔了一身泥的小女生,终于渐渐的长大了。有人来给她说亲了。

这一回的内容从湘云和袭人叙旧说起。正因为袭人服侍过湘云,所以二人非常熟悉,湘云给袭人带来了绛纹石的戒指,袭人请湘云帮她做针线。

从绛纹石的戒指自然就讲到了宝姐姐的好处。宝玉一句“不必说了”,湘云立刻把话题转到黛玉身上。细品湘云的话,矛头指向的还是宝玉,宝玉对黛玉的态度,对黛玉的好,让她很不服气。

其实黛玉和湘云,一个率真,一个天真。两人的脾性都得赋一“真”字。她们都不喜欢过多掩饰,彼此说话便不提防,一向直来直去。可以说,黛玉和湘云是一对损友。

第二十回,黛玉说湘云“偏是咬舌子爱说话”,湘云回敬“明儿得一个咬舌的林姐夫,那才现在我眼里”。

第三十一回,黛玉说湘云“真真你是个糊涂人”,湘云回敬“你才糊涂呢”。

她们之间会闹些小别扭,像两个因争了玩具,或是因游戏一方耍赖而相互赌气的小女孩儿,可爱得令人莞尔。而宝钗则更像是在一旁笑着看着她们的大姐姐。湘云自然是喜欢宝钗。但其实,她和黛玉才是最像的,后面的情节也越来越证明这一点:

芦雪庵雪中联诗,是黛玉和她一起抢;香菱学诗,黛玉仔细教,湘云也滔滔不绝;中秋夜联句,也是她们二人互不服输,才有了“寒塘渡鹤影,冷月葬花魂”的妙对,才一直联到栊翠庵去,联到丫鬟八下里找不着。

湘云在家很辛苦,这辛苦是黛玉无法体会的。黛玉不怎么做针线,高兴了,一年才做一个香袋儿,不高兴了,管是谁做的扇套,拿过来就剪两段。女红于黛玉是玩意儿,于湘云却是工作。她每天做针线到半夜的辛苦,只除了说给宝钗,无人知道。

从读书赏花的富贵小姐,到夜夜针线的辛劳女工,家道的衰落外面看来虽不明显,内里的细节却影响着湘云的生活。更兼父母早亡,在家无人疼爱,这些事情磨练着湘云,她逐渐变得懂事了。

她学着人情世故,懂得了把绛纹石的戒指,分别送给贾府中地位最紧要的四个大丫鬟。她体会到世路艰难,懂得了男人要读书上进,仕途经济、安身立命才是正途,是一个男子应该完成的责任。

这些变化在湘云,应该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但是她许久不到贾府,宝玉忽然从她的口中听到“仕途经济”几个字,大吃一惊,大失所望。

这,还是那个咬舌子叫着他“爱哥哥”的小女孩儿吗?

这是湘云第一次正式劝宝玉。宝钗早就劝过。作者自然不会每次都写,而是用袭人的话带出来,一明一暗。彼时的宝玉自然是不听的,很反感。他只有在多年之后,沧海桑田,才会痛悔的写道,以往背父兄教育之恩,负师友规劝之德,以致于今日一事无成,半生潦倒。

湘云是个极聪明颖悟的女孩儿,近来夜夜做针线的经历,让她体察到了一种危机感。节省费用便得自己动手,她开始懂得养尊处优的富贵生活是需要某种保障、某种条件的。但是宝玉还毫无所觉,贾府高大的屋檐帮他遮挡着风雨,大观园正是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未涉世事的少年,还以为这样可以一直到永远。

细心的读者会发现,同样是劝说,宝玉对湘云和宝钗的态度是不同的。对宝钗,他只是“拿起脚来就走了”,并未恶言相向。而对湘云,他却下了逐客令:

“姑娘请去别的姊妹屋里坐坐,我这里仔细污了你这知经济的人。”

并当着湘云的面说这是“混账话”。

这是因为,以宝钗沉静的,循规蹈矩的性格,说出这话来在宝玉的意料之中,宝玉一直以来听惯了宝钗的说教。比如不能吃冷酒啊,比如,娘娘不喜欢的字你诗里就不要出现啊……等等。所以宝钗劝他读书上进,他虽然不爱听,却也不觉得意外,尚能接受。而且宝钗是姐姐,长幼有序,宝玉对她有一份敬意,不好随意顶嘴。

但是湘云就不同了。这就和前些天宝玉和黛玉吵架时一样的情况。一样的话若别人说出来,断不会动肝火,只因是黛玉说的,便令宝玉生气。湘云是宝玉从小玩到大的,一起调皮,一起笑闹,性情相投,就在前些天,就因为湘云有一个金麒麟,他才把清虚观得来的麒麟珍重收藏了起来,只等湘云来了好给她看。

这太让宝玉痛心了,感觉像队友背叛了自己。

他恼的不是“仕途经济”这四个字,而是湘云这样一个人,说出了这四个字。

这四个字其实是他身外的整个世界,他不喜欢。他在逃避,躲进清净的纯真的女儿国里,希望能守住自己的桃花源。

所以雨村又出现了。雨村可不是打酱油的,作者把他安排在此处,他是一根引线。因为雨村就是仕途经济的代表人物,所以用他的到访引出这个话题最合适不过。如果来客是王子腾,宝玉理所当然要出去拜见,不会抱怨“有老爷和他坐着就是了,回回定要见我”,也就不会引出湘云下面的话了。

以前湘云来贾府,总是和黛玉一处睡的,再后来搬进大观园,湘云来了就住在宝钗的蘅芜苑。因为湘云觉得,这么些姐姐妹妹,再没有谁比宝姐姐更好的。

“我但凡有这么一个亲姐姐,便没了父母也是没妨碍的”。

宝钗确实待人好,袭人赶不完的活计, 后来还是她拿去帮忙做了,并把湘云的难处告诉了袭人。

其实劝宝玉劝得最多的,是袭人。宝钗湘云不过偶尔一说,见宝玉不爱听,也就算了。而袭人则是日常,说过,劝过,也曾拿赎身吓唬过,也曾“娇嗔箴宝玉”生气过。见宝玉不听,她越来越焦虑。

以前的宝玉还曾和秦钟一起去读书,自从搬进大观园,再没见宝玉上过学。每日只把光阴虚度,岁月空添。袭人虽然不懂,但也知道宝玉在背离的路上越走越远。

所以,在袭人心里,是很希望有人能帮着她劝劝宝玉的。她很希望宝玉能和宝钗这样的人多亲近,最好能听从宝钗的劝说。她把宝钗和黛玉做着对比,她很不理解为什么娴雅宽容的宝钗,大家都喜欢的宝钗,宝玉却和她越来越生分了。

袭人平时是不背地里说人的,只因和湘云曾是亲密的主仆,所以心里有话便不避讳。而且听到湘云说宝玉的那些话,正合了她的想法,所以才会有一番议论说出来。她还不知道,等会儿她将听到的一段话,才真正令她焦虑,令她惶恐不安呢。

作者细细密密地织着,安排着情节。那些千头万绪的线索,都会在适当的时候接上线头,织成花朵,引出一条条枝蔓。此刻湘云和袭人对宝钗一致的夸奖,对应着后文宝钗对王夫人的一番安慰解劝。又因为夸宝钗,有了对比,话题才转到黛玉身上,才有对黛玉的议论。而宝玉由于对这番议论不赞同,才会出言维护,才会被随后走来的黛玉听到。

正因为是背地里听到的,所以这话才够真。所以林妹妹才会又悲又喜,又惊又叹。如果宝玉当面说给她听,那震撼力可是要大打折扣的。

所以黛玉应该感谢袭人和湘云,若不是这二人背地里说她的坏话,她还不知要到什么时候,才能如此清楚的知道宝玉的心。

如果按照当时明清小说的套路,一个出生时便衔了一块美玉,一个有世外高人给的金锁,并且说明了日后遇见有玉的就可配为婚姻,那么这金玉良缘自是跑不了的了。

只要再安排一小人其间拨乱,使其经历一番曲折,最后郎才女貌大团圆,皆大欢喜,才子和佳人便会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同理,一个自幼便带着个金麒麟,另一个于偶然间得了个金麒麟,一个的麒麟丢了,被另一个人恰好又捡了去。这麒麟姻缘必也是跑不了的。同样再令其经历一番曲折,最后才子和佳人也会幸福的生活在一起。

《西厢记》里的张生,见到莺莺便爱上了她,因为莺莺太美。《牡丹亭》里的杜丽娘,在梦中与柳梦梅相遇,“是谁家少俊来近远”,从此相思成病。他们从相识到相爱,只用了很短的时间。

只有《红楼梦》不同。这部书的第三十二回,提到了“知己”二字。金姻玉缘,郎才女貌,在别的书中可以是爱情,但《红楼梦》作者真正看重的,却是两心相知。

《红楼梦》中的爱情不再局限于“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艳冠群芳的宝钗,醉眠芍药的湘云,风露清愁的黛玉,莲生三十二瓣,瓣瓣不同,各自成世界。而宝玉,只是想找到真正和自己心灵相通的那朵本命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