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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德晶:“掉包计”的高潮(《红楼梦》“掉包计”始末及其艺术探析之四)

2022-08-28 21:21:51

整个“掉包计”的高潮包含在第96、97、98回中,在这三回书中,曹雪芹给我们展现了一个令人无限同情、动人心魄的大悲剧的结局。

在此我们需要注意的是,曹雪芹的这个悲剧结局,虽然也有巨大的对比,也有激烈的矛盾冲突,但是由于这种矛盾冲突并未将冲突双方置于当面的位置,因此这一悲剧的性质更多是一种内在性的,是一种情感心理性的,更具体地说,曹雪芹用他那一支无幽不显的神笔,淋漓尽致表现了黛玉在悲剧来临时那极其悲惨的情状,给人以无限的同情。

这种悲惨的情状,又主要可以分为三大场景:一是初闻悲剧的巨大震撼和强烈反应(即96回下半回“泄机关颦儿迷本性”的故事),第二是黛玉自知必死,“焚稿断痴情”的场景(第97回),第三是黛玉临死之时冷清的场景(第97、98回)。

就黛玉而言,这一悲剧实在来得突然,在这之前,本来她一直都处在一种美好的想象中,虽然她之前因为听信什么“知府的女儿”的传言,就差点死过一次,但后来事实证明那不过是捕风捉影。而且她“舅舅家”还给她过了一个美好的生日,她又听到了一些美好的玩笑,宝玉也已经和她心心相印。

但是,黛玉所想象的美好实在只是她在脆弱的心里构筑的一种虚幻,她的深心里其实一直处于惴惴不安之中,那个在梦中也挥之不去的“金锁”的阴影仍然始终压在她的潜意识里,所以,当黛玉偶然从傻大姐那里听聞悲剧消息的时候,顿时感觉如五雷轰顶,肝摧肠断,那种强烈的悲剧反应让人不忍卒读,这一大篇文字可谓是天下至文,它们构成了高潮中的第一个撼动人心的悲剧场面:

……那丫头见黛玉来了,便也不敢再哭,站起来拭眼泪。黛玉问道:“你好好的为什么在这里伤心?”那丫头听了这话,又流泪道:“林姑娘,你评评这个理:他们说话,我又不知道,我就说错了一句话,我姐姐也不犯就打我呀。”

黛玉听了,不懂他说的是什么,因笑问道:“你姐姐是哪一个?”那丫头道:“就是珍珠姐姐。”黛玉听了,才知她是贾母屋里的。因又问:“你叫什么?”那丫头道:“我叫傻大姐儿。”黛玉笑了一笑,又问:“你姐姐为什么打你?你说错了什么话了?”那丫头道:“为什么呢,就是为我们宝二爷娶宝姑娘的事情。”

黛玉听了这句话,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略定了定神,便叫这丫头:“你跟了我这里来。”那丫头跟着黛玉到那畸角儿上葬桃花的去处,那里背静。黛玉因问道:“宝二爷娶宝姑娘,她为什么打你呢?”

傻大姐道:“我们老太太和太太、二奶奶商量了,因为我们老爷要起身,说:就赶着往姨太太商量,把宝姑娘娶过来罢。头一宗,给宝二爷冲什么喜;第二宗——”说到这里,又瞅着黛玉笑了一笑,才说道:“赶着办了,还要给林姑娘说婆婆家呢。”

黛玉已经听呆了。这丫头只管说道:“我又不知道他们怎么商量的,不叫人吵嚷,怕宝姑娘听见害臊。我白和宝二爷屋里的袭人姐姐说了一句:‘咱们明儿更热闹了,又是宝姑娘,又是宝二奶奶,这可怎么叫呢?’林姑娘,你说我这话害着珍珠姐姐什么了吗?他走过来就打了我一个嘴巴,说我混说,不遵上头的话,要撵出我去。——我知道上头为什么不叫言语呢?你们又没告诉我,就打我。”说着,又哭起来。

那黛玉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停了一会儿,颤巍巍的说道:“你别混说了。你再混说,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你去罢。”说着,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象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

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原来脚下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儿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的路。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回里走起来。紫鹃取了绢子来,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

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离的远也看不出是哪一个来,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哪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他到贾母这边来。

黛玉走到贾母门口,心里似觉明晰,回头看见紫鹃搀着自己,便站住了,问道:“你作什么来的?”紫鹃陪笑道:“我找了绢子来了。头里见姑娘在桥那边呢,我赶着过去问姑娘,姑娘没理会。”黛玉笑道:“我打量你来瞧宝二爷来了呢,不然,怎么往这里走呢?”

紫鹃见他心里迷惑,便知黛玉必是听见那丫头什么话来,惟有点头微笑而已。只是心里怕她见了宝玉,那一个已经是疯疯傻傻,这一个又这样恍恍惚惚,一时说出些不大体统的话来,那时如何是好?心里虽如此想,却也不敢违拗,只得搀他进去。

那黛玉却又奇怪,这时不是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却是寂然无声,因贾母在屋里歇中觉,丫头们也有脱滑儿玩去的,也有打盹的,也有在那里伺候老太太的。

倒是袭人听见帘子响,从屋里出来一看,见是黛玉,便让道:“姑娘,屋里坐罢。”黛玉笑着道:“宝二爷在家么?”袭人不知底里,刚要答言,只见紫鹃在黛玉身后和她努嘴儿,指着黛玉,又摇摇手儿。袭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

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袭人看见这番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没法儿。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

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袭人见了这样,知道黛玉此时心中迷惑,和宝玉一样,因悄和紫鹃说道:“姑娘才好了,我叫秋纹妹妹同着你搀回姑娘,歇歇去罢。”因回头向秋纹道:“你和紫鹃姐姐送林姑娘去罢。你可别混说话。”

秋纹笑着也不言语,便来同着紫鹃搀起黛玉。那黛玉也就站起来,瞅着宝玉只管笑,只管点头儿。紫鹃又催道:“姑娘,回家去歇歇罢。”黛玉道:“可不是,我这就是回去的时候儿了。”说着,便回身笑着出来了,仍旧不用丫头们搀扶,自己却走得比往常飞快。紫鹃秋纹后面赶忙跟着走。

黛玉出了贾母院门,只管一直走去,紫鹃连忙搀住,叫道:“姑娘,往这么来。”黛玉仍是笑着,随了往潇湘馆来。离门口不远,紫鹃道:“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

上面引出的一大段文章,极动人的描写了黛玉在听到这一悲惨消息时的一系列反应:先是“如同一个疾雷,心头乱跳”,然后的心理生理反应是“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

在巨大的心灵打击之下,心神一时也变得“迷迷痴痴”,连路也不识了,“只在那里东转西转”,然后在紫鹃的搀护之下,来到宝玉处,要“去问问宝玉”,可是由于一时心神迷痴,两人只是相互对着傻笑。

最令人惊异的是作者在描写黛玉的这一系列的心理生理反应的时候,写了黛玉走路步态的变化,通过走路的情状折射她的内心,这一大段可以说是具有一唱三叹之妙。刚开始她“身子竟有千百斤重,两只脚却像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这是因为突入其来的打击几乎将她击倒;但是令人奇怪的是,当在紫鹃的搀护下到得宝玉处的时候,“那黛玉却又奇怪,这时不是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

这是为何?这是她在极端的绝望中、在完全崩溃之前,有一个短暂的阴极阳生。在这种状态之下,她竟然“走得飞快”,以至于“紫鹃秋纹后面忙着跟着走。”但这样的状态只持续极短暂的时间,最后她在紫鹃的搀护下回到自己的住处“潇湘馆”时,(她其实已经不识路了),当紫鹃说:“阿弥陀佛,可到了家了。”

只这一句话没说完,只见黛玉身子往前一栽,“哇”的一声,一口血直吐出来。”黛玉的生命在这短短的数分钟之间就被突如其来的悲剧完全击垮了。

读者朋友应该都记得,在第26回,晴雯因为误会和任性不给黛玉开门时,小说描写黛玉“越想越觉伤感,便也不顾苍苔露冷,花径风寒,独立墙角边花阴之下,悲悲切切,呜咽起来。原来这黛玉秉绝代之姿容,具稀世之俊美,不期这一哭,那附近的柳枝花朵上宿鸟栖鸦,一闻此声,俱‘忒楞楞’飞起远避,不忍再听。”

如果说黛玉在第26回的委屈之哭,连“宿鸟栖鸦”都不忍再听,那么第96回的这些描写,则连石头也不忍再闻,苍天也会白头。

在此我们需要指出的是,这段文字之所以如此悲凄动人,除了作者对人的心灵的深入体察和细腻描写之外,与前面作者的一系列的“蓄势”也有密切关系。没有前面的多方面蓄势,第96回的这些描写就不会如此水到渠成,震撼人心。

譬如前面不断渲染的诡异气氛,黛玉潜意识中的沉重的阴影,以及她一厢情愿的美好想象,她在误会中的“绝粒”的“预演”,这多方面的蓄势,都成为了黛玉沉入悲剧深渊的有力的铺垫和烘托。

对于最后悲剧高潮的第二个和第三个场景,笔者也不打算再加以详细引述。第二个场景和第一个场景一样,其共同特点就是描绘特别细腻丰润,把黛玉临死之前悲惨情状的每一个细节动作都呈现在读者眼前,焚稿的整个过程从取绢,到撕绢,没力气撕又要求生火,把火盆端上炕来焚稿;焚完了题着诗的旧绢子又焚她至爱的诗稿。

最后当黛玉把这一切她爱情的见证之物,她一生的至爱之物焚完以后,她再也没有力气了,她的一生也结束了,最后“那黛玉把眼一闭,往后一仰,几乎不曾把紫鹃压倒。”整个场景可以说肌理毕现,动人心魄,如杜诗一般具有沉郁顿挫、一唱三叹之感。

第三个场景也同样具有那种一唱三叠的效果:

第一叠是在黛玉临死之前,潇湘馆竟然没有一个人来看望。第二叠是激起一腔愤怒的紫鹃去找人,但是什么人也找不到,最后仅仅找到了荣国府的寡妇李纨。

为什么李纨独自在婚礼现场之外,因为在宝玉宝钗大婚时,寡居的李纨因为不吉利不能到场。李纨的出现,就像古人说的“鸟鸣山更幽”一样,更突出表现了黛玉死去时的那种凄清冷落;第三叠是平儿和林之孝家的来叫紫鹃当伴娘,她们的到来不是来看望黛玉,而是要让黛玉身边最亲近的人离开,这样就更加表现了黛玉死去时的凄凉情景。

除了这种一唱三叠的效果之外,对比也是其重要特点。这种对比是两方面的,一是黛玉临死的场景和宝玉宝钗新婚场景的对比,另一个对比就是黛玉平日的受宠爱和此时冷清情景的对比。在这种对比之中,黛玉临死之前的悲惨情状就格外打动人心。

关于“林黛玉焚稿断痴情”与前八十回的联系,我们在此也补充几句。黛玉在“焚稿”过程中,首先是先“焚绢”,然后才是焚她的诗稿,在曹雪芹的描写中,也是把黛玉“焚绢”的过程写得更加细腻动人。

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这“绢”不是一般的绢,而是宝玉曾经送给她的暗示“定情”的几张“旧绢”。“送绢”的情节出现在第34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中,那时宝玉挨打正躺在家里养伤:

……宝玉便命晴雯来,吩咐道:“你到林姑娘那里,看他做什么呢。她要问我,只说我好了。”晴雯道:“白眉赤眼儿的,作什么去呢!到底说句话儿,也象件事啊。”宝玉道:“没有什么可说的么?”晴雯道:“或是送件东西,或是取件东西,不然我去了怎么搭讪呢?”

宝玉想了一想,便伸手拿了两条旧绢子,撂与晴雯,笑道:“也罢,就说我叫你送这个给她去了。晴雯道:“这又奇了,她要这半新不旧的两条绢子?她又要恼了,说你打趣她。”宝玉笑道:“你放心,她自然知道。”

晴雯听了,只得拿了绢子,往潇湘馆来。……晴雯道,“二爷叫给姑娘送绢子来了。”黛玉听了,心中发闷,暗想:“做什么送绢子来给我?”因问:“这绢子是谁送他的?必定是好的,叫他留着送别人罢,我这会子不用这个。”晴雯笑道:“不是新的,就是家常旧的。”黛玉听了,越发闷住了。细心揣度,一时方大悟过来,连忙说:“放下,去罢。”晴雯只得放下,抽身回去。一路盘算,不解何意。

这黛玉体贴出绢子的意思来,不觉神痴心醉,想到:宝玉能领会我这一番苦意,又令我可喜。我这番苦意,不知将来可能如意不能,又令我可悲。要不是这个意思,忽然好好的送两块帕子来,竟又令我可笑了。再想到私相传递,又觉可惧。他既如此,我却每每烦恼伤心,反觉可愧。如此左思右想,一时五内沸然。由不得馀意缠绵,便命掌灯,也想不起嫌疑避讳等事,研墨蘸笔,便向那两块旧帕上写道:

为君哪得不伤悲!

在前八十回中,黛玉给宝玉送过许多小东西,有荷包,有缀在“通灵宝玉”上的穗子等等,而宝玉送给她的东西,唯一写到的就是这几张“旧绢子”,而且这几张旧“绢子”即是宝玉的贴身“旧物”,黛玉又在上面题写了动人的诗,所以黛玉在“断痴情”的时候,首先就是想到了这几张“旧绢子”。

至于焚掉的诗稿,当然也是她一生中重要的东西,那里面有她的心声,有她的眼泪,也有她的得意和欢乐,现在它们也都要随着她的主人,化作一缕轻烟,随风飘逝了。

整个“掉包计”的悲剧是一个庞大的工程,它经过“缘起,蓄势,一系列事变,最后达到高潮,最后以黛玉惨绝人寰地在冷清中,在与“出闺成大礼”的热闹形成的巨大对比中死去而告终,至此,一出古今未有的天才传奇就此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