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嫌不足她正少,她为饥寒我为娇;分我一只珊瑚宝,安她半世凤凰巢……”
今日是满春班新角儿秦霜登台演出的日子,学的是程先生的唱腔,其声婉转幽咽,若断若续,煞是动人。前半阙的“薛湘灵”任性娇嗔,端的是眼角眉梢尽飞扬、玉指添香环佩响;后半阙她突遇天灾,流离失所,便又成了幽怨泣诉音、万般愁苦肠。戏到最后,秦霜着一袭粗布蓝衣,拈指唱道:“这也是老天爷一番教训,他教我收余恨、免娇嗔、且自新、改性情,休恋逝水、苦海回身、早悟兰因。”
“好!”台下爆发出震耳欲聋的喝彩,秦霜静立台上,等着其他演员陆续上台,一齐躬身谢幕。
今日这一出戏,磨了整整五年,从眼神、步法、身段再到唱腔,他都做到了极致,才有了今日的秦霜。唱戏之于秦霜,倒并不是值得付出诸多努力的唯一信仰,只是生于荒年,长于乱世,受了旁人恩惠,被指了一条谋生的路,就得不问前程地干下去。
秦霜如此,秦玉也如此。只是秦玉到底年少,贪玩之心更甚,又有长兄在旁为依靠,难得地在乱世中养成了个活泼天真的性子。每每下了戏,他自是一旁玩去,与众人笑闹够了才回来和秦霜一同卸妆。
一出《锁麟囊》唱罢,霜玉二人下台。进了后台还未站定,秦玉就小跑着去唤班主:“赵老板,赵老板!薛小姐今儿个,唱得可好哇?”他掐着嗓子作唱腔,半晌自己又笑起来。到底是小孩子,爱玩爱闹的,赵班主也从不与他计较。
赵班主今天出了大风头。自台柱子宁万枝失踪后,满春班常年青黄不接,背后被人戳了不知多少回脊梁骨。他手里握着秦霜这张未发王牌,虽不慌张,难免对闲言碎语也有恼怒,今日总算得以雪耻。
只是这么多年了,面对秦霜,赵班主面上不显,心底仍然似有擂鼓。“好……好啊!今儿个咱们这满春班可算扬名梨园了,秦霜,真不枉你多年苦练呐!”话音刚落,却见秦玉皱着鼻子一脸不高兴,忙补了一句:“呃……咱们秦玉表现也好,也好。”
说罢,顾不得再多寒暄,只丢下一句“我去外面招呼各位爷”后便匆匆离去,逃也似的。
秦霜望着他的背影,微微蹙眉。赵班主平日待人亲和,圆滑周到,让人几乎挑不出半个错处来,唯独对着自己的时候便野鬼附身似的,和蔼从容少有,语无伦次常见。既是常见,他也不会多想,只招呼了秦玉来坐,对着镜子一齐卸起妆来。
镶嵌着几粒明珠的古朴铜镜微微散着光,映照出镜内一张俊脸,半面庄肃,半面娇嗔。
且说那赵班主满腹心事出了门,迎面撞上洒扫小厮,直撞得满水铜盆骨碌碌翻倒在地,二人各都洒了满身的水。小厮连连鞠躬道歉,一边替他擦衣裳一边问着:“赵老板,您今儿是怎么了?幸而我是端了干净的温水预备给秦先生梳洗的,倘若是旁的,害了您可怎么好?”
赵班主摆摆手:“嗐,还能怎么,里头那位——”他指了指虚掩着的门,“——又发病了!哎哟,偏又被我撞上,瞧着忒吓人。他如今怎地刚唱完戏也会发病?哎,你也别急着进去了,缓缓吧,同我回房换件衣裳。”小厮听得发病,哪有不应的,连连称是,扶着赵班主急忙走了。
秦先生脑子得了病,是满春班都知道的事。满春班上到班主,下到仆从,几乎人人都见过秦先生对着空气讲话,嘴里时不时唤着“阿玉”“哥哥”之类。秦先生也时常神思混沌,喜怒无常,唯有练戏唱戏时才像个正常人。久而久之,旁人也摸清他的脾性,为“秦霜”时骄矜自持,为“秦玉”时活泼天真,如此而已。
秦先生命苦。七岁上,弟弟阿玉横死街头,传闻是被巡城的日军轧死的,那军官恨阿玉挡了他的道,竟又下来朝着尸体狠刺了几刀,将之踹到路旁方作罢。因现场太过惨烈,在民间引发了好一番骚动。后经王翻译官说情,又为安抚人心,军官派人给秦父送去了二十银元作为赔偿。可怜秦先生,先是目睹手足惨死,又眼睁睁看着父亲点头哈腰递还了十银元赔偿金给王翻译官,喜不自胜地夸赞若不是劳他大驾,哪里有这等挣钱的光景。
虽父亲谄媚逢迎,到底还剩下十银元。秦霜记挂着弟弟,盼着父亲从中拿出一两块大洋,替秦玉操持个正式体面的丧事。可秦玉的尸身,仍是被一卷草席裹着连夜扔进了城郊乱葬岗。次日秦霜得讯去寻,尸身已遭狼狗啃咬,只留下断臂残身,连重新拼凑都不得其法。可怜秦霜小小一个孩儿,趴在尸骨堆里找了一整天,仍然带不回弟弟。
自那以后,秦霜就带着秦玉的那份,一同活了下来。起初秦父还愿意带着他上街找活儿干,但打从秦霜病情愈发严重,吓跑了雇主好几次后,秦父便丢他一人在家,自己出门干点营生。因觉得自己带了个拖油瓶,挣来的钱他宁肯拿着去听几出戏,或去赌场潇洒几回,也不愿花在秦霜身上。秦霜就日日拣父亲吃剩下的饭菜,穿父亲破烂不堪的旧衣,听父亲口中常哼的几句不着调的词,也能活下去。
赵班主找上门的时候,秦霜正和秦玉坐在自家门槛上,一人一句哼着“那靠山王摆下一个四门兜底锁子八卦连环阵,要害秦爷他的命残生”。他早听得旁人说秦家这小子声音清脆悠扬,有一把好嗓子,如今一观确实名不虚传。待等到秦父回来,赵班主出价八银元,买下了秦霜。
这出戏过后,秦霜美名已传遍京城,他成了名副其实的第一青衣。但没有人知道,秦霜刚进满春班的时候,想唱的不是青衣。
赵班主找到他的时候,他唱的是《秦琼观阵》,再早些时候,他也唱《单刀会》。秦霜是愿意唱戏的,但他心怀愤恨,想唱的是叱咤风云,想做的是孤胆英雄。
他天生只有这副嗓子,赵班主说了,他只能也只适合唱青衣。
于是秦霜就这样唱下来了。这几年的沉静肃穆磨出了一个古井无波的秦霜,也炼化出了一个更加鲜活的秦玉。
入了冬,正是万物蛰伏的季节,即便身处乱世,人心也逐渐懒散起来。来戏园子的人越来越多,秦先生的名号越传越响,满春班座上宾的尊贵等级也水涨船高。
秦霜的病情愈发严重了。从前他唱薛湘灵,从娇俏待嫁女到幽怨落难妇,起承转合间都是一人音色;到后来,他开始恢复进班前的唱戏模式,前半阙多由秦玉演唱,后半阙离悲愁绪的唱段,则是他来。
平常百姓只是听个乐呵,前后阙音色的细微差别倒是听不出来,不影响他们附庸风雅,隔着桌椅高台喝一声彩。有几个痴迷此道的戏友听出不同,以为此举是秦霜游走于这宴那席间疏于练功的缘故,一次听戏时便当场叫闹起来。秦霜的戏迷又是不满,双方当下在堂内你来我往地争吵,甚至发生了身体冲突。堂内桌倒椅塌,一片狼藉。
突地,正前方传来一声暴喝,打断了堂内混乱。起初众人没听清是什么话,直到几个日本军官站起身来,才反应过来,原是一句不知所云的日本语。说是不知所云,其实大家也知道多半是一句骂人的话,尤其是方才出声辱骂秦霜的戏迷,正两股战战地看着为首的军官提着刺刀气势汹汹地走来。
他张嘴喊了一个“皇”字,还没说完,鲜血替代剩下的字从口中喷涌而出,刺刀在他身上进进出出,捅出无数个硕大血洞。
“啊!杀人啦!杀人啦!”场内众人反应过来,尖叫着往外跑,生怕晚了一步就被人逮去做了那刀下亡魂。堂内混乱更甚,跑的、追的乱作一团,有人倒在地上,有人跑了出去。顷刻间,除了地上零星躺着的、还在抽搐的将死之人,便没有别的活物了。
场上演员早在第一个人倒下的时候就跑了回去,此时只秦霜一人身披戏服站在台上。眼前是熟悉的斑驳血色,一具将死的人体倒在台下几步远之处,胸口大喇喇敞着几个血肉模糊的洞,正汩汩向外涌着血。那人的头微微向左侧了侧,仿佛用尽全身力气似的,那样看了秦霜最后一眼。
秦霜不知道他为什么朝舞台投来临终一瞥,或许为着尚不知亡国恨的自己,或许为了别的。他张开袍袖,端详自己浸满了鲜血的双手。
那是秦玉的血。他与秦玉是同卵双生,一般相貌,秦玉却长得比他矮一个头,那样一具小小身子躺在他怀里,也是一模一样的血洞,一模一样的冬天。
街上的喧闹逐渐消散,赵班主急急忙忙赶来,见了一地狼藉,惨叫着瘫倒下来。
很长一段时间里,没人敢再来满春班,秦霜也长久地没有再登台唱戏。他也不练功了,整日将自己锁在房内,不和人说话,也鲜少同人接触。一日突然与赵班主告假,说要出门散散心。
秦霜近日来压抑得很,说这话时仿佛头顶笼罩着一层阴云。赵班主长久没见他发过病,竟无端生出一丝怜悯,便也许了,左右戏班子里也没人来,开不了嗓登不了台,出门走走也好。
秦霜去得利索,回得也快,谁也不知他去了哪。第三日,王翻译官找上门来,说请秦先生去唱堂会,恭贺岩井先生生辰之喜。赵班主有些犹豫,他一手将秦霜带大,知道他对日本人的仇恨。另外还有一桩儿,当年那台柱子宁万枝是怎么“失踪”的,赵班主知道,秦霜也知道。岩井是个狠角色,自打他进城开始,送至他府上被折磨致死的名伶,又何止宁万枝一个。
赵班主来找秦霜的时候,面露难色,百般不忍。想来秦霜当是不肯去。但倘若不去,岂不是大难临头?
谁料秦霜听了,没说旁的话,也没拒绝。他端坐在明珠铜镜前,右手微微翘起,平稳地为自己上妆,自顾自地开口唱:“勒马我把贤弟叫,叫声贤弟听根苗:说与你伯母与嫂嫂,就说愚兄功成了,来世与你把香烧。”
空荡房间里只回响着秦霜振声唱腔,直唱得赵班主耳膜震动,久久不能回神。
秦霜唱罢,方停下与赵班主说话:“赵老板,您请外面候着吧。放心,我会到场。”
赵班主还想说点什么,他却置若罔闻不肯搭腔,只专心摆弄手中妆彩。讨了个没趣,赵班主叹息一声,转身离开。
王翻译官送秦霜到了岩井府上,一路无话。直到秦霜收拾停当,他才叫了一声:“秦先生!”
“秦先生。”他搓搓手,“您看,您答应过小的,今天的酬劳……”
“你且等着。”秦霜略点点头,便转身入得厅内,并未再多说一句。王翻译官瞪着他的背影,眼露鄙夷,往地上啐了一口:“我呸!装什么装,还不是要求着我给日本人唱戏?看看你还能清高几时!”
且说厅内。今日岩井先生大喜,厅内坐了许多军官模样的人,门口站了四个卫兵。日本人讲究平等,不与戏子搭台,秦霜就站在最前方的空地上,施展身体,开口亮嗓。
“一家人闻边报雄心振奋,穆桂英为保国再度出征。二十年抛甲胄未临战阵,哎,难道说我无有为国为民一片忠心!”
秦霜没唱他惊艳全城的《锁麟囊》,唱的是《杨门女将》。他一身淡蓝盔甲英姿飒爽,四面靠旗上下翻飞,长枪甩动铮然作响,端的是将士无双。
他换影移步,走的是武旦步法,几步来到岩井身前。一时号角连天,鼓声阵阵。
“好!”岩井笑眯眯拍手,喊出一声刚学不久的中国话。后场的王翻译官听着声儿不对,狐疑着向厅里走了两步,那边秦霜却接着唱了下去。
长枪入胸,鲜血开刃,岩井脸上的笑还未凝结,已是重重向后翻倒。
厅内军官喊叫着冲上前来,“砰砰砰”接连几声枪响,将秦霜掼倒在地。他口中喷出鲜血,胸口剧烈起伏,唇齿间仍然一张一合,用尽最后一分气力唱尽。
“番王小丑何足论……我一人能……挡百万的……兵。”
最后的场景画面感太绝了!和唱词结合得很完美!
自评:最开始这篇因为想靠限定词,最后的转折十分生硬,安总仁慈给了我A,但仍然有非常大的修改空间。至于为啥借这个机会才改,确实因为我太鸽了……回归正题,《秦霜》是我倾注很多感情写就的一篇,秦霜是我真正爱着的最鲜活生命,他没有原型,他是万千湮没在抗争中战士的缩影。我在过去的一段时间里陷入很严重的自我怀疑,借这篇文有点重拾希望的意思,希望我能写出更多我自己真切爱着的角色和故事。好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