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创作谈》里,禹风称自己的目的是再现,“再现我寄身的城市在 1860 年至 1943 年间的市政、经济、城建与战争,场景、气息、人事与悲喜,再及市民的发达毁失爱恨情仇。” 细细梳理《大裁缝》,读者确实能够得到百年上海发展的梗概。
小说始于 1860 年太平天国(小刀会)之乱,彼时上海租界还与华人县城并置,只有外滩一排三层的洋房洋楼,洋房背面的花园弄,有洋行、西人店铺和花园别墅,战争开始把江浙两地的乡绅赶到租界避乱,上海开始扩张。
到了1875年,茄生从横滨返乡探亲,上海已经开始按照现代英国城市的模式建立起来,“建设工商,发展市政,新筑马路,维护路灯,清洁水源,提供清洁饮用水,而且他们在娱乐上下了很多本钱。”到了1905年,乔氏兄弟归国发展的时候,上海已经是当时最繁荣的国际大都市之一:“上海滩的西洋景好比一阵春雷带下的疾雨,即刻打湿了他们。……从横滨来上海,像百棵树间一两只孤蝉飞到了一棵树上百只鸣蝉堆里。”
也正是从这个时期开始,钢铁的外白渡桥取代了威尔斯桥和公园桥,它看似要连接苏州河南北,实际上却分割了欧洲和亚洲,苏州河北是英、法等国租界,苏州河南是日本侨民居住区和苦力、难民的聚集地。
从城市书写这个角度看,《大裁缝》的介绍性、分析性超过了想象性,禹风关注西方制度文明、观念文明对中国现代化进程的贡献,做了大量史料的梳理工作,它关注城市的工具性,它的各种机构,它作为商业和工业系统的功能,并且把它们很好地织进了乔氏家族企业发展故事的经纬之中。
《大裁缝》详细地介绍了工部局的机构设置。对于一个人口高度密集的城市而言,市政规划与法制建设,公共卫生防疫是保障城市安全运转的基础,由于上海租界一直在吸收战争难民,华洋杂处,租界当局于 1860 年前后设立了工部局开始自治。工部局的治理不仅对上海的迅速发展繁荣起到了很好的作用,恐怕也对中国的现代化起到了示范作用。
《大裁缝》还对疫病的防控与治理做了陈述,小说第一章里麦牧师就在筹款,努力控制难民之中疫病的漫延,1910-1940 年伍连德博士在哈尔滨―上海两地治疫,到第十章日本侵入上海伍博士因中日战争黯然离开中国回南洋,这条叙述线索,显然是用来呈现作者对现代化大都市的管理思考的。
《大裁缝》几乎不对上海的物质外观进行的描绘,对于禹风来说,上海是一个有机体,它会生长,壮大,一方面,它是人类活动的产物,是由不同范围的社会进程与人类干预形成的,另一方面,它又是一种力量,反过来影响、指引和限定身在其中的人的行为与方式的各种可能性。
因此,《大裁缝》有一个宏大的时空框架,横滨、哈尔滨、北京都赫然出现在目录中,和上海并置,横滨的维新、东北的日俄战争、北京的学潮等等,都是刺激上海生长的因素。
而进入小说文本,我们能够看到奉化、宁波、南京、广州、山东、天津、香港、昆明、武汉,英国的利物浦、兰开夏、德文郡,欧洲大陆的法国、比利时、俄罗斯、美国,看到菲律宾马尼拉、新加坡,南非开普敦,非洲西岸……这张单子,可以列得很长很长,显然,上海是在一个联系日益紧密的人类社会网络之中,开放性是它的首要特点。
当然,世界各地都处在互相联系之中,这并不能说明上海为什么会如此繁荣。上海的独特性恰恰在于,在租界这个小小的弹丸之地,它有让人羡慕的现代管理秩序,与此同时,它还有治外法权作为屏障,让它能够偷安一时。这让它在一次又一次的战争中,迅速旺发,“故人来,故人去;兵火开,兵火缓,上海从来不怕乱。每次重归太平它就旺发,这城市像是在血水里发大的。”
人类文明史上最古老的城市,是靠它周围的土地供养的,乡村与城市有着紧密的亲缘关系,但是上海是一座无根的城市,它起源于被征服后的不平等条约,完全按照启蒙理性和商业实用精神模式建立起来,与孕育万物、充满活力的大地失去了联系,吸收的是战乱中逃离故土人的财富。
从熵的角度来看,从环境中所取走的能量最终都会以这样或那样的方式耗散,结果导致混乱的增长,能量转化得越迅速,消耗得越快,混乱就积累得越多。上海吸收了如此广大地方的财富,并且急速地流转,它所积累的混乱也必定是巨大的、惊人的。
这惊人的毁灭性力量,其实就潜伏在租界周围――“扬子江浩荡两岸的庞大内陆以及它沉默了很久的无数子民”――甚至租界之中,每一位以精明著称的上海市民内心的最深处。上海,形成了一个封闭的熵增系统,它看似繁华,其实极其荒凉:它的市民为了理性,牺牲了本能,金钱膨胀成巨大的怪兽,吞噬一切。
乔百祥用强大的理性,抑制住了难民对他的冲击,转身投靠工部局的管理秩序,梦想着成为上海滩的主人,与此同时,他也在和新吾的比较中,意识到自己的失血,因为永远失去了桃丽丝,他“感到一阵无奈的深广的虚空,感到自己什么都已失尽,其实了无生趣”。这正是他喜欢汀康的原因:这个高大的英国青年,一点酒精就能让本能恣意释放,不惜引发大范围的流血事件。
和乔百祥相对照的是姚远纶,她有一个男性化的名字,也像丈夫乔百祥一样理性、精明,喜欢顺势捞取金钱,很轻易地,她就被上海这“立体的金钱旋涡”卷了进去,投身股份公所,“那股份公所就像庄稼地,钱投入进去会自己长出收成”。
从王小虬到乔百祥、姚远纶,包括汀康、法国人范里克斯,每一代上海人,都希望自己能够找到上海的隐秘钥匙,在上海滩吃得开,他们成就了上海,上海也塑造了他们的性格和行为方式。
《大裁缝》中的上海,进入到 20 世纪后,就开始没有了四季轮回,茄生的上海,那“春花开又落……天就一日比一日暖”,“桃树挂了果子,金橘树也在香喷喷地扬花,白花招来青蜂”的田园美景,已经消失在了时间的深处。长袖善舞,在中国内部各种势力以及中国和世界其他国家之间斡旋的乔百祥,这个真正的世界主义者,魔都上海最好的产品,意识到“如果英国大班们黯然离去,无论日本人还是俄国人,哪怕是广袤大地派出来的中国人,他恐怕都无法面对。”在日本交还公共租界给汪伪政府的仪式上,他偏向俯身相框,“看见一个无头女孩走动了起来,朝着相框深处越走越远,渐渐成了飘动的虚影……”
本文为禹风所著《大裁缝》一书书评,由浙江文艺出版社授权发布)
海滩是冒险家的乐园,长江入海口百年租界。羞辱与荣耀,身份与混同,时运与停滞,贸易与争战,兴旺与死亡……乔百祥觉得:这一切对立景象之间,无非只差一套精工裁剪、能陪着人抛头露面的好西服。
1860年,茄生跟随舅舅走出奉化,怀着隐秘的家族传承,辗转宁波、上海、横滨,长成为第一代宁波洋装裁缝。1919年,乔家裁缝第三代乔新吾和乔百祥兄弟俩一个在北,一个在南,虽血脉同源,脚下的道路却正通往无人知晓的分叉,而命运似乎早已在注定之处埋伏着行踪。
时局铸造的租界上海,究竟是坚不可摧的热血堡垒,还是摇摇欲坠的海市蜃楼?外国大班、洋装裁缝、市民、买办、革命者,裹挟进哪一重身份才不会被浮世漂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