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以幻作真,以真为幻”(第二十五回脂批)的红楼文本中,甄、贾宝王实为同一人[注1],但前八十回甄宝玉似有若无,似乎只活在三言两语的传说中、贾宝玉偶然的一个幻梦里,看起来甚至连一个配角都谈不上,当然,更无法与贾宝玉相提并论。那么,甄宝玉是否只是贾宝玉可有可无的影子?
但是,正如“周与蝴蝶则必有分矣”,文学魔术师的文学魔术也是变幻无穷、神鬼莫测,甄宝玉几乎不可能只是贾宝玉简单的、完全的重复。否则,“笔笔不空”(脂批)的作者在贾宝玉之外,又设了一个除了没有“通灵宝玉”之外、无论从秉性还是相貌几乎一模一样的甄宝玉,岂不是画蛇添足?
其实,第二回脂批“凡写贾宝玉之文,则正为真宝玉传影”,已经暗示甄宝玉也很重要,“为真宝玉传影”正是贾宝玉的重要任务之一,但除此之外,贾宝玉自己还有更重要的任务。
第十六回脂批指出:“甄家正是大关键、大节目,勿作泛泛口头语看”,因此,甄家之甄宝玉绝对是文本中与贾宝玉有着神奇的联结但又担负着全然不同的重任之重量级存在。甄宝玉虽然前八十回几乎难觅芳踪,但第十八回,元妃归省庆元宵,点了四出戏,第三出是《仙缘》,脂批指出:“《邯郸梦》中伏甄宝玉送玉”,这就是脂砚斋所谓的“乃通部书之大过节、大关键”之一,因此,在“迷失无稿”的“真事将显”的后半部,甄宝玉一定会登场,而且扮演至关重要的角色。
那么,甄、贾宝玉在“表里皆有喻”(脂批)的文本中,各有怎样深刻的意涵?
第二十二回脂批指出:“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看书,则不失执笔人本旨矣”,因此,正如薛、林虽然一体,却有各自不同的隐喻;甄宝玉和贾宝玉虽然是同一个人,但“贾”也并不能完全等同于“甄”,“甄”与“贾”各具妙用,而要想知道甄、贾宝玉之间的区别,必须先了解“薛、林”到底都隐喻了什么。
第四十三回脂批指出:“一部书全是老婆舌头,全是讽刺时事,反面春秋。所谓`痴子弟正照风月鉴’,若单看了老婆舌头,岂非痴子弟乎?”在“文字狱”遍地的背景下,作者只能假借梦境,假托意在“使闺阁昭传”,讽刺正统只剩残影而非正统大行其道的时代。
秦可卿作为“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脂批),隐指谥号“密”的胤礽,是正统之象征。第五回,宝玉梦游太虚幻境,脂批指出,该回宝玉太虚一梦“必用秦氏引梦,又用秦氏出梦,竟不知立意何属。惟批书者知之。”,暗示该回宝玉之梦暗藏着她绝对不能说出的、事关身家性命的文本之本旨。
该回,梦中的宝玉在太虚幻境,所见到的秦可卿“其鲜艳妩媚,有似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脂批指出:“难得双兼,妙极!”,而警幻仙子提到秦可卿乳名兼美,脂砚斋又指出:“妙,盖指薛林而言也”,因此,“名虽二个,人却一身”(第四十二回回前总批)的钗黛,“兼美”于“秦可卿”而成为不可分割之一体。
“密”作为谥号,具有政治意涵,而林黛玉,堪称文本中一个真正“密”之女子一一林黛玉前身绛珠仙子,饥则食“饮食之名奇甚”(脂批)的蜜青果为膳。蜜青,谐音密清;母亲贾敏,根据贾雨村言,她为避讳,总将“敏“念作“密”。林黛玉别号“潇湘妃子”,是亡国之典,也具有政治意涵,她至死不干的泪水,其实是亡国之泪[注2]。因此,“风流袅娜”的秦可卿一一林黛玉是“密”之家国政治部分,可称之为“梦政密”。
薛宝钗则拥有“冷香丸”,药方和药引子都是癞僧给的。宝钗和太虚幻境大有关系,来自太虚幻境的“冷香丸”的幽香即宝钗生命的芬芳,脂批又指出:“这方是花香袭人正意",在“表里皆有喻”的文本中,宝钗就是集生活智慧之大成的隐喻。她安分随时,"风雨阴晴任变迁”,“任他随聚随分”,守住内心的本真,“万缕千丝终不改”,即使“处处风波处处愁”,她依然期待"好风凭借力,送我上青云”。她的处常之道即古老传统的耕读传家大智慧,而秦可卿魂托凤姐的家计长策正体现了这一大智慧。因此,“鲜艳妩媚”的秦可卿一一薛宝钗是“密”之世俗生活部分[注3],可称之为“梦凡密”。
每个人都是生活在自己的时代里,时代都会或多或少在每个人身上留下印记,有时候甚至左右了一个人的命运,每个人的生命历程中不能完全排除政治的影响,因此,每个人的身上多多少少都有政治意涵,但每个人又须臾也不能没有维持基本生命需求的一粥一饮、一茶一饭和作为群居性动物所不可或缺的人际交往,即所谓世俗生活,这就是“执笔人”“将薛、林作甄玉、贾玉”的“本旨”的深刻性之所在。在梦幻文本里,宝玉出人意料地有两个分身一一甄、贾宝玉,两个分身似乎还处在同一时空里,原因也在于此。
当然,明了以上文本之本旨,就不难明白为何“立意何属”只能是秘而不宣的惟批书者知之”一一乾隆时代可是自诩为乾隆太平盛世,而“文字狱”之盛也达到封建时代的巅峰!
因此,相较于林黛玉,薛宝钗更具世俗生活之意涵;同样,相较于薛宝钗,林黛玉更具政治意涵。“林应作贾玉看”,因此,相较于甄宝玉,贾宝玉更具政治意涵;“薛应作甄玉看”,因此,相较于贾宝玉,甄宝玉更具生活气息。
贾宝玉比甄宝玉更具政治意涵,那么,贾宝玉除了为甄宝玉传影之外,还有作者通过梦幻所寄托的怎样难以明说的深刻的政治之隐喻?
以“贾雨村言”敷演出的“甄士隐”之文本,是“写假则知真”(第二回脂批),因此,通过贾家可知作者的家族。第一回关于甄士隐,脂批指出:“真。后之甄宝玉亦借此音,后不注”,因此,江南甄家即江南“真”家,相当于文学版曹家,“写假则知真”的贾家里有曹家的影子,许多脂批也指出荣国府发生的事情正是作者和脂砚斋共同经历过的。对于宝玉,脂砚斋明确地指为作者本人的“自寓”,因此,宝玉与作者密切相关,而江南甄家之宝玉,相当于作者的文学艺术再现。
但是,“写假则知真”的贾家绝不仅仅只是江南甄家的另一种称谓,因为被作者“甄士隐”的并不是只有曹家的真事。曹家和皇家之间盘根错节,文学再现曹家,难免牵涉到皇家,为避免“文字狱”,作者不得不故意假托贾府,“将真事隐去”,而甄士隐,姓甄名费,与费音近的字并不是单一的,但脂批明确指出费即“废”,即暗示贾府演绎的一切,其中既有如“南直召祸”之类的曹家家事,还包括与“废”太子有关的皇家真事。封建社会国与家都采取相同的严格等级区分的宗法统治,这也是“写假则知真”的贾家事里既包含了作者的真家事和皇家的“假”(假托)事。
如同贾宝玉“为甄宝玉传影”(第二回脂批),另有作者通过梦幻所寄托的隐喻,贾家也在为江南甄家(曹家)传影外,又暗喻皇家[注4]。因此,贾家之宝玉,在为作者传影的同时,具有与皇家相关的政治意涵。
虽然甄、贾宝玉实为同一人,但第五回贾宝玉与秦可卿同领警幻之训,而秦可卿兼具钗黛之美,就意味着贾宝玉与钗黛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如同薛宝钗和林黛玉,既“兼美”于“秦可卿”而成为不可分割之一体,又分别隐喻“密”之世俗生活和“密”之家国政治,实为同一人的甄宝玉和贾宝玉,由于所蕴含的寓意之不同,贾宝玉也只能如“密”之家国政治的黛玉一样,深具与胤礽相关的政治意涵。
其实,梦游太虚幻境的是贾宝玉,当然,与秦可卿同领警幻仙子之训也只能是贾宝玉。秦可卿是“此书大纲目、大比托、大讽刺处”,贾宝玉与秦可卿同领警幻之训,就完成了与秦可卿的比托,贾宝玉是完整版的秦可卿,可称之为“梦全密”,这同样也意味着在寓言的“九十春光”里贾宝玉将演绎文学化的胤礽角色[注5]。
家国政治曾经给胤礽带来无限风光,但也是家国政治给胤礽招来无尽的悲伤。当胤礽拥有家国政治,就拥有一切;当他失去家国政治时,便失去了所有,除了彻底回归平淡的世俗生活之外,別无选择。可以说,家国政治在他的一生中所占的比重远远超过世俗生活,终其一生,他就是一个政治人物,扮演文学化胤礽角色的贾宝玉,当然就深具皇家之政治意涵。
贾宝玉具有与皇家相关的政治意涵,他也只能应作具有“密”之家国政治意涵的黛玉看,呈现在风月宝鉴正面的“贾雨村言”就是,贾宝玉虽然与宝钗有注定的“金玉良姻”,但直到黛玉泪枯夭亡,他也“终不忘世外仙妹寂寞林”。
其实,作者的出身与曾经贵为太子的胤礽之间有着天然的鸿沟,同样也意味着,“梦全密”不可能是江南甄家之甄宝玉,而只能是作者创造的幻境里的“假托之家”贾家中具有政治意涵的梦之幻影一一贾宝玉。
可是,可能有人会有疑问,元妃和贾宝玉是姐弟关系,如果贾宝玉演绎的是文学化的胤礽角色,那么,元妃是康熙帝的妃嫔,还是康熙帝的女儿?其实大可不必纠结于此。
《红楼梦》“真打破历来小说窠臼”(第一回脂批),因此,要想真正读懂作者的“其中味”,也往往需要打破惯常思维定式。所谓元妃和宝玉的姐弟关系,只是风月宝鉴正面的“假语”,而作者的“其中味”却只在“甄士隐”之风月宝鉴背面[注6],风月宝鉴正面的人物关系,当然就不再适用于风月宝鉴背面,就像从一个以摄氏标准计量气温的国家,进入到一个以华氏标准计量气温的国家,要想真正了解当地真实的气温状况,就必须完全抛开摄氏标准。
其实,在“妙在全是指东击西、打草惊蛇之笔”(第三回脂批)的文本中,元妃和秦可卿之间同样有着神奇的联结。篇幅所限,本文不能详解,如有兴趣,敬请查看《“行”走红楼》系列拙文23一25元妃和秦可卿之关系系列。
注3、第四回提及宝钗侍选公主、郡主之入学陪侍,后来不了了之,似乎是闲笔。但作者“笔笔不空”,似乎意在暗示宝钗之寓意与皇宫有某种关系,因此,她是“梦凡密”。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41-44宝钗部分
注5、即使作为作者“自寓”的宝玉和钗黛的出身与胤礽存在着再大的鸿沟,但在这一点上,他们与胤礽是相通的。
注6、比如,文本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秦可卿淫丧天香楼”其实就是作者用贾珍与秦可卿之间所谓的翁媳的不伦之恋之“有情情处”(第七回回前总批),来隐喻胤礽和雍正俩兄弟君臣之间正统与非正统之争的“无情处”(第七回回前总批),当然,就不能纠缠于风月宝鉴正面贾珍和秦可卿的翁媳关系,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3《猫哭老鼠一一葬礼上的“雍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