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91年,法国作家奥兰普·德古热(别名玛丽·戈兹)发表了《女权宣言》,或称《女权与女公民权宣言》。
1791年(乾隆五十六年),程伟元和高鹗合作,以萃文书屋的名义刊印了《新镌全部绣像红楼梦》,这是《红楼梦》版本史上首个刊印本,称程甲本。
《红楼梦》开篇明言,要“使闺阁昭传”。书中也描绘了众多形象鲜明、个性独特的女性形象,如林黛玉,薛宝钗,史湘云,王熙凤等。前超古人,后乏来者,独步天下,无人比背。
书中或叙述者发言,或借人物之口,对女儿称赞有加。如借贾宝玉之口,称:
“女儿是水做的骨头,男子是泥做的骨肉,我见了女儿便觉清爽,见了男子便觉浊臭逼人。”
他说:“必得两个女儿陪着我读书,我方能认得字,心上也明白;不然,我心里自己糊涂。”又常对着跟他的小厮们说:“这‘女儿’两个字,极尊贵极清净的,比那瑞兽珍禽、奇花异草更觉希罕尊贵呢。……但凡要说的时节,必用净水香茶嗽了口方可;设若失错,便要凿牙穿眼的。”……每打的吃疼不过时,他便“姐姐”“妹妹”的乱叫起来。……他说:“急疼之时,只叫‘姐姐’‘妹妹’字样,或可解疼,也未可知,因叫了一声,果觉疼得好些,遂得了秘法,每疼痛之极,便连叫‘姐妹’起来了。”
噫!女儿曩生之昔,其为质则金玉不足喻其贵,其为性则冰雪不足喻其洁,其为神则星日不足喻其精,其为貌则花月不足喻其色。
依据宝玉的理论,姊妹们自然是无价之宝,连同那些丫鬟、优伶也都是珍贵的。怡红院的一等、二等、还是粗使丫鬟,他都一律平等视之,对“越位”的四儿、小红,和蔼对待,连优伶龄官,也不顾自己淋雨而只顾提醒对方避雨。
不仅如此,《红楼梦》第一回,开宗明义,提出此书“大旨谈情”,要将儿女真情发泄一二。曹雪芹说到做到,宝黛爱情,的确到达了超迈古今的高度。一些描写二玉感情的段落,貌似风清云淡,实则重若千钧。
如第五十二回,宝玉又到了潇湘馆,见宝钗、宝琴、邢岫烟围坐在熏笼上叙家常,惊叹:
宝玉因让诸姊妹先行,自己落后。黛玉便又叫住他,问道:“袭人到底多早晚回来?”宝玉道:“自然等送了殡才来呢。”黛玉还有话说,又不曾出口,出了一回神,便说道:“你去罢。”宝玉也觉心里有许多话,只是口里不知要说什么,想了一想,也笑道:“明日再说罢。”一面下了阶矶,低头正欲迈步,复又忙回身问道:“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黛玉道:“昨儿夜里好了,只嗽两遍,却只睡了四更一个更次,就再不能睡了。”宝玉又笑道:“正是,有句要紧的话,这会子才想起来。”一面说,一面便挨过身来,悄悄道:“我想宝姐姐送你的燕窝──”一语未了,只见赵姨娘走了进来瞧黛玉……
“如今的夜越发长了,你一夜咳嗽几遍?醒几次?”也只是几句寻常话,脂批却强烈提醒:
此皆好笑之极,无味扯淡之极,回思则沥血滴髓之至情至神也。岂别部偷寒送暖私奔暗约一味浪态之小说可比哉?
耽于欲者常寡于情,深于情者多淡于欲。情到深处,即是忘我的牵挂,无我的体贴,非刻意的眷顾,佛陀般的悲悯。脂评以佛顶圆光比拟二玉感情,原因正在于此。
“谩言红袖啼痕重,更有情痴抱恨长。”《红楼梦》的主旨,简而言之,十年辛苦,字字是血,无非书写红袖啼痕,情痴抱恨。细而言之,曹雪芹借助贾宝玉,体验和描写闺阁女子:
有生以来此身此心为诸女儿应酬不暇。
宝玉之事业、作为正是在闺阁体验中完成的。忍见千红一哭,万艳同悲,终因情深意浓,难以割舍。《红楼梦》的价值,正在于创立了新的价值:闺阁之中有真善美,女儿是可敬可爱的,情爱是可以超越皮肤烂淫的,情感是有价值、可以承载宇宙人生的。
“开辟鸿蒙,谁为情种?”一部《红楼梦》,正是以大观园为道场,以众女儿为主角,以谈情为大旨,展示了情的世界,树起了新的价值观。
《红楼梦》对女儿的描写和赞颂,无疑是中国历史上的重大突破。书中的女性,虽说依然是男性视角下的女性,但也写出了女性自身的觉醒。
《红楼梦》中,女性对自身处境和地位是有自觉的。如大丫鬟袭人,列金陵十二钗之副册,也是归入了薄命司。第十九回,通过人物话语:
补出袭人幼时艰辛苦状,与前文之香菱,后文之晴雯,大同小异,自是又副十二钗中之冠,故不得不补传之。
“当日原是你们没饭吃,就剩我还值几两银子,若不叫你们卖,没有个看着老子娘饿死的理。如今幸而卖到这个地方,吃穿和主子一样,又不朝打暮骂。况且如今爹虽没了,你们却又整理得家成业就,复了元气。若果然还艰难,把我赎出来再多掏澄几个钱也还罢了,其实又不难了。这会子又赎我作什么?权当我死了,再不必起赎我的念头!”
袭人依然努力尽一个女儿的孝心,并以能为母亲送终而庆幸。
诸钗之中,清醒地认识到自身处境,而又甘之若饴的,首推薛宝钗。宝钗声称:
“自古道‘女子无才便是德’,总以贞静为主,女工次之。其余诗词,不过是闺中游戏,原可以会,可以不会。咱们这样人家的姑娘,倒不要这些才华的名誉。”
也有看到自身处境而心有不甘的,如贾探春。探春说:
“我但凡是个男人,可以出得去,我必早走了,立一番事业,那时自有我一番道理。偏我是女孩儿家,一句多话也没有我乱说的。”
更有不甘心于被动、主动上位的,如怡红院里的小红(林红玉)。作为一个十六七岁的丫鬟,小红有着高度的自觉,知道“千里搭长棚,没有不散的筵席”,未来需要自己谋划,前程须得自己争取。
初次见面,即“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让贾芸次日再来。再次见面,在蜂腰桥,小红精心设计,“巧遇”贾芸,贾芸拿眼把红玉一溜,红玉也拿眼去溜贾芸,不交一言,已传蜜意。
根据脂批,小红和贾芸后来走到了一起,可以说实现了爱情和事业的双丰收。
还有不甘受辱、愤起反抗的,如尤三姐和王熙凤。
尤三姐之于贾氏一门两府,一开始处于被欺凌和被压迫的地位,贾珍、贾琏甚至贾蓉等都是视之为粉头,招之即来,来则供他们任意消遣,兄弟甚至父子兄弟亦可共享,并无半点廉耻。
所谓物极必反,欺凌和压迫到了极限,遭遇了尤三姐的拼死抵抗,于是便有了第六十五回惊心动魄的一场戏:
尤三姐站在炕上,指贾琏笑道:“你不用和我花马吊嘴的,咱们清水下杂面,你吃我看。见提着影戏人子上场,好歹别戳破这层纸儿。……”说着,自己绰起壶来,斟了一杯,自己先喝了半杯,搂过贾琏的脖子来就灌,说:“我和你哥哥已经吃过了,咱们来亲香亲香!”唬的贾琏酒都醒了。贾珍也不承望尤三姐这等无耻老辣。弟兄两个本是风月场中耍惯的,不想今日反被这闺女一席话说住。……拿他弟兄二人嘲笑取乐,竟真是她嫖了男人,并非男人淫了她。
贾珍、贾琏眼馋心痒,又无计可施。尤三姐的抗争取得了暂时性的成果。但要再往前走一步,获得自由爱情、争取独立婚姻的时候,她还是失败了,落得个饮剑自尽的下场。
第六十七回,凤姐得知贾琏偷娶了尤二姐之后,对着平儿,发了一通怨恨之词:
“天下哪有这样没脸的男人!吃着碗里,看着锅里,见一个,爱一个,真成了喂不饱的狗,实在是个弃旧迎新的坏货。只可惜这五六品的顶带给他!他别想着俗语说的‘家花哪有野花香’的话,他要信了这个话,可就大错了。多早晚在外面闹一个很没脸、亲戚朋友见不得的事出来,他才罢手呢!”
凤姐并不止步于此,又把矛头指向贾珍:
“这是什么‘叫兄弟喜欢’,这是给他毒药吃呢!若论亲叔伯兄弟中,他年纪又最大,又居长,不知教导学好,反引诱兄弟学不长进,担罪名儿,日后闹出事来,他在一边缸沿儿上站着看热闹,真真我要骂也骂不出口来。再者,他那边府里的丑事坏名儿,已经叫人听不上了,必定也叫兄弟学他一样,才好显不出他的丑来。这是什么做哥哥的道理?倒不如撒泡尿浸死了……”
凤姐对贾琏的真心,对荣府的付出,没有得到充分肯定,也没有得到邢王二夫人、甚至贾母的真心呵护。
凤姐生日,贾琏与鲍二家的偷欢,被凤姐抓个正着。贾琏握剑追杀,贾母也还是装糊涂、和稀泥。
尤二姐被领进荣国府,贾母看了手,又特意看了脚,赞其俊俏,竟是默认了。
凤姐当然是封建制度、男权社会的受害者。爱情自古排他,即使遵守古制,一妻多妾,贪上贾琏这种个主儿,内有娈童,外边乱来,脏的滥的全要,让凤姐如何不失望乃至绝望?
于是,就有了第六十九回,凤姐将尤二姐接入大观园,闹过宁国府,引二姐与贾母、邢王二夫人见面,二姐从此可见天日。
这当然是表面文章,实则凤姐要出这口恶气,大起杀心,要杀二姐,要杀秋桐,还要追杀张华……
身份、手段如凤姐,挑战男权的结果,一样是一败涂地。凤姐的一通花拳绣腿,导致了与贾琏彻底决裂,与贾珍贾蓉分道扬镳。
要知道,凤姐反抗的,竟是贾氏一门两府的当家男人,依靠的却是已经步入暮年的老太太。胜负已经决定,“一从二令三人木”的谶语即将兑现,凤姐的人生悲剧也是无可遁逃了。
从纵的方向看,《红楼梦》女性观念的进步还是可观的。
唐代元稹,以“曾经沧海难为水,除却巫山不是云”为代表的情诗,成为古往今来纯真爱情的见证;传奇小说《莺莺传》或《会真记》及《会真诗》,即《西厢记》的蓝本,开创了才子佳人一类文艺作品。
元稹的人品不足为训,《莺莺传》讲述的是一个始乱终弃的故事。从一开始,就标榜张生的正派,声称其:
元稹在讲述中一直在强调是莺莺的主动,是莺莺作诗约张生前来,又是莺莺自己送上门来,其中不乏鄙视之词。
元稹记载的这天晚上,“旬有八日”,也就是某月的农历十八。晚上,“红娘捧崔氏而至”。被“捧”进房间的莺莺:
从此以后,莺莺暮隐而入,朝隐而出,与张生幽会西厢近一个月之久。最终,在元稹的传奇叙事中,莺莺成了受人鄙视的尤物,张生则成了善于悔过自新者。
在今天看来,以莺莺为代表的女性,无疑是被侮辱和被损害的人。
自诞生以来,《红楼梦》就被认为师承了《金瓶梅》。可在《金瓶梅》中,女性仍然是作为被男人玩赏和泄欲的客体而存在的。
“好一个雌儿,怎能够得手?”
王婆又道:“这雌儿风月如何?”西门庆道:“色系子女不可言。”
《金瓶梅》中,西门庆将女性工具化的同时,也把自己彻底工具化了,视做爱如征战,上场必借酒兴,必用药物,必上器具,必要战够多少多少回合,把男欢女爱变成了繁重剧烈的体力劳动和没完没了的能量消耗。
《三国演义》上说女人如衣服,《金瓶梅》中女人就是工具,可以拥有,可以霸占,可以施虐,可以借以敛财,可以借以跨越阶层。西门庆与潘金莲的关系,遂渐演变为相互的纠缠和彼此的折磨,最终走向灭亡。
再如,西门庆与招宣府的林太太,能有多少自然而然的欢爱可言呢?林太太的儿子王三官已经成年,开始寻花问柳。若说徐娘半老,这林太太该是已经到了半老的尾部,残存的风韵已经不多了。
西门庆与林太太偷情,无非是赢得了阶层跨越的内心欢愉:昔日难得一见、见面需要仰视的贵族夫人,如今可以骑于胯下,任意蹂躏,之后还可以在其心口和阴户燃香点痘,留下疤痕,其心态扭曲可见一斑。
到了《红楼梦》,事情发生了根本性的改变。《红楼梦》严厉谴责那种皮肤滥淫,书中借警幻之口,斥责那些皮肤滥淫之蠢物:
“如世之好淫者,不过悦容貌,喜歌舞,调笑无厌,云雨无时,恨不能尽天下之美女,供我片时之趣兴,此皆皮肤滥淫之蠢物耳!”
书中点破了贾珍父子寡廉鲜耻的聚麀行为,对贾琏不分香臭的偷情举动进行了无情的讽刺。
但对于正当的夫妻恩爱,却是正视、肯定甚至鼓励的,如贾琏与凤姐。第七回暗写二人午间行事,有版本直接列入回目,“送宫花贾琏戏熙凤”:
那周瑞家的……出西角门进入凤姐院中。走至堂屋,只见小丫头丰儿坐在凤姐房中门槛上,见周瑞家的来了,连忙摆手儿叫她往东屋里去。周瑞家的会意,慌得蹑手蹑脚地往东边房里来,只见奶子正拍着大姐儿睡觉呢。周瑞家的悄问奶子道:“奶奶睡中觉呢?也该请醒了。”奶子摇头儿。正问着,只听那边一阵笑声,却有贾琏的声音。接着房门响处,平儿拿着大铜盆出来,叫丰儿舀水进去……
妙文奇想,阿凤之为人岂有不着意于风月二字之理哉。若直以明笔写之,不但唐突阿凤身价,亦且无妙文可赏。若不写之,又万万不可。故只用“柳藏鹦鹉语方知”之法,略一皴染,不独文字有隐微,亦且不至污渎阿凤之英风俊骨。所谓此书无一不妙。
再有,第二十三回,贾琏和凤姐正在用饭,贾政派人传唤贾琏,贾琏忽然就来了这么一句:
贾琏道:“果然?这样也罢了。只是昨儿晚上,我不过是要改个样儿,你就扭手扭脚的。”凤姐儿听了,“嗤”的一声笑了,向贾琏啐了一口,低下头便吃饭。
可见二人并不缺乏床笫之乐。贾琏的要求,凤姐还是迎逢配合的。二人共享男欢女爱,作者及脂评没有指责。
更有甚者,书中对司棋的私相授受、私定终身,也没有批评。司棋是迎春房中的丫鬟,在大观园中与潘又安偷情,被鸳鸯撞破,抄检大观园又查出她和这位表哥的私情证物。众目睽睽之下,翻出一双男子的锦带袜并一双缎鞋来。又有一个小包皮袱,打开看时,里面有一个同心如意并一个字帖儿。凤姐当众念了上面的几句话:
“上月你来家后,父母已觉察你我之意。但姑娘未出阁,尚不能完你我之心愿。若园内可以相见,你可托张妈给一信息。若得在园内一见,倒比来家得说话。千万,千万!再所赐香袋二个,今已查收外,特寄香珠一串,略表我心。千万收好。表弟潘又安拜具。”
王善保家的羞愧难当,自己回手打着自己的脸。而司棋呢?书中写道:
凤姐见司棋低头不语,也并无畏惧惭愧之意,倒觉可异。
对司棋之举,鸳鸯选择宽容,凤姐感觉诧异。司棋自己,一付决绝的样子,分明在说,一人做事一人当,大不了还有一死。
这其实反映了作者的态度,《红楼梦》着眼于情真,情真意切,自然而然,是真的,就就没什么大不了的。
《红楼梦》赞颂女儿的美丽、可爱,不分等及贵贱;赞颂真诚、纯洁的儿女之情,也不反对正当的男欢女爱;看到了女性自身意识的觉醒,肯定了对男子威权的反抗;反对视女人为玩物,谴责缺少真情、只有肉欲的皮肤滥淫。这些都是中国两性关系史和中国古代文学史上的巨大进步,应该给予肯定和重视。
然而从横的方向比,《红楼梦》的女性意识与现代女权差距还是很明显的。
《女权宣言》是世界上第一份要求妇女权利的宣言,提出了17条要求,表现了一种独特的、完整的女权思想。
《为女权辩护》一书,驳斥了女人是男人玩物的观点,提出妇女应当在教育、就业和政治方面享有与男子同等的待遇。
现代女权主度从诞生之日起,就是理性的,明确提出女性的具体诉求,努力搭建自己的理论系统。
而在《红楼梦》中,女性意识觉醒还是偶发的、感性的,对男权的抵制和反抗既没有理论指导,又缺乏组织领导,自发而盲目,最终也都是失败的,注定要入薄命司的,留给读者的只是这种觉醒意识和反抗精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