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五十九回通过小丫鬟春燕之口转述了贾宝玉的一句名言:“女孩儿未出嫁,是颗无价之宝珠;出了嫁,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虽是颗珠子,却没有光彩宝色,是颗死珠了;再老了,更变的不是珠子,竟是鱼眼睛了。分明一个人,怎么变出三样来?”从有光彩宝色的“宝珠”,到没有光彩宝色的“死珠”,再到以假混真的“鱼眼睛”,关键是光彩与人性的逐渐丧失。当然并不是说女孩子一结婚就立刻成了死珠子了,而是慢慢地“不知怎么就变出许多的不好的毛病来”,有一个不知不觉由量变逐渐到质变的过程。
在金陵十二钗中,王熙凤就是从宝珠到死珠再演变成为鱼眼睛的人之一,只不过她没有到老年就死了,还没有来得及变为鱼眼睛,而是由一颗本来光彩夺目的宝珠渐渐变为失去光彩的死珠子。
王熙凤还没有正式出场,曹雪芹就已经通过别人之口,使她给读者留下了光彩夺目的印象。在第二回“冷子兴演说荣国府”中,对王熙凤有一句经典性评价:“模样又极标致,言谈又爽利,心机又极深细,竟是个男人万不及一的。”冷子兴的岳母周瑞家的是王夫人的陪房,深知王熙凤的为人,说:“(她)如今出挑的美人一样的模样儿,少说些有一万个心眼子。再要赌口齿,十个会说话的男人也说他不过。”(第六回)岳婿二人对王熙凤在模样、口齿、心机的看法几乎一模一样,一致认为好些个男人加起来也不如她一个。通过黛玉进府时王熙凤的出场和刘姥姥一进荣国府这两个小片段,王熙凤果然是充满了光彩宝色。
《红楼梦》给人的感觉似乎是“重女轻男”。这是曹雪芹有言在先的,因为他写这部小说的目的就是要“使闺阁昭传”,把那些强于“堂堂须眉”的“异样女子”的人品事迹,昭传天下,从而反映了曹雪芹对男性为中心的社会的极度失望。如果有一个清明的社会,王熙凤完全可能成为一个出色的高级官员。但是曹雪芹并不“包庇”他喜爱的任何人物,包括女性。我们从王熙凤身上可以看到,曹雪芹写出了王熙凤在对金钱和权力的追逐中,人性逐渐异化,宝珠的光彩不断失落。这里固然有王熙凤个人品质的原因,但是曹雪芹更多地是把矛头指向了那个末世社会。他为王熙凤这样才干出众的女子的悲剧命运而深深惋惜。
王熙凤这个人干了那么多坏事,但是为什么还有这么多读者对她既恨又爱?这说明她这个人不那么简单,曹雪芹赋予这个艺术形象的不仅仅只有丑恶的一面,否则不会将她放在薄命司里。
我在《周思源看红楼》中说王熙凤五辣俱全,并不是说王熙凤只有“辣”这一个方面。这个人物之所以让人既爱又恨,就是因为她不仅仅是辣,还有甜,她也有充满少妇柔情缠绵的一面。比如,贾琏送林黛玉走后她对丈夫的无尽思念,“心中实在无趣,每到晚间,不过和平儿说笑一回,就胡乱睡了”(十三回)。即使其“酸”,也有可口之处。比如贾琏送黛玉奔丧返京,回到自己屋里夫妻二人亲热说话。听说香菱来了,贾琏就说起方才到薛姨妈那里请安时偶然见到的小媳妇原来就是香菱,“越发出挑的标致了。那薛大傻子真玷辱了他”。王熙凤就笑话他走了一趟出美女的苏杭回来,“也该见些世面了,还是这么眼馋肚饱的。你要爱他,不值什么,我去拿平儿换了他来如何?”(十六回)王熙凤此言虽有醋意,却没有推倒醋瓶,大撒泼妇之威,而是顺便开了个玩笑;接着反而说薛姨妈认为香菱模样、人品多么出众,连一般的小姐也比不上她。又说一年来香菱的不幸遭遇,为她十分“可惜”。因此王熙凤的“酸”也不可一概而论,要具体分析。当然,她“辣”的方面也不都是否定性的,比如她的超凡能力,善于识人用人,处事果断等,都有许多可取之处。这些大家都很清楚,不必多言。
王熙凤身上有一些美好的素质,这是她之所以干了这么多坏事却仍然让人喜欢的原因。五十一回末尾,在大观园内单独设立小厨房就是出于凤姐的建议。她说,天又短又冷,小姑娘们冷风朔气的,别人还可,她特别指出:“第一林妹妹如何禁得住?就连宝兄弟也禁不住,何况众位姑娘。”于是这个建议立即得到王夫人和贾母的赞赏。再比如袭人因为热孝在身,贾母生日时未去伺候,贾母不大高兴,王熙凤就说,留袭人在怡红院看屋子,搪塞了过去。王熙凤对袭人的关心不能简单地看作是为了讨好宝玉和贾母,更不是什么“放长线钓大鱼”,她有真诚的一面。袭人回家,王熙凤让她带的衣服和随从,都显示出她对袭人的真情。作为“领导”,关心“中层干部”,是很重要的领导艺术呢。
尤其可贵的是,在抄检大观园前后,王熙凤表现出人性中依然闪烁着宝珠光彩的一面,表明直到那时候她还没有完全变成死珠子。当时王善保家的在王夫人面前搬弄是非,陷害晴雯,王夫人不认识谁是晴雯,就问王熙凤说,有一天在园子里看见一个有些像黛玉的女孩,是不是晴雯。其实就是。不过王熙凤为了保护晴雯,说忘了那日的事,不敢乱说。这些都是这个人物经得起琢磨的原因,曹雪芹写她不是那么简单化的,我们也要全面地看待这个艺术形象,不能非白即黑,非黑即白,有些可能就是白的,有些则是灰色的,不能把王熙凤看得过于功利化,似乎她做什么事情都是出于讨好贾母、王夫人,为了拉拢宝玉、袭人等“她用得着的人”,一切都在为自己打算。这样就把人物简单化了。
不过这些还不是曹雪芹将她比作人中之凤的原因,而是她有一些非常突出的品格,曹雪芹甚至还赋予了她一些超前意识,这种意识直到现在依然不失其先进的光彩。
王熙凤管理着多达三四百人的荣国府内务,上有贾母、王夫人和婆婆邢夫人,旁有一大堆小叔子、大嫂子、小姑子,宁国府人和亲戚们常来常往,所以王熙凤操这个家不容易,她也不光是出于私心。确实她是在利用一些机会谋取私利,但是我们也要看到她对这个家在管理上的艰难和辛劳。她争强好胜,甚至弄得一身病,也得罪了不少人,其中一个重要原因是她为这个家的操劳所致。五十五回她在与平儿的对话中,大力肯定了上任伊始的探春大刀阔斧地处置了几件棘手的事情后,有一段话可以看出王熙凤内心深处的某些想法:“你知道,我这几年生了多少省俭的法子,一家子大约也没个不背地里恨我的。我如今也是骑上老虎了。虽然看破些,无奈一时也难宽放;二则家里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却一年进的产业又不及先时。多省俭了,外人又笑话,老太太、太太也受委屈,家下人也抱怨刻薄;若不趁早儿料理省俭之计,再几年就都赔尽了。”这些地方足以看出王熙凤的眼光和见解。所以她早就想要改改这些规矩。
不过王熙凤着眼的主要是“省俭”,还没有更好的法子。这次由于王熙凤有病,暂时退居二线,李纨、探春、宝钗三驾马车代理她管理大观园。她明白李纨是“佛爷”,魄力欠缺;宝钗毕竟是亲戚,不便过多干预;真正有主意有胆识的是三小姐探春。王熙凤不是怀着抵触情绪或失落感,而是觉得正合了自己的心意,正碰了她的机会,她“正愁没个膀臂”,所以一再叮嘱平儿要尊重探春,而且料定探春“如今要作法开端,一定是先拿”她王熙凤开刀,叫平儿千万不可分辩,要“越恭敬,越说驳的是才好。千万别想着怕我没脸,和他一犟,就不好了”。平儿忠实地执行了王熙凤的这个重要指示。所以探春等在大观园大力改革“旧例”,实行“新创”,与王熙凤这位暂时退居二线的“老领导”的开明有很大的关系。如果由于“新领导”改革了“老领导”时期的章程,“老领导”心中不快,甚至从中作梗,那么大观园的改革肯定就进行不下去。探春和宝钗在李纨支持下的改革,不但节流,而且开源,还缓解了大观园内外下层社会的矛盾,比王熙凤当初的措施更高一筹。我们从王熙凤所说的荣国府“出去的多,进来的少。凡百大小事仍是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的话中,也能够看到曹雪芹对那个不知进取的时代的批判。
那个时代,祖宗定下的规矩是不能随便动的,即使国丧期间百日内剃发都是死罪,连总督这样的从一品封疆大吏都因为这几根头发被赐死。乾隆十三年上谕说:“祖宗定制,君臣大义,而违(反)蔑(视)如此,万无可赦。”王熙凤之所以被誉为“脂粉队里的英雄”,“男人万不及一”,就在于她看出不能事事都“照着老祖宗手里的规矩”办,有些规矩非改不可。用咱们现在的话来说,王熙凤还真有点“与时俱进”的观念。而探春、宝钗、李纨也在一定程度上有点这个意思,不过她们更多的是行动,而王熙凤已经从理念上感觉到了这个问题的重要性。当然,这反映了曹雪芹的思想,这在那个时代是非常了不起的。但是王熙凤毕竟上有两代老一辈,而且她不是男子。曹雪芹通过王熙凤这个艺术形象告诉读者的一个重要理念就是:一定要改变老祖宗的某些已经过时的不利于家族、国家的规矩,否则这个家族、这个社会就要完蛋!这样我们从王熙凤判词的首句“凡鸟偏从末世来”的“偏从”二字中,就能够体会到曹雪芹对她深深的惋惜之情,而且曹雪芹的如椽之笔,始终坚定地指向那个至今依旧被渲染为中国历史上最伟大的盛世而实际上是“末世”的时代!
曹雪芹虽然把那个时代定位为“末世”而不是“盛世”,但是在《红楼梦》的人物介绍中,却只有三个人强调他们生活于末世。第一个是贾雨村,第二个是探春,第三个就是王熙凤。为什么在介绍这三个人物时特别强调他们生活于末世?三个人在体现末世方面有没有什么异同?这个问题很值得我们注意。
贾雨村承担的是一个非常优秀的男人在这个末世社会环境中被逐渐腐蚀,成为一个不可救药的坏蛋,表达了曹雪芹对男性为中心社会的彻底失望。探春体现的是一个具有探索精神,有可能为社会指出新路的女性,却没有施展才干的机会,最多只能在大观园中小试牛刀。而王熙凤则似乎承担了更多的理念。因为王熙凤的名字,暗示了曹雪芹关于发挥女性才干方能使社会复兴的愿望。王熙凤的名字倒过来就是“凤熙王”。“凤”代表女性,“熙”是兴起之意,“王”代表社稷江山,即社会。也就是说,这个社会只有让女性发挥作用才可能有改变的希望。然而这个社会不仅没有让女性施展才能,反而腐蚀并最终吞噬了这位脂粉队里的英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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