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诡异的两个宝玉之间似梦非梦的奇妙链接,让我们看到一面镜子,映照出另一种不诗意、不飞扬,不能纵情肆意的人生。
我是谁?这是一个很有思辨性的话题。且不论学术领域里的自我、本我、超我、故我、今我,即便在生活中,人们也时常从反思自我的是非、对错,到用星座、血型、属相等归类分析自己的性格命运,再到在意周围人对自己的评价,都是在试图了解“我”——这个我们世界上最熟悉的陌生人。但我们最不了解的,恰恰是“自己”这个人。
《红楼梦》里,曹雪芹用了很多笔墨去写“贾宝玉”这个“自己”。但最诡异的,是世界上还有另一个宝玉,和他们之间似梦非梦的奇妙链接。
另一个宝玉姓甄。甄宝玉家住金陵,和贾宝玉有着一样的容貌、一样的家世、一样的年纪、一样的性情,他的启蒙老师和黛玉是同一位——和贾府关系甚深、让贾宝玉颇为厌恶的贾雨村。
更离奇的是,贾宝玉梦中见甄宝玉,甄宝玉说他也梦见他寻到了“长安都中的宝玉”,两个宝玉都奇道:“原来你就是宝玉?这可不是梦里了。”
这一段梦中套梦、真真假假的描写,就像是“庄周梦蝶”的一段具象故事:“不知周之梦为蝴蝶与?蝴蝶之梦为周与?”
贾宝玉梦醒后,袭人告知他:“那是你梦迷了。你揉眼细瞧,是镜子里照的你影儿。”宝玉向前瞧了一瞧,原是那嵌的大镜对面相照,自己也笑了。这似乎给了“宝玉梦宝玉”一个解释:甄宝玉是贾宝玉的镜中幻影。
脂砚斋曾说“甄家之宝玉”的作用是“以遥照贾家之宝玉,凡写贾家之宝玉,则正为真宝玉传影”。红学大家俞平伯先生也说:甄宝玉自然是宝玉的影子,并非实有其人。
作者用一个甄宝玉,写了另一种人生:年少时,他和贾宝玉一样,活得纵情任性、顽劣憨痴,但他比贾宝玉更早见识了人世无常,更早经历了获罪革职抄家、家人流散。梦醒后,他开始学着料理家务,领略世道人情,结交达官贵人,走上了现实的、积极进取的人生之路。
十八岁成年时,两个宝玉初次见面谈人生,心怀惊喜,相互试探之后,甄宝玉讲了他的家族变故和自己的开悟,说自己“少时不知分量”,遭逢家变后领悟了一些世道人情。他深劝贾宝玉去应酬结交一些“显亲扬名”的大人物,淘汰掉少年时“那一派迂想痴情”。
贾宝玉对他的言谈越听越不耐烦,评价他是个禄蠹。二人话不投机,不欢而散。
甄宝玉父亲后来蒙恩复职,甄府复兴。贾宝玉却在经历了相似的获罪抄家、家业凋零后,抛弃一切,回归仙界青埂峰,“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干净”。甄宝玉则在人世间积极进取,与李绮结婚,此后兢兢业业,以科举出身重振家业。
为什么要选择这样的写法?我相信,作者有着更深一层用意:他用世界上的另一个宝玉,映照出另一种人生——与来去都玄妙而诗意的贾宝玉不一样的现实而平凡的人生。在这面镜子里能照见的,是和我们一样的,那些不诗意、不飞扬,不能纵情肆意的人生,有家族亲人的牵绊,有成家立业的责任,有人情往来的规矩,有满满的人间烟火气。永远不可能像贾宝玉,人生自顽石开始,以飘然得道修仙、隐于仙界而结束。
但正像宝玉一样,再平凡的人也会存着一个曾青春飞扬的梦啊,在每一个平庸、琐碎的日常里,也总还有温情、诗意、笑中带泪的时刻。
世界上的另一个我,让我们更懂得了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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