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芸是贾府的边缘子弟,作者给他安排了一个亲舅舅叫“卜世仁”。根据他把求助的外甥往外赶的行为,以及作者惯用的谐音梗,很容易让读者把这个名字理解为“不是人”。
有严谨的读者对此提出了质疑:贾芸并没有穷到活不下去的地步,他只是想让生活更上一层楼。舅舅没有帮助他也只能算是小气不讲情面。他也并没有对贾芸做出诸如见死不救、落井下石的事,凭什么就骂他“不是人”?
说得没错,如果就此骂卜世仁“不是人”,作者也太狭隘了。
那么,作者为这个舅舅取名为“卜世仁”是何用意?这需要结合醉金刚倪二来理解,就能发现,作者此举另有深意。
这个深意就是通过指责亲舅舅的不仁,来衬托醉金刚倪二的仁义,作者在此想要肯定和赞颂的是民间的侠义精神。
相比于贾府这样的世家贵族,卜世仁和倪二都是生活在民间的普通人。第二十回的“醉金刚轻财尚义侠”可说是贾芸的正传,作者用大半个篇幅来写贾芸,不但表现了贾芸是个可造之材,还通过卜世仁来衬托醉金刚倪二的“轻财尚义”,正应了民间俗语:钱财如粪土,仁义值千金。
卜世仁的谐音该理解成“不世仁”,直指他该仁而不仁。
“仁”是儒家文化的核心,可简单理解为仁爱,因内心柔软而生爱,温柔地爱护自己,并推己及人。
推己及人,就是从自己开始向外辐射,首先是家人,最亲的人,然后是亲戚、朋友,最后是陌生人。这就是从小爱到大爱。
如果要为仁爱分级,大致可分为三级:第一级是血缘,就是有非常近的血缘关系,包括家人、父系直属和母系直属;第二级是人脉,就是血缘以外,通过交往产生了情感联结的人,比如同学、同僚、朋友等;第三级就是陌生人,有同理心和大胸襟的人,能够做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
第一级是大多数人能做到的,历朝历代都特别注重亲情的凝聚力,其基本体现就是宗族观和两姓联姻制度。
简单来说,就是叔叔伯伯、舅舅都是非常亲的人,所以民间有“爷亲叔大,娘亲舅大”的说法。
尤其是舅舅与外甥的关系更加亲密,因为父系的叔叔伯伯通常以管教的面孔出现,而舅舅则像母亲一样给予慈爱。
所以,当外甥幼年失父,通常舅舅理所当然就会给予扶助,一方面充当父亲之职给予管教和庇护,另一方面因怜惜而更加疼爱。
为了表现这一点,作者重点写了王子腾对薛蟠的庇护。
薛蟠也是幼年丧父,虽然家大业大,但毕竟那是个女人无法独立支撑家庭的年代。于是,舅舅王子腾便主动承担起管教和庇护的责任来。
第三回末尾有一处容易被忽略的细节:
“正值王夫人与熙凤在一处拆金陵来的书信看,又有王夫人之兄嫂处遣了两个媳妇来说话的。黛玉虽不知原委,探春等却都晓得是议论金陵城中所居的薛家姨母之子、姨表兄薛蟠,倚财仗势,打死人命,现在应天府案下审理。如今母舅王子腾得了信息,故遣人来告诉这边,意欲唤取进京之意。”
薛蟠惹上人命官司,得到消息的舅舅王子腾马上和妹妹王夫人商量,要把这个没有父亲管教的外甥叫进京城来养在身边,便于日常管教。同时,利用林如海推荐的投机者贾雨村,迅速把官司了结摆平了。
作者通过这一细节来表明,王子腾虽然是个恶坏人,典型的以权谋私,但他对妹妹、外甥的扶助和庇护却是不遗余力。他的“私”不仅指自己和小家族,还包括整个家族以及有妹妹的家族,甚至整个贾府都在他庇护之下。(这一点会另文分析)
两相对比,同为亲舅舅,顶着“世仁”之名的卜世仁非常不仁。
“世仁”,世代仁义,以“世仁”为名,就是想标榜特别“仁”,是世代累积下的“仁”。
但是,卜世仁的为人却与他的名字正好相反。
贾芸幼年丧父,据他与舅舅的对话可知,哪怕是父亲生前,家境也不是很宽裕,“难道舅舅就不知道,还有一亩田、两间房呢是我不成器,花了不成?巧媳妇做不出没米的粥来,叫我怎么样呢?”
父亲去世,并没有给孤儿寡母留下田地和多余的房产,所以没有进项,完全靠贾府的救济度日。
十多年来,卜世仁这个亲舅舅从来没在物质上帮助过妹妹和外甥,他永远想的是应该去打贾府的主意,所以他说:“你但凡立得起来,到你大房里,就是他们爷儿们见不着,便下个气,和他们的管家或者管事的人们嬉和嬉和,也弄个事儿管管。”
“大房里”,指的是贾珍这一房。从血缘上来说,贾珍和贾芸的关系都快出五服了,血缘最近的当然是亲舅舅。
这个亲舅舅但凡对外甥多一点关爱,就不会不知道外甥的难处。贾府的边缘子弟那么多,谋差事哪那么容易?有困难找舅舅,这不是天经地义吗?现在贾芸提出跟舅舅赊一些香料,不就是为了去贾府谋差事吗?
何况,舅舅正开着香料铺,现成的东西,外甥也没说不给钱,只是暂时赊着。但卜世仁却搬出各种理由来拒绝,明显就是一毛都不肯拔,还反过来把贾芸教训了一顿,说他“没算计儿”。
所以,作者并不是骂他“不是人”,而是指责他失去了人伦中最基本的仁爱,顶着“世仁”之名,其实一点也不仁。
从舅舅家出来的贾芸,偶遇了邻居倪二。书中说是“紧邻”,就是离得很近的邻居,也许只是一墙之隔。
但是,虽然他们是“紧邻”,平时应该没什么深交。因为贾芸虽然家境不怎么好,但毕竟还属于世家子弟,倪二则“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爱吃酒打架”。
然而,就是这个与贾芸的世界相距很远的“泼皮”,却让饱受打击的贾芸“柳暗花明又一村”。倪二把刚收账来的“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尽数给了贾芸,而且不要利息、不打借条,“不要利钱的,也不用写文约”。
看到没有?作者的有意对比出来了:卜世仁现开着香料铺却不肯把香料赊给外甥,倪二靠赚利息而且是“重利债”为生,却用不收利息的方式把钱借给了没什么深交的邻居。
“十五两三钱有零的银子”不算多,但也不算少,刘姥姥说过,二十两就够他们家吃一年了。
倪二为什么出手这么大方?作者为什么要塑造这样一个人物?注意,作者赋予了他常规称呼“倪二”之外,还给了他一个绰号:“醉金刚。”他就像是从《水浒传》中走出来的侠义英雄,公开身份让人害怕,“是个泼皮,专放重利债,在赌博场吃闲钱,专爱吃酒打架”,所作所为都是不安定因素,是父母教育孩子的反面典型。但是,了解他的人才知道,“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应该是经常干“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事。
当倪二听到贾芸说“平白的又讨了个没趣儿”,他马上说,“有什么不平的事,告诉我,我替你出气。这三街六巷,凭他是谁,有人得罪了我醉金刚倪二的街坊,管叫他人离家散!”
当得知让贾芸不痛快的人是贾芸的舅舅时,他又说:“要不是令舅,我便骂不出好话来,真真气死我倪二。”可见是个特别拎得清的人,不会盲目冲动。
路见了不平,又不能拔刀去相助,怎么办呢?那就解人燃眉之急,于是主动把身上的银子都借给了贾芸。
作者对倪二的行为定位为“轻财尚义”,就是要肯定这种不分亲疏远近的侠义行为。
注意,这里还有个细节,贾芸撞到了醉酒的倪二身上,倪二的本能反应是张口就骂,“臊你娘的,瞎了眼睛,碰起我来了。”而且“抡拳就要打”,这正是“泼皮无赖”的表现。但是,当他看清是贾芸时,不但转怒为笑,而且主动帮助了“正自烦恼”的贾芸。
为什么会有这种变化?书中通过贾芸的心理活动说出了原因:“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却因人而使,颇颇的有义侠之名”。
“因人而使”,倪二早就看出贾芸是个值得他以侠义对待的人。
一个是从小看着贾芸长大的亲舅舅,但从来没有真正了解自己的外甥是个什么样的人,还认为他“哪里有正经事,不过赊了去又是胡闹”。
一个是交情很浅的邻居,却知道贾芸是可造之材,值得信赖和无条件扶助,“我这里现有几两银子,你若用什么,只管拿去买办”。
舅舅不仁,不遗余力地打击努力上进谋发展的亲外甥;邻居侠义,不求回报地扶助求索无门的贫苦少年。
这就是作者将卜世仁和倪二前后对照的深意:“虽无千金酬,嗟彼胜骨肉”,并非骨肉至亲就一定值得依靠。很多时间,至亲之人还不如一个陌路相逢的侠义之人。这也与巧姐的遭遇进行了呼应:被亲舅舅所卖,却被无血缘关系的刘姥姥所救。
我们知道,作者本人也经历了家败需要求助的时刻。他应该也是在骨肉至亲处受到过打击,却遇到了陌路人的侠义相助。所以,作者用“字字看来皆是血”来告诫世人:切莫被表面上的仁义道德所蒙蔽,那些标榜着仁义之人,也许最不仁义。更不要看不起倪二、刘姥姥这样看起来粗俗的人,往往他们才是愿意救人于危难的侠义英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