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条两旁有着梧桐树的路。入秋,有雨的日子,路面上飘零着一片片落叶。深秋时节,风追逐着黄叶从脚边跑过。到淮海路口,人和车都多起来了,仿佛一下子把我从宁静的个人世界推到了滚滚红尘中,眼前的一切在瞬间让我迷失了方向,但常常也让我在恍惚中又有时空错乱的感觉。
不知道几十年前,这个路口是什么样子?因为我的目的地是巴金的家,在绿灯亮起前的一刻,我常常想在眼前的人流中寻找巴金的身影。“一个小老头,名字叫巴金。”这是他为一幅画像的题词,我不曾见过他走路的模样,是健步如飞,还是步履蹒跚?这个离巴金家这么近的路口,是否能捕捉到他的身影?
1963年2月21日,巴金的日记就曾记载:“十一点半辛笛来约我去衡山饭店午饭,萧珊后来。两点送辛笛到淮海中路搭二十六路无轨电车。” 26路车站没有变吧?从淮海路、高安路路口向左望去,就应当是这里。
在巴金的记载中,他曾经坐过这路车——1965年4月8日,还是与辛笛有关:“五点前夏景凡来,坐了一个多钟头。六点一刻和他一起出去,我和萧珊去辛笛家吃晚饭,在陕西北路南京西路口和景凡分手。在辛笛家谈了一阵,蔡公才来。晚饭后,辛笛还请我们喝咖啡。九点后我们同蔡公一起走出辛笛家,仍搭二十四路车转二十六路车到淮海路高安路口。”
这是通往巴金家的一个路口,几十年里不知多少次,他从这里走回家:“两点到文化俱乐部出席两点半举行的市政协学委会扩大会议,金公和王致中在会上作了报告,六点一刻后结束。在中餐厅吃过晚饭,坐三轮车回家。喝了一杯茶,搭二十六路车到徐汇剧场观摩上海演出团演出的《南方战歌》。这是根据上海人艺改编本话剧《南方来信》改编的京剧。散戏后仍搭二十六路车到高安路,步行回家。”
四五十年前的情景从眼前掠过,在匆匆的人群中,我想象着、寻找着,就这样走过湖南路,在武康路口右转,来到了巴金车水马龙和家的门前。
呈现在你面前的是高高的院墙,一扇大铁门,还有一幢为树木环抱着的小洋楼。这就是武康路113号巴金故居。1979年,巴金的友人、翻译家杨苡曾以带着情感的笔调,描述了这扇门和这座为诸多中外人士所熟悉的房子:
我站在一个油漆得崭新的大门前。这是一条幽静的街道,完全摆脱了这个城市的喧嚣。我仔细端详着那崭新的电铃,忽然发现庭院里那棵棕榈树已经长得那样高大了,一扇扇大叶向墙外探身,仿佛在告诉路人,在这漫长的岁月里,它默默地承受着风暴,却不曾边摧毁,一如庭院内它的主人。
巴金对新房子很满意,1956年初,黎之曾跟随林默涵到南方各地了解情况,对巴金的“大房子”印象颇深:“记得巴金住的是一幢小花园洋房。我们去时他正带着一个小女孩在院子里玩。在他那里坐了一个多小时。巴老主要谈他的工作、写作环境很好,他带我们看了把一个小阳台改造成的书房。临别时顺便还参观了一下他的一楼藏书室。”
我坐在床沿上对五岁的男孩讲故事,躺在被窝里的孩子睁大眼睛安静地听着,他的母亲走过来望着他漆黑发亮的眼珠微笑。孩子的十岁的姐姐练好钢琴上楼来了,一进门就亲热地唤“妈妈”。母亲转过身去照料女儿,带着她到浴室去了。楼下花园篱笆外面响起了一对过路的青年男女的快乐的歌声,歌声不高,但是我们在房里听得很清楚。……
我走到隔壁书房里,在书桌前坐下来,拿起笔……我觉得全身充满幸福的感觉。……我们愿望各国人民都过着幸福的生活。……我们仍然愿望和平与建设给全世界带来幸福和繁荣,愿望各国人民依照自己选择的生活方式,发挥自己的力量和智慧,共同为我们的下一代安排一个无限美好的未来。
这个家中,巴金每天活动很多,操持家的是女主人萧珊,她与巴金的恋爱传奇和人生遭际,读过巴金那篇著名的《怀念萧珊》的人都会有所了解。要强调的是,长期以来,“巴金的妻子”的光环似乎掩盖了萧珊作为杰出翻译家的身份。巴金说:“在我丧失工作能力的时候,我希望病榻上有萧珊翻译的那几本小说。等到我永远闭上眼睛,就让我的骨灰同她的搀和在一起。”
萧珊翻译的普希金和屠格涅夫的小说,不论在当时,还是今天都得到人们的推崇。不妨引用几位作家、翻译家的话来说明萧珊在翻译上的成就。曹葆华,早年是一位诗人,后来长期从事马列经典著作的翻译,是位严谨的翻译家。巴金在1964年12月24日致萧珊的信中说:“刚才曹葆华来,他患心脏病,在休养,用俄文对照读了你译的《初恋》,大大称赞你的译文。”
曾经协助鲁迅主编《译文》的黄源也曾对巴金说:“她的清丽的译笔,也是我所喜爱的。……她译的屠格涅夫的作品,无论如何是不朽的,我私心愿你将来悉心地再为她校阅、加工,保留下来,后世的人们依然会喜阅的。”
穆旦也曾经写信给巴金:“不久前有两位物理系教师自我处借去《别尔金小说集》去看,看后盛赞普希金的艺术和译者文笔的清新。……她的努力没有白费,我高兴至今她被人所赞赏。”穆旦精通俄罗斯文学翻译,我想在这里他不仅仅是在转述两位读者的看法,也代表着他内心的评价。
黄裳对萧珊译文的评价是:“她有她自己的风格,她用她特有的女性纤细灵巧的感觉,用祖国的语言重述了屠格涅夫笔下的美丽动人的故事,译文是很美的。”他还说:“我希望,她的遗译还会有重印的机会。”
作为操持家务的女主人,通过巴金故居收藏的买菜的账本等,看到她为这个家的操劳。还有她对子女的爱。摆放在巴金故居一楼餐厅中的钢琴,正是1953年当萧珊第一部译作《阿细亚》出版后,她又用稿费给女儿买的。在一些书信中,还能看到做母亲的“絮叨”:“盐李饼一包,盐金枣一包,这东西天热劳动时放在口里很好,五小包发酵粉,一包压缩酱菜(你吃吃,如好,将来可邮寄来),这些东西你或者都不喜欢,会怪我多事,那么原谅我吧,我只是一个普通的母亲。”
在这个家的每个角落、每一处,从家具,到园中的草木,都能追寻到女主人的踪迹。尽管她已经去世多年, 但是在巴金先生的书桌上,一直摆着他的照片;她的骨灰也一直放在巴金的床头,直到2005年11月25日,两人的骨灰搀和在一起洒向了大海。
巴金故居无论是主楼还是两座辅楼,都是在绿树的掩映中,在一座大花园里。但通常讲到花园,还是主楼南面有草坪的这块地方。作家矫健曾经描述“文革”中他所见到的“巴金花园”:
这是一座恬静、秀丽的花园。草坪绿茵茵的,冬青树墨绿、油亮;花园边上耸立着一座洋房,门窗、屋檐的油漆虽已剥落,但也看得出一层淡淡的绿色。夕阳西下,一抹金光投入这绿色的世界,更渲染出寂静、安宁的气氛。
打开窗子,就看见巴金花园了。啊,花园那么美,花园那么恬静!那座绿色的洋房,百叶窗都关着,好像屋里一个人也没有。又是黄昏时候,几朵小花绽开在青草中间,晚风徐徐,小花在夕阳的余辉里摇摇晃晃……
这曾经是一家人其乐融融欢聚的地方,也是巴金散步、沉思的地方,它储存了这个家庭不同时代的记忆。“文革”之后,巴金在文章中深情地追忆过当年养过的小狗“包弟”,更思念当年在草坪上逗着包弟玩的妻子萧珊。
整整十三年零五个月过去了。我仍然住在这所楼房里,每天清早我在院子里散步,脚下是一片衰草,竹篱笆换成了无缝的砖墙。隔壁房屋里增加了几户新主人,高高墙壁上多开了两堵窗,有时倒下一点垃圾。当初刚搭起的葡萄架给虫蛀后早已塌下来扫掉,连葡萄藤也被挖走了。右面角上却添了一个大化粪池,是从紧靠着的五层楼公寓里迁过来的。少掉了好几株花,多了几棵不开花的树。我想念过去同我一起散步的人,在绿草如茵的时节,她常常弯着身子,或者坐在地上拔除杂草,在午饭前后她有时逗着包弟玩。……我好像做了一场大梦 。
临着花园环绕着主楼的路是巴金通常散步的路,他在作品中也提到过:“我家里有一块草地,上面常有落叶,有时刮起大风,广玉兰的大片落叶仿佛要‘飞满天’。风一停,落叶一片也看不见,都给人扫到土沟里去了。”我见过一张1955年秋天的照片,是巴金一家刚搬到这里不久所摄,照片中还有靳以一家,巴金穿着西服,规矩地站在草地上。他的身后是花园的左边,只有一棵不太高的小树。右侧这边也不像有大树样子,那么,这棵高大的广玉兰应当是巴金一家搬进来后栽的。徐开垒在《巴金传》中也提到:玉兰树和樱花都是巴金成都老家有过的花木,所以特意栽种了这两种。广玉兰如今已是参天大树了,树冠与主楼齐高,树阴也占了草坪的一大半。
在巴金1964年日记中,还记下园中种花的事情:“花店送花树来,并代种树、栽花。”“中饭后南洋花店的同志送来樱花两株,并替我们种上,现在我们园子里有了五株樱花了。”有五株樱花,可见巴金对樱花的喜欢,1955年住进来的时候,他就买过两株:
但是我对樱花早就有了感情。在我的院子里竹篱边便有两株樱花,这是我七年前用二十元的代价买来种上的。两株花品种不同,却一样长得好,一年一度按时开花,而且花朵不少。今年花开较迟,但即使在花开的时候,我从窗口望出去,篱边也还是一片绿色(篱下点缀了几朵红色和白色的月季)。……我说不出我家里两株不同的樱花叫做什么。它们都是先发叶后开花,所以盛开的时候,树上也是绿多于白,跟我在日本见到的不同。……我在自己家中有机会一年一度地欣赏樱花,这是一种幸福,我不仅可以重温友谊旅行的旧梦,我还有和日本朋友重聚的快乐感觉。……就以我这里的两株樱花为例,它们一年比一年高大、一年比一年茂盛,不过短短的几年,它们就长成大树了。
樱花让他想起日本友人的友情,也为这个园中的春天增添了怒放的欢畅。如今,巴金的花园中的草坪上还有一棵樱花,春天里她仍然开放着,想来有有四五十年的树龄了。从文字记载看,这个园中的牡丹、月季、桂花,一年四季都装点出不同的风景,妻子的书信中经常向出差的丈夫报告花的消息:
今天桂花开始开了,金桂、银桂都绽出几朵小花来,只是靠秋千的那枝依然故我。你回来之时,当然满园芳香了。
园子里现在很美,但你回家时,杜鹃一定都谢了……
家里牡丹全开了,殷红如锦,可惜你又看不到了。
秋天,他们还种过菊花,老照片上能够看出紫藤,如今,紫藤已经长得苍劲有力,其中一枝缠绕在水杉上,直奔云霄。葡萄架前,巴金一家在上世纪六十年代曾留下不少照片,可见这是他们欢喜的玩处。刚来不到一年,萧珊曾给巴金写信,谈到对这个园子的喜欢,可惜这封信没有保留下来,但巴金的回信却保留下来了:
知道你喜欢我们的房子,我很高兴,我很喜欢我们那块草地和葡萄架,我回来葡萄一定结得很多很大了。孩子们高兴,我也高兴。希望书架能够在那个时候弄好。……我希望在上海安静地住一个时候写点东西。
如今,紫藤仍在,葡萄架照原样恢复。往事随远,但有迹可寻。
武康路113号,巴金在这里度过自己的后半生,这里的点点滴滴虽然都成为历史,但也不时会焕发出新的生命力,要想获知这些,还是请你自己走进来,自己来感受它吧。
本文节选自周立民所著《武康路113号:走进巴金的家》,由中国书籍出版社授权发布)
《武康路113号:走进巴金的家》是“文学时空漫步”系列图书中一个品种。武康路113号的这幢花园洋房是一代文学大家巴金长期生活过的地方。在这里,他写成了《随想录》以及《团圆》、《创作回忆录》、《往事与随想》等散文、小说和译作。许多巴金研究者、巴金的热心读者都关注着这幢神圣的文学殿堂。本书即以位于上海武康路113号巴金故居为讲述对象,以简洁而生动的语言,精美而细腻的图片,直观而清晰地展现一代文学大家巴金的生平事迹和文学成就。同时,本书还对巴金故居(博物馆)的重要馆藏、故居所在文化局域之文化特点作了画龙点睛式的介绍。读者漫步于此,可以品读一代文学大家巴金人生故事,感受他对中国现代文学做出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