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花庵传奇
侯德云
乾隆一生六次南巡，无一次不巡幸扬州。必经之水路，叫草河。草河两岸商铺栉比，酒馆茶肆，歌坊舞榭，浴池染坊，花鸟鱼市，应有尽有，一片繁华的尘世景象。
说来也怪，出家人似乎也不甘寂寞，先后在草河边上，添置了几座寺院。乾隆年间的香火鼎盛的寺院，有禅智寺、大王庙等，而在长春桥一带，最抓人眼球的，是桃花庵。
桃花庵有大门三楹，大殿三楹，殿后有“飞霞楼”三楹、僧舍三楹，另有“见悟堂”一楹。这般规模，叫个什么“寺”，也叫得起。偏偏当家主持石庄大师不肯。他不肯，谁都没办法。
关于扬州风物，清人李斗的《扬州画舫录》和阮元的《广陵诗事》等笔记小说记载甚详。据前贤笔记介绍，桃花庵周边，“野树成林，溪毛碍桨”。意思是岸上植被茂密，河中水草也茂密。话说得别致。但这般风景，在俗人眼里，实在平常。
桃花庵之奇，奇在别处。
桃花庵周边，有人栽下近千棵桃树。桃花盛开季节，远远望去，红彤彤一片云霞，让诗人的心，小兔子般一阵阵骚动。
南宋诗人陆游的心，就曾经为桃花骚动过一回。他在《泛舟观桃花》中说：“桃源只在镜湖中，影落清波十里红。”把这两句诗拿来文饰桃花庵行不行呢？我看行。
桃花庵前伫立一屿，屿上有草亭，亭上横额，曰：“临水红霞”。
由此，桃花庵便有了别称，临水红霞。
桃花庵是一座很红的庵，它的主持石庄，是扬州地界很红的和尚。
石庄的红，得益于他有两手绝活，一是善画，二是善吹。
画以桃花为主，工笔写意皆佳。扬州的富贵人家，尤以盐商大贾为最，都把收藏悬挂石庄的桃花图视为时尚，同时也连带把跟石庄之间的交游，视作时尚。
吹之所指，是洞箫。元代诗人仇远所作《集庆寺》中说：“听彻洞箫清不寐，月明正照古松枝。”你说洞箫这乐器是不是跟寺院有缘啊。
听过石庄吹洞箫的人，不多。毕竟，尘外之人，不宜在凡夫面前呈歌坊媚态。但在三五知己面前，石庄有时会禁不住手痒，咿咿呜呜地把弄一回。
石庄的洞箫，能在一瞬间把听者的眼泪吹下来。因而，他弄箫的名声，甚至比画名传播得更远。竟有聪慧俊朗的俗家子弟，为了跟石庄学一手弄箫技法，毅然剃掉满头青丝。
石庄活着的时候，是个奇人。他的死，以及死后出现的灵异事件，更是奇上加奇。
桃花庵周边的野树间，传说隐匿了许多鬼狐。石庄之死，也因之沾上些许神秘和离奇。
石庄的密友中，有一位老秀才，叫叶霜林。这老叶擅长讲“评话”，“然性情孤傲，不易得而闻也”。此人尤其善言古人忠孝故事，“慷慨激发，座客凛然”。
一日，石庄与叶霜林在见悟堂中饮茶聊天，聊得兴起。石庄说，老叶啊，老衲给你吹一支新曲可好？老叶模仿出家人的样子，双手合十，微微颔首，说，你吹，你要是吹得好，老夫给你说一段二十四孝。
石庄开吹，当然吹得好。老叶一边抹泪，一边叫好。
可是，老叶的评话二十四孝，却没机会开讲。桃花庵里来了一伙盐商，吵吵把火的，出重金购买石庄的桃花图，说什么再过三五天，乾隆爷率领朝中一干重臣，就要到达扬州，石庄大师你得赶紧画画呀，多多益善……
那些个盐商，怎么会把一个老秀才放在眼里呢。老叶被冷落到一边，肚皮气得鼓鼓囊囊，突然一拍桌子，起身走人。石庄在后边喊他，头也不回。
石庄一连数日埋头赶制桃花图，累得昏头昏脑。扬州官员和盐商大贾，浩浩荡荡到迎恩亭接驾那天，石庄突然病倒，不日溘然长逝。老叶闻讯赶来，在石庄灵前舞舞乍乍讲了半日二十四孝，“感慨淋漓，闻者泣下”。
石庄死后不久，草河之上，发生一桩怪事。月圆之夜，桃花庵多位僧人同时看见一叶扁舟，自长春桥方向翩然而来，“撤幔无客，惟一人立船尾摇橹而行”，近看，原来是先师石庄。众僧唰一下跪在河边，失声痛哭。而船上的石庄，却是“欸乃直下，神色自若，无顾盼意”。瞅都不瞅弟子们一眼啊。
岔开话头，再说老叶。老叶自石庄灵前讲完评话，回家就倒了，一病不起。无巧不成书，石庄草河现身的那个月圆之夜，老叶突然一个激灵，撒手去也。
老叶的丧事刚刚办完，老叶之子，小叶，叶含青秀才，也病倒了。
让人揪心的是，血气方刚的小叶，这一病，竟几个月不见好转。小叶的夫人，那位俊俏的小女子，一次次跑到草河边上暗自啜泣。小叶要是死了，奴家该咋办哩？怀里吃奶的孩子该咋办哩？肚子里的另一个又该咋办哩？哎妈呀老天爷，愁死宝宝啦。
小叶秀才的娘子，还反反复复到桃花庵里上香，祈祷众菩萨保佑。也是急不择言，她把死去的石庄也当作菩萨了。小女子说，他石爷爷，你显显灵吧，你不是在草河上显过灵么？你显显灵，救救你大侄子吧……没等说完，就呼嗵呼嗵磕头。
就在娘子呼嗵呼嗵磕头的夹当儿，病床上的小叶秀才，感觉自己拄着一根拐杖，飘飘悠悠来到群山怀抱，满眼青翠，有如新雨骤歇。令他更为吃惊的是，迎面姗姗走来一白发白须老人，认识，是石庄大师。石庄不说话，只牵住叶含青的手，轻轻一跃，耳边便响起呼呼的风声。再一看，两人已经来到山顶。山顶有一草堂，匾额上有十一个字：“此地有崇山峻岭茂林修竹。”草堂中设禅房，匾额上四个字：“空空如也。”门柱上还刻有楹联一副，道是：“溪声闲处安诗几，山翠浓中置画床。”进得禅房，小叶又是一愣，房中摆设与桃花庵见悟堂一般无二。二人宾主落座，从容饮茶叙旧，相谈甚畅。谈话间，小叶忍不住诗情大发，摇头晃脑吟诵起来：“拄杖寻诗扣竹关，雨余青拥一房山。此间真是神仙地，乞坐蒲团不欲还。”小叶这是不想走了。石庄闻言，也随口吟出四句诗：“结屋松门不闭关，也留风月也留山。君家本有逍遥地，莫漫勾留且自还。”说吧起身牵住小叶，嗖嗖，将小叶送至山下。
病床上的小叶噌一下坐起来，大喊一声，娘子，小生快饿死啦……
冥冥中的另一空间，禅房之内，石庄和叶霜林，二人击掌大笑。笑声如雷震般，在小叶和娘子耳边轰轰作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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