近日偶翻旧书刊，读了丰一吟先生的短文，名曰《长夜凄风呡不得》，为我们介绍了弘一法师。读后，不禁为弘一法师的多才多艺、学识渊博，且不矜才使气而深深折服，尤其让人惊叹的是他的文学才华，其文学作品造诣之高，借用他称赞别人的话说，正所谓“如日历天，普烛群品”。
弘一法师的俗名叫李叔同，他是中国近现代史上的传奇人物，他一生的文学创作轨迹透露出他的真性情。他既是一位融汇中西艺术的倡导者和践行者，更是一位创建新文化运动的爱国先驱者。他创作的歌词《送别》几十年来一直传唱不衰：长亭外，古道边，芳草碧连天。晚风拂柳笛声残，夕阳山外山。天之涯，地之角，知交半零落。一觚浊酒尽余欢，今宵别梦寒。或唱或吟这首歌词，不难感受到他当时的忧愁心绪与爱国情怀，诵读使人留连。再看他的一曲《西湖》歌词：“看明湖一碧，六桥锁烟水。塔影参差，有画船自来去。垂杨柳两行，绿染长堤。飏晴风，又笛韵悠扬起。看青山四周，高峰南北齐。山色自空濛，有竹木媚幽姿。探古洞烟霞，翠扑须眉。霅暮雨，又钟声林外起。大好湖山如此，独擅天然美。明湖碧无际，又青山绿作堆。漾晴光潋滟，带雨色幽奇。靓妆比西子，尽浓淡总相宜。”读完或唱完这一曲，我们仿佛已置身于杭州西湖山水的怀抱中了。夕阳芳草寻常物，解用都成绝妙词。李叔同曾说过一句话：“不近人情，举足尽是危机，不体物情一生俱成梦境。”可以说，《西湖》这首歌词是他体察物情的明证。
写这样优雅妩媚文字的人，竟然又是慷慨激昂的“满江红”的作者：“皎皎昆仑，山顶月，有人长啸。看囊底，宝刀如雪，恩仇多少。双手裂开鼷鼠胆，寸金铸出民权脑。算此生不负是男儿，头颅好。荆轲墓，咸阳道；聂政死，尸骸暴。尽大江东去，余情还绕。魂魄化成精卫鸟，血花溅作红心草。看从今一担好山河，英雄造。”其实两者作风迥异，其间并无矛盾，而且可说是必然的。因为李叔同先生非常爱祖国，他是为孙中山先生封建而填写这首气魄雄伟的“满江红”的。在这“英雄造”的“一担好山河”里，不正就包括着他所歌咏的美丽如画的西子湖吗？
李叔同对西湖的感性殊深。在他留下的文稿中，还有一篇《西湖夜游记》，文笔典雅，意境清丽。读来似有苏东坡的《赤壁赋》的情味。西湖风月，万般风致，千种柔怀。一湖好水，水上好山，眼醉心醉，胸臆里便涌满了美好的诗情。1931年李叔同写给南社友人陆丹林的信中，也对西湖进行了赞美：昨午雨霁，与同学数人泛舟湖上。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温风如洒，波纹如绫。才一举首，不觉目酣神醉。山容水态，何异当年袁石公游湖风味？惜从者栖迟岭海，未能共挹西湖清芬为怅耳。同样风格的文字也可在1906年作的《音乐小杂志志叙》中读到。这篇序言一开头先描写自然界的种种声音：“闲庭春浅，疏梅未开。朝曦上衣，软风入媚。流莺三五，隔树乱啼；乳燕一双，依人学语。上下互转，有若互签，其音清脆，悦魄荡心。若夫箫辰共悴，百草不芳。寒蛩泣霜。杜鹃啼血；疏砧落叶，夜雨鸣鸡。闻者为之不欢，离人于焉陨涕。又若登高山，临钜流，海鸟长啼，天风振袖，奔涛怒吼，更相逐搏，砰膀訇磕，谷震山鸣。懦夫丧魄而不前，壮士奋袂以兴起。呜呼！声音之道，感人深矣。”然后，笔头一转，便引出音乐二字来：“惟彼声音，佥出天然，若夫人为，厥有音乐。无人异趣。效用霏殊。”接下来，以同样的文体，共113字，简明扼要地叙述了世界音乐的起源及潮流。最后一段为结语，呜呼！沉沉乐界，眷予情其信芳。寂寂家山，独郁欲而谁语，矧夫湘灵瑟渺，凄凉帝子之魂；故国天寒，鸣咽山阳之笛。春灯燕子，可伶儿树斜阳，玉树后庭，愁对一钩新月，望凉风于天末，吹参差其谁思！冥想前尘，辄为怅惘，旅楼一角，长夜如年，援笔未终，灯昏欲泣。
从这几篇文字里，我们可以看出，李叔同才气横溢，多愁善感，他在好几首诗词中都流露出对祖国大好河山的眷恋热爱之情。“披发佯狂走，莽中原，暮鸦啼彻，几枝衰柳。破碎河山谁收拾，零落西风依旧，便惹得离人消瘦。行矣临流重太息，说相思刻骨双红豆，愁黯黯，浓于酒。漾情不断淞波溜。恨年来絮飘萍泊，遮难回首。二十文章惊海内，毕竟空谈何有？听匣底巷龙狂吼。长夜凄风眠不得。度群生那惜心肝剖？是祖国，忍孤负！”一首《金缕曲》缠绵悱恻而又豪气磅礴，这就是“无尽奇珍供世眼，一轮圆月耀天心”（赵朴初语）的李叔同！
“君子之交，其淡如水。执象而求，咫尺千里。”“问余何适，廓而妄言。华枝春满，天心月圆。”这是得道成高僧的李叔同临终时写给好友夏丐尊和学生刘质平的两则偈语。“华枝春满”可以解释为弘一大师前身的李叔同在文学艺术上取得的丰硕成果；“天心月圆”可以解释为李叔同的后身，弘一大师在弘法上的功德圆满。艺术娴熟而成就高超者，大多是“绚烂至极，归于平淡，”而在李叔同的艺术造诣和人生经历上，就表现得更加突出。大师的行为不禁使人们无比敬仰其人格魅力，同时他的出家也成为猜不透的迷。为什么这样一位有才华的文艺大师在取得辉煌成就时，会遁入空门呢？只能用他给学生丰子恺的信作解释：“犹如夕阳，殷红绚彩，随即西沉。”人生在有了辉煌之后，随即全身而退，平淡而清静地谢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