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直在爱,一直在吃,一直都是抬眼望去,那朵半明半暗的云.

【 文：翩翩 （原创）】

宋神宗元丰二年，因乌台诗案，苏轼被贬黄州，正式进入大起大落的人生困顿期。

三年后，即元丰五年，就连苏轼本人也不曾想到，中国文学史、艺术史上极为重要的几部作品即将在“山水清远”的黄州小郡、在苏东坡的笔下、应运而生。

这一年，躬耕东坡的苏东坡已是 “日炙风吹面如墨 ”，“力耕不受众目怜 ” ; 这一年，苏东坡经 “ 深自审察 ” ，而 “ 觉从前皆非今是 ” ; 这一年，苏东坡 “但知临水登山啸咏，自行壶觞自醉”; 这一年，苏东坡已是“胸中廓然无一物，即天壤之间，山川草木虫鱼之类，皆是供吾家乐事也 ”。

于是苏东坡就有了 “曲肱醉卧”，“扣舷而歌”，“故国神游”，“放乎中流”。于是，这一年的七月十六和十月十五两次泛游赤壁，苏东坡终于被惊淘拍岸的赤壁所触发，想到“羽扇纶巾 ”的周公瑾、“横槊赋诗 ”的曹孟德，于是，被喻为千古绝唱的前后《赤壁赋》和《念奴娇 · 赤壁怀古》应运而作，横空出世。

这就是苏东坡在被贬后的第三个年头在黄州写出的惊艳于文坛，流芳于后世的作品“两赋一词”。

前赤壁赋的精彩之处有三：

一则是文辞甚美，每一句都清丽洒脱。

写天光月色清流、白露高山：

白露横江，水光接天。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几个小句子，便令天光之美，摇曳生姿起来。

写箫声哀怨，便说：

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像是怨恨，又像是爱慕，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读到此，耳边似乎果然有洞箫声，千回百转，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写生命渺小，人生短暂，便说：

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

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大开大合，悲壮和生命色彩有效调和。这文字自然而然，像水流花开一般，流乎其所不得不流，开乎其所不得不开。美且畅快人心，自然不雕饰，一清如许。

一则是《前赤壁赋》中所发悲叹，是活在世间的人常常在仰望星空时震撼之余又不得解不可说的永恒疑问。

《前赤壁赋》首段开篇即说壬戌之秋，七月既望。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七月十六，天上当时月最满的时候，迎面又有清风徐来，水波不兴。于是就 “举酒属客，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山高月小，一轮满月撒清辉，只见“白露横江，水光接天。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读来只觉得一片清月白色，超然独立。洒脱与畅快腾跃而出：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其实，从“壬戌之秋”到“羽化而登仙”，白描一处泛舟赤壁的景致，让人读完生出“虽不能至，却心向往之”的憧憬。这已然是一篇满分游记小品文了。

然而，这只是游记的第一境界高峰。

第二段，东坡就是要登第二境界了。高手写文章一般都是纵横捭阖，，但绝不虚耗笔墨，不为为写景而写景，景物的铺陈，是要歌以咏志。

人在乐莫乐兮之时，常有乐极生悲之感。在人生巅峰的时候常怕月不长圆，人难长久。因为人生一世，慢慢都会懂得“无常”二字。

于是乎，饮酒乐甚，扣舷而歌之时，洞箫响起：客有吹洞箫者，倚歌而和之。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

古琴属阳性，故而听琴声常生宁静淡远之意。而洞箫属阴性，听来常动人心性，柔肠百转。

苏子愀然，正襟危坐。而问客曰：何为其然也？就是说。良辰美景，贤主嘉宾，为什么如此你却悲伤呢？于是便开始了赤壁赋中最精彩的千古对话。

客说：这不是曹操曹孟德撒过热血、争夺帝王之业的赤壁吗？

想想他当年 “ 破荆州，下江陵，顺流而东也，舳舻千里，旌旗蔽空，（麾下的战船延绵千里，旌旗多到能将天空全都遮蔽住）酾酒临江，横槊赋诗，（想他当年肯定临江豪饮，手执长矛率性赋诗）固一世之雄也，（的确是一世之英雄，但是“而今安在哉？”

再想想更加平凡的你我，更加的普通，就知道钓个鱼抓个虾，弄个破船喝喝酒唱唱歌。曹操这种惊天动地的大英雄都已经斯人已去，更何况我们呢？生命有什么存在感？

于是便说出了千古名句：寄蜉蝣于天地，渺沧海之一粟。哀吾生之须臾，羡长江之无穷。

到这里，哀叹人的生命与天地相比如同“朝生暮死”的蜉蝣一样，须臾即过。这样的悲叹，我们在很多文字里都见到过，杜甫说：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王勃说：阁中帝子今何在？槛外长江空自流。

所谓前不见故人，后不见来者，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人类，因为可以预见自己必然的结果，所以心里都有永生之念，又因知道“寓于形内复几时”，知道这躯壳留不住，一口气不来，便不知往何处安身立命，所以无常让人类共有一种孤独。

《前赤壁赋》的第二部分便是到游记境界第二层，语言华丽唯美，触及人类共有的孤独无常感。大多好作品，到这里可戛然而止，槛外长江空自流。便可留白、发人深思、言犹在耳。

然而苏东坡不然，他的“积极”不只是天生乐观，更有不断的刻意训练，人在受到刺激和作出反应之间，存在着大量的选择权，这便是人与人的区别所在。他被贬黄州，选择的是“逢人欲觅安心法，到处先为问道庵 ”他要寻找一个安魂之处，即心灵的支撑点。于是，在有“茂林修竹”的“ 安国寺 ”里， “借得观道堂三间，燕坐其中，谢客四十九日”，时常“静心闭目”，“阖户反视” ，这才让他命悬一线的一颗心，得了些许的“虚静”和“空明”。所以他才能信念重组，走出艰难，走出精神危机，没有变猥琐、颓唐。而是练就了超然物外的智慧与达观。

他的第三段“东坡”对答，便将整篇赋文立意拔高不止几层，是此赋光辉灿烂所在。

东坡说：

客亦知夫水与月乎？逝者如斯，而未尝往也（水一直在流，可水还是在那里，）；盈虚者如彼，而卒莫消长也（月亮每月有盈亏，可是月亮并没有减一分或增一分）。盖将自其变者而观之，则天地曾不能以一瞬；（以变的角度，水无时不刻不在流淌，月亮一直在变化，万物每一瞬间都在变化）；自其不变者而观之，则物与我皆无尽也，而又何羡乎！（可是以不变的角度呢，水还在那里，月亮也还在那里，根本没动。人的生命和江月的变动是同样的。人不会因“逝者”而失去人的存在和人延续的永恒。所以，人与物“皆无尽也。” 所以，人类作为自然界一部分，与其他物种一样，既是每秒变化的，又是一种永恒的存在，又有什么好羡慕的呢？）

这一段可以说，于无形中自然论道，佛道思想、相对论、朴素唯物主义、历史唯物主义思想闪闪发光。

苏子又说：“且夫天地之间，物各有主，苟非吾之所有，虽一毫而莫取。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取之无禁，用之不竭。是造物者之无尽藏也，而吾与子之所共食。”

这里的“食”字，也有讲究，多数书标注“适”，其实不然，东坡引自《释典》中的观点：目以色为食，耳以声为食，鼻以香为食，口以味为食，身以触为食，意以法为食。

惟江上之清风，与山间之明月，耳得之而为声，目遇之而成色，故曰“共食”，则此种有深趣，若改成“共适”则兴味索然。

苏东坡有着十分豁达的宇宙观和人生观，能从人生无常的怅惘中解脱出来，只看这江山无穷，风月长存，天地无私，声色娱人，你我可徘徊其间而自得其乐。

客喜而笑，洗盏更酌。肴核既尽，杯盘狼籍。相与枕藉乎舟中，不知东方之既白。

这篇赋，被誉为古今游记第一名篇。中国初中的课本里，有篇《核舟记》，就是记录的苏子泛舟赤壁。小小的一枚核舟上，右刻“山高月小，水落石出”，左刻“清风徐来，水波不兴”。苏子与客都刻画栩栩然，想这枚仅仅描述《赤壁赋》的小小的核舟微雕刻，如今都被高置于台湾故宫博物院了。

话又说回来，超脱归超脱，这篇文章里展示的也只是苏东坡此刻在儒释道三家的思想里，佛家道家占了上风而已。

苏东坡不是陶渊明，他不会“挂冠辞官，皈依自然 ” 地 “ 山隐 ” ; 也不能像白居易， “ 保官守禄，安闲泰适 ”地 “史隐 ”; 也全然做不到像李白，“纵酒狂歌，寻仙学道”地“醉隐”。

苏东坡自始至终，都是那个“登山则情满于山，观海则意溢于海”的东坡，那个从小立志 “致君尧舜 ”，“经国济民”的东坡，那个无论你把他贬逐至何地，他永远是“形在江海之上，心存巍阙之下 ” 的苏东坡。

想他金榜题名，百年第一，誉满天下时，不过20来岁，那是他一生的了。如同说的，那个年纪的少年，对未来还有很多奢望，想爱，想吃，想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后来生活的一记重锤，再一记又一记缓慢却结实的重锤，这奢望也一天天消逝。

但我们苏老师，却一直生猛，什么都没真的捶得了他。一生落魄，一生都是。

一直都是那个临风而立的翩翩少年，一直在爱、一直在吃，一直都是抬眼处，天上那朵半明半暗的云。

这篇赋，你要记住那些美丽灵动的名句，你还要记住，在悲惨的世界里，一个老人的仲夏夜之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