鱼伏于水，生一湖泊
鹤立于云，取一天空
杨森君推荐语：
从1982年算起，我与继明已相识三十六年。可谓是知根知底的老朋友。认识继明也是因为诗歌，当时，他是宁夏大学三元书画社的主力之一。现在以小说成名家的陈继明，文学之梦则始于诗（写小说是大学以后的事）。记忆中，继明在大学期间，就写过差不多一本诗。可惜，由于当时没有打印、复印设备，当时的诗歌都抄写在方格稿纸上，也许继明有所存留，也许大部分诗歌早已遗失。
继明毫无疑问已是一个非常知名的小说家了。对小说创作近于虔诚的他有一次跟我说，森君，我爱诗歌甚于小说。继明把诗歌看得很高，也看得很重。他坚定地认为诗歌就是文学的桂冠。他用小楷抄写的古今中外的好诗，大约有十本了吧。每逢外出，他都会带上其中若干本，便于随时翻阅。
继明是个非常感性的人，他对诗歌的敏感，似乎验证了他内心深处持续存在的诗性觉悟。数十年来，他一直在诗歌现场，不能说他仅仅是一个旁观者，他也在默默地参与着。他给自己定了一个目标——争取七十岁前出一本诗集，一生只出一本诗集。他把诗看得似乎比小说更为圣神。
从大学时代到现在，能把日记持续写下来的人，至少在我的朋友中，继明是唯一一位。下面这组诗，均来自他的日记，它们穿插在继明密密麻麻的日记中。它们因为日记的私密性被继明秘密地保存了下来。
继明很少以诗示人，就其原因，无非是——继明生怕写不好而坏了诗的风貌。这样的担心比起当下一些诗人泥沙俱下，不论优劣，写出来就推向各类传媒平台，难能可贵。继明对诗歌的一颗谦卑之心，由此可见。
事实上，继明的诗歌，完全可与他对诗歌的敬慕对等，因为，他在写生活的气息、写生活现场中一个人最直觉的部分，并且他擅长于通过对形而下的事物的精确审美，确立其在形而上意义上的个人追索。他不仅沉湎于对事物的感性描述，他还力求在诗歌中营造一种理性的光辉。
所以，继明的诗歌有温度、有质感、有态度、有思辨——这些引述正在慢慢地确立着继明的双重身份——既是小说家，又是诗人，不过是，前者明朗，后者隐秘而已。
陈继明，作家，书法家。北京师范大学珠海分校艺术与传播学院教授。短篇小说集《寂静与芬芳》入选“21世纪文学之星丛书”。小说作品获中华文学选刊奖、中篇小说选刊奖、中国作家出版集团奖、小说选刊奖、十月文学奖等。代表作有长篇小说《一人一个天堂》《堕落诗》《七步镇》，中篇小说《陈万水名单》《北京和尚》《灰汉》《圣地》，短篇小说《月光下的几十个白瓶子》《蝴蝶》《骨头》《空荡荡的正午》等，部分作品被译作俄语、英语、德语、西班牙语。书法作品被国内外藏家广为收藏。
记里的诗及尘埃颂（11首）
陈继明
十二双眼睛
在十二双眼睛里
有一样多的神
盐一样平均
在十二双眼睛里
神是苏醒
苏醒是风暴
在十二双眼睛里
神是尺度
尺度是燃烧
在十二双眼睛里
神不是别的
神是同在
在十二双眼睛里
神不是十二种模样神
是最新的模样
在十二双眼睛里
神照亮了人的卑微
人因卑微而可敬
在十二双眼睛里
人拉低了神，让神变得普通又单纯
神因普通单纯而可亲
在十二双眼睛里
神泄露了重大的秘密
眼睛，是人神最易于相遇的地方
在十二双眼睛里
神走向人，人走向神
人和神互为兄弟
在十二双眼睛里
有一样多的神
盐一样平均
陈继明手抄诗之一
安静半小时
最小的叶子
以及最顶端的叶子
都静止不动
鸟在绿荫最低处
发出有裂纹的鸣叫
如同承受不起安静的压力
这样的情形
已经有半小时
突然，我想知道
谁在掌管这一切？
我想问那个人
让全世界安静半小时
有无可能？
星期四
一周的课讲完
早晨起来就感到幸福
接下来有连续四天时间
可以自由支配
四天时间，全部用于
叹息，发呆
小题大做
犹豫不决
富有的感觉
令我惊讶
陈继明手抄诗之二
丝帛的气味
清晨的鸟鸣
如同圣训
有丝帛的气味
我看见
这是一个约定
我来
从卧室那边来
从很近很近的远处来
是来赴约
我明白
有些约会
需要不断重复
不断赴约的意义
略大于约会
本身
当务之急
凌晨的鸟鸣，
含着露水和雾气。
树影渐渐清晰，
像是走了一整夜，
才来到我窗前。
一片叶子就是一个文字，
写在天空，
随风摇曳。
我抬头阅读，
更像是伸手接捧。
一些字句落入我心间，
微微发热。
这些话的意思我明白，
如果没错，应该是：
赤子，当务之急不是远行
而是等候。
陈继明手抄诗之三
给学生讲电影
我说：
电影无非是风月
身体的风月
比如李安的《色戒》
当我们正要分析电影说了什么时
电影即将结束
风月的风暴持续了近两小时
比如哈内克的《爱》
一个老人掐死另一个老人只用了一分钟
更多的时候我们在观赏风月
衰老的风月，令人感慨万端的衰老的风月
比如潘纳希的《谁能带我回家》
那个名叫米娜的小女孩
正在拍摄一部以她为主角的儿童影片
突然，她说，我要家家
于是她一路打听：谁能带我回家？
她那七八岁的小小的风月
征服了世界各地的亿万观众
再比如，阿巴斯的《希林公主》
镜头只盯着十二个观众的眼睛
十二个观众在看一部名叫《希林公主》的电影
我们看不到电影，只看到了十二双眼睛
一个多小时里，十二双眼睛的风月
把我们的灵魂
吹得七倒八歪
不管电影专业的人士怎么不高兴
我都要坚持
电影没写别的，在写风月
身体的风月
堂哥的死
堂哥七十几岁了
一直都有哮喘
那天，他神志昏迷，气息微弱
不断给家里人说：
把地上那地上那些娃娃赶走，烦死人了！
地上其实没有任何人。
家里人知道正在发生什么。
我则想起了母鸡下蛋
母鸡下蛋前，蹲在窝里静悄悄
下完蛋就开始呱呱乱叫
以为做了天大的事情
我想，死亡也如此
动静再大，也是小事一桩
陈继明手抄诗之四
活着即偷生
所谓活着，
实为偷生。
从一岁就开始的偷生。
一个小偷
总偷些大东西——
偷着这个世界
偷着它的空间和时间
偷着它的阳光
偷着它的空气
偷着它的哲学
偷着它的诗歌
一个小偷的最大成功
就是继续做小偷
今天偷
明天还偷
盘膝而坐
盘膝而坐的瞬间
我看见，我回来了
回到人相、我相、众生相、寿者相
回到陈继明相
我没有举目四望
只是垂头看地
就像臣服于地球引力
每天都是这样
我什么也没看见
什么也不沉思
只觉得这个姿势就是舒服
能滋生清净和安详
置身于这个姿势
犹如侠客置身于太平盛世
又如盗贼置身于教堂
还如圣婴置身于贫困偏僻的家乡
陈继明手抄诗之五
尘埃颂
1
没人在家的日子
家里至少发生过一件事情：
尘埃蒙住了一切
哪怕是吊灯
那像柳絮一样轻摇着的
便是尘埃
哪怕是反扣着的碗里
碗的内沿，像皮肤一样细腻的
也是尘埃
针孔里
也有尘埃
看来，任何闲置的东西
都将染上尘埃
界限是不存在的
尘埃无孔不入
2
可以想象
当门被关上的一瞬
尘埃，开始在每一秒里
无比悠扬地落下来
可以想象
被喊叫过的名字，半粒烟蒂
洞箫的独诉，一枚硬币
做过何等的抗拒
可以想象
没有尖刀，不闻咒语
而颠扑，发生在每一秒里
又在每一秒里被消弭
3
现在，满眼尘埃
细细的厚厚的宽宽的尘埃
令我感激不尽
我走后，半年中的每一秒
是它们，养育了
这里的空气和寂寥
现在，空气是肥腴的
寂寥是肥腴的
我禁不住心生羡慕
想象自己深埋于尘埃下
被静静养育的样子
4
细细的尘埃里
有蚂蚁行走过的痕迹
我从中看到了
狂乱、喜悦和忧伤
这让我十分羞愧
我原以为，只有人，像我这般
才会狂乱、喜悦和忧伤
我找到了找到了一粒干蚂蚁
一粒小小的黑
我看到那静止的干干的黑里
也有小小的荣耀
5
这白色的墓园
处外写满辜负
今天对昨天的
自由对禁止的
回答对呼唤的
语言对默示的
6
清扫是容易的
但是，留下大多数的尘埃
侧卧其中
向它们谢罪
无论如何，离家半年
是一个罪过
接受四面八方的声讨吧
谁说家里仅有二三人
那些桌桌椅椅瓶瓶罐罐
甚至那些未及丢弃的纸屑
难道不是家庭成员？
这细密的声讨
这沉静的指责
让我心服口服
如此驯良
那么，成为一只瓶子
或一粒尘埃吧
以便体会和它们相一致的
静默
与持久
7
驯服于尘埃
驯服于瓶瓶罐罐桌桌椅椅
收起作为人的傲慢
哪怕是最低最低的傲慢
这时有光泽来自低处
不是阳光的，更不是雪花的
而是尘埃，尘埃的光泽
以及不发光的遭遗弃的
陈旧的淡忘的变质的
所有那些俗物们的光泽
实在令人羞愧啊
这瞬间的照耀
使所有挥别，所有离弃，所有遗忘
成为不义
8
与青草的气味不同
尘埃的味道不含水份
与阳光的味道大同
尘埃的味道无关甘甜
但是，那似乎是沙漠的味道
是无尽苍山的味道
是枯枝上寒雀啾啾而鸣的味道
是北方苦焦天气的味道
离开后的半年
我逐水草而居
9
盯着尘埃
我突然想起一个词：
尘世
关于这个世界的描述
难道真的只需要
一个字吗？
尘
世
如此准确
如此矫情
有多少词语里
含着作为人的矫情？
10
那么，今天
我该清理整个房间
扫净每一个角落
然后，把归笼的尘埃
提出去倒掉
低头抬头之间，我看到
人、畜、树木、蝴蝶
在灰色的晨光里，个个孤单
每一个生命
都提前学会了无视徒劳
顽强生长
大悲手 · 扶 书 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