比喻
一般说,中国古典诗歌是讲究比兴的,其实,这种说法并不全面,许多叙事性的经典长者如《木兰辞》就只在结尾处有一个比喻,短者如杜甫的《石壕吏》整首无比喻。当然,就抒情诗歌而言,用比喻的很多,但是,论者往往引用朱熹的“以彼物喻此物也”为满足。就比喻来说,只是一种修辞,是诗歌、戏剧、小说都少不得要运用的,并不包含诗的特性。我们的任务是把诗的比喻的特性揭示出来。从概念到概念的演绎不能解决问题,请允许我从一个最简单的例子开始。《世说新语·语言》载:
这个问题,光凭印象就可以简单解答,谢道韫的比喻比较好,但是,光有个感觉式的答案还不够。第一,感觉到的可能有错;第二,即使没有错,感觉也是比较肤浅的。感觉到的,不一定能够理解;理解了的,才能更好地感觉。我们的责任就是要把其中的道理讲清楚,这就涉及对比喻内部特殊矛盾的分析。
通常的比喻有三种:第一种,抓住两个不同事物或概念之间的共同点,这比较常见,如“燕山雪花大如席”,“问君能有几多愁,恰似一江春水向东流”;第二种,抓住事物之间的相异点,如“桃花潭水深千尺,不及汪伦送我情”;第三种,把相同与相异点统一起来,如“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第二和第三种,是比喻中的特殊类型,比较少见。最基本、最常用的是第一种,从不同事物或概念之间的共同点出发。谢安家族咏雪故事属于这一种。
构成比喻,有两个基本的要素:首先,从客体上说,二者必须在根本上、整体上有质的不同;其次,二者在局部上有共同之处。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中说:“但有一端之相似,即可取以为兴。”这里说的是兴,实际上也包含了比的规律。《诗经》:“出其东门,有女如云。”首先是女人和云,在根本性质上不可混同,然后才是在数量的众多给人的印象上,有某种一致之处。撇开湿而易见的不同,突出隐蔽的暂时的联系,比喻的力量正是在这里。二者之间的相异性是我们熟知的,因为熟知就会感觉麻木;但二者之间的共同点是被淹没的,一旦呈现,就变成新的感知,就可能对感觉有冲击力。比喻的功能,就是在感觉麻木的地方,开拓出新鲜的感觉。我们说“有女如云”,明知云和女性区别是根本的,仍然能体悟到某种纷纭的感觉。如果你觉得这不够准确,要追求高度的精确,使二者融洽无间,像两个相等半径的同心网一样重合,只能说“有女如女”,而这在逻辑上就犯了同语反复的错误,比喻的感觉冲击功能也就落空了。因此,纪昀(晓岚)说比喻“亦有太切,转成滞相者”。
比喻不能绝对地追求精确,比喻的生命就是在不精确中求精确。朱熹给比喻下的定义是:“以彼物譬喻此物。”(《四库全书·晦庵集:至林熙之》)这只接触到了矛盾的一个侧面。王逸在《楚辞章句·离骚序》中说:“《离骚》之文,依《诗》取兴,引类譬喻,故善鸟香草,以配忠贞;恶禽臭物,以比海佞;灵修美人,以媲于君;宓妃佚女,以譬贤臣;虬龙鸾凤,以托君子;飘风云霓,以为小人。”《楚辞》在比喻上较之《诗经》更加大胆,它更加勇敢地突破了以物比物、托物比事的模式,在有形的自然事物与无形的精神之间发现相通之点,在自然与心灵之间架设了独异的想象桥梁。
关键在于,不拘泥于事物本身,超脱事物本身,放心大胆地到事物以外去,才能激发出新异的感觉,而执着于事物本身只能停留在感觉的麻木上。
阅读古典诗歌,目的不在认识比喻,而在于判别什么是好比喻,什么是不好的比喻。从质量上说,比较有两种:一种是一般的比较,一种是好的比喻。好的比喻不但要符合一般比喻的规律,而且要精致;不但词语表层显性意义相通,而且深层的、隐性的、暗示的、联想的意义也要相切。这就是《文心雕龙》所说的“以切至为贵”。
有了这样的理论基础,就可以正面回答谢安侄儿谢朗的“撒盐空中”和侄女谢道韫的“柳絮因风”哪一个比较好的问题了。
以空中撒盐比降雪,符合本质不同、一点相通的规律,盐的形状、颜色与雪一点相通,可以构成比喻,但以盐下落此喻雪花,引起的联想却不及柳絮因风那么“切至”。因为盐粒是有硬度的,雪花则没有,盐粒的质量大,决定了下落有两个特点——一是直线的,二是速度比较快;而柳絮质量很小,下落不是直线的,而是方向不定的,速度也是比较慢的。另外,柳絮飘飞是自然常见的现象,容易引起经验的回忆,而撒盐空中并不是自然现象,撒的动作和手联系在一起,撒盐的空间有限,和满天雪花纷纷扬扬之间联想不够“切至”。柳絮纷飞在当时的诗文中早已和春日意象联系在一起,引起的联想也是诗意的。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谢道韫的比喻,不但恰当切至,而且富于诗意的联想;而谢朗的比喻,则是比较粗糙的。
比喻的“切至”与否,不能仅仅从比喻本身看,还要从作家主体来看,和作者追求的风格有关。谢道韫的比喻之所以好,还因为和她的女性身份相“切至”,如果换成一个关西大汉,这样的比喻就可能不够“切至”。有古代咏雪诗日:“战罢玉龙三百万,残麟败甲满天飞”,就含着男性雄浑气质的联想,读者从这个比喻中可能感受到叱咤风云的将军气度。
比喻的暗示和联想的精致性,还与形式和风格不可分割。“未若柳絮因风起”,是七言的古诗(不讲平仄),由于诗的比喻,充满了雅致高贵的风格。这并不是唯一的写法。同样是写雪,李白的“燕山雪花大如席”(《北风行》)就是另一种豪迈风格了。李白的豪迈与他对雪花的夸张修辞有关。如此大幅度的夸张,似乎有点离谱,故鲁迅为之辩护曰:
鲁迅的这个解释,仅仅从客观对象的特点来看问题,有一定的道理,但是,却把问题简单化了。其实,全面看问题,应该从以下几个方面:
第二,就是主体特征,也就是情感的、风格的选择和同化。当然,也有人为“撒盐空中”辩解说,谢朗比喻的是“米雪”,更像某种粒状的小雪。然而,诗的意象是物象特征与情感特征的统一,在诗中情感是绝对自由的,物象可随情感特征而发生无穷的变异。诗中的意象并不单纯以逼真的物象取胜,拘泥于物象,忽略了情感对于物象的主导作用,就人不了诗之门。王国维总结中国古典诗话词话各种说法得出一个著名的论断:“一切景语皆情语”。说的是一切比喻皆由情感的特征同化,不符合事物的形态,甚至其性质和功能发生“变异”,却可能更富于诗意。,“千里冰封,万里雪飘”达到“欲与天公试比高”的程度,若拘泥于物象吹求,就不可能感受到其气魄了。
第三,情感还受另一个维度的约束,那就是文学形式。“燕山雪花大如席”之所以精彩,还因为它是诗。诗的虚拟性,决定了它的想象要自由得多。如果是写游记性质的散文,说站在轩辕台上看到雪花一片一片像席子一样落下来,那就可能成为鲁迅所担忧的“笑话”了。
第四,诗意的情趣并不是文学唯一的旨归,除情趣以外,笑话也是有趣味的。这时的比喻,就不是以“切至为贵”,相反,越是不“切至”,越是不伦不类,越有效果,这种效果,叫作幽默。同样是咏雪,有打油诗把雪比作“天公大吐痰”,这固然没有诗意,但有某种不伦不类的怪异感、不和谐感,在一定的上下文中,也可能成为某种带着喜剧性的趣味。如果说,诗意的比喻表现的是情趣的话,而幽默的比喻传达的就是另外一种趣味——谐趣。举一个更为明显的例子,如“这孩子的脸红得像苹果,不过比苹果多了两个酒窝”,这是带着诗意的比喻。如果不追求情趣,而是谐趣,就可以说“这孩子的脸红得像红烧牛肉”,这缺乏诗的情趣,但可能在一定的语境中显得很幽默风趣。这在诗歌中也是一格。相传苏东坡的脸很长而且多须,其妹苏小妹额头相当突出,眼窝深陷,苏东坡以诗非常夸张地强调了妹妹的深眼窝:“数次拭脸深难到,留却汪汪两道泉。”妹妹反过来讥讽哥哥的络腮胡子:“口角几回无觅处,忽闻须内有声传。”哥哥又回过来嘲笑妹妹的额头:“迈出房门将半步,额头已然至庭前。”妹妹又戏谑性地嘲笑哥哥的长脸:“去年一滴相思泪,今朝方流到腮边。”虽然是极度夸张双方长相的某一特点,甚至达到怪诞化的程度,却没有丑化,至多是让人感到可笑,这样的谐趣就是幽默感。
第五,诗歌的比喻还有既不是情趣,也不是谐趣的,叫作“智趣”。最有名的例子是朱熹的《观书有感》:
整首诗都是一个暗喻,把自己的心灵比作水田,为什么永远清净如镜地照出天光云影呢?因为有源头活水,联系到诗的题目“观书”,说明读书就是活水。这样的诗在说明一个道理,其趣味既不是抒情的情趣,也不是幽默的谐趣,而是智慧的“智趣”。
什么问题都不能简单化,简单化就是思考线性化,线性化就是把系统的、多层次的环节,完全掩盖起来,只以一个原因直接阐释一个结果。比喻的内在结构也一样有相当系统丰富的层次,细究下去还有近取譬、远取譬,还有抽象的喻体和具体的喻体等讲究。把复杂的问题简单化,就是鲁迅也未能免俗,把客体的特征作为唯一的解释。
我想,鲁迅的失误,最根本的原因在于,他提出问题是从一般修辞学的角度,而不是从诗的角度。如果从诗的角度,柳絮因风,撒盐空中,就不仅仅是修辞的问题。修辞本身不能决定自己的价值,要看传达情志起了什么作用,而什么样的作用又要看运用了什么样的文学形式。同样的比喻,在不同的文学形式效果是不同的。
在语文教学和研究中,常满足于把丰富多彩诗歌比喻的精妙,仅仅归结为比喻,最多是区分为明喻、暗喻等。这样的归类充其量不过是把各不相同的情感和语言表现,纳入几个有限的、干巴的模式中,遮蔽了其独特的、不可重复的创造。
意象
学以为己:传统中国的教育(套装上下册) (本书荣获2018第13届“文津图书奖”)
作者:李弘祺
这里有一个基本的理论前提要澄清,在文学中,不能笼统说“内容决定形式”。文学形式不是一般的原生形式,而是审美规范形式。它不像原生形式那样是无限的,而是有限的(就文学而言,其规范形式不超过十个),是在千百年的重复使用中,从草创到成熟,成为审美经验积淀的载体,长期熏陶读者的预期,产生喜闻乐见的效果。当然,这种规范功能是在历史的发展过程中不断发展变化的。与内容相比,文学形式的变化相当缓慢,因而,有相对的稳定性,对内容有一定的预期、征服和强迫就范作用。用席勒的话来说,还可能“消灭”内容。
从某种意义上说,不研究诗的形式审美规范特征,就不可能真正懂得诗。
诗的审美规范特征是什么呢?
我们讲过文学的普遍性是想象的、虚拟的,为什么要想象、虚拟呢?因为诗(尤其古典诗歌)是抒情言志的。“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这是权威的《诗大序》里说的;后来陆机在《文赋》里说得更明确,叫作“诗缘情”,诗是抒情的。关键在于,直接把感情抒发出来,是不是诗呢?或者说,是不是在心有情、有志,发表出来就是诗呢?是不是说出来,感到不足的话,就手之舞之,足之蹈之,即成好诗呢?显然不行。这个问题,从《诗经》时代至今有两三千年了,还是搞不清楚。现在还有一种更简单的说法,叫作“真情实感”,只要不说假话,就能写成好诗。如果那样的话,诗就太简单了。事实上,要把原生的情感变成合乎审美规范形式的诗,要经过多层次的提炼和探险,要许多因素的协同,其中一个因素、一个层次不协同,就不成其为诗。
探索从原生的情感升华为诗,需要讨论方法上从何处入手。首先,从最简单、最普通、最常见、最小单位(细胞形态)开始研究。其次,怎么研究?分析其内在矛盾。比如喻雪,柳絮因风和撒盐空中表面上都是客观的景色,但是,一个好,一个不好,原因并不仅仅取决于客观景色是不是准确,而且取决于内在的主观情感是不是契合。可见,这个最小单位,不能仅仅是一个修辞现象,而是一个诗的细胞。这个细胞由主体某一特征和客体某一特征两个方面猝然遇合而成。目的并不是要表现客体,而是要表现主体的情志。情感特征不能直接表达,就以渗入客体的方式。《周易·系辞上》说“立象以尽意”,主体特征就是“意”,客体特征就是“象”,这就是“意象”的词源。
面对一个诗歌文本个案,应该从意象开始,在最简单、平常的意象背后往往有最为深邃奥秘的情意。意象,就是“意”和“象”的矛盾统一体。“象”是看得见的,“意”是看不见的,“意”在“象”中,“意”为“象”主。“枯藤、老树、昏鸦、古道、西风、瘦马”一系列的意象,都带着后面点出的“断肠人”的情绪色彩。在意象中,“意”是潜在的,却是主导的,决定意象的性质。正如王夫之所说,“意犹帅也,无帅之兵是为乌合”[1]。
把握意象这个基础范畴来欣赏古典诗歌,需要注意哪些问题呢?
第一,不能把诗和散文混为一谈,其表现为把意象和细节混为一谈。诗的意象是概括的,不是特指的,没有时间、地点和条件的限定性;而一般散文叙事的细节则是具体的、特指的。我们以朱自清的《春》为例具体分析(原文从略)。从表面上看,这篇文章先写春天的一般景色,接着分别从春天的草、树、风、雨几个方面去描写,最后再综合起来赞美春天的美好。一般说,这种分门别类的写法,有写成流水账的危险,朱自清这篇文章却没有平铺直叙的感觉。“盼望着,盼望着”,这里的精彩在于字里行间流露出对春天有一种急迫期待的感情。为什么期待?因为在他看来,春天的一切都分外美。春天的景色,草绿了,花开了,风吹着,雨下着,一般人囿于习惯,视而不见,感而不知,知而不新。朱先生却觉得新鲜、可爱、美好,叫人欢欣,令人惊喜。例如,在我们眼中,草很快长起来了;但是在他笔下,草是“偷偷地”从土里“钻”出来的。“偷偷地”是这里的关键词,表现的不仅仅是草一下子冒出来,而且是一种突然的发现:没有注意,一下子就长出来了。这显然很有诗意,是散文的诗意。
如果是写诗,表现春天的诗意,先写春天的草,接着写春天的树,再写春天的风,然后写春天的雨,再综合起来赞美春天的美好,虽然有诗意,却不为诗了。诗是概括的,不可能容纳这么多的细节。李白写春天来了,“寒雪梅中尽,春风柳上归”。春天非常美,美在哪里呢?雪花在梅花里融化了,至于雪花在大地上、在屋脊上融化,就当它不存在了。春天刚到,冬天还没有完全过去,可是梅花已经开了。这里的意象充满了情感的选择和排除的魄力,因为其中不但有极其精练的“象”,而且有极其独特的“意”。这个意象,客体是概括的,主体的情致是特殊的,是二者的统一。春天从柳条上归来了,时间、地点无须点明,点明了就不是诗而是散文了。意象的概括性,实际上是一种想象性,是诗人的情感和客观对象之间的一种假定性的契合。这里,诗人对早春之美的惊叹之情,正好与梅花和柳条的特点猝然遇合。从客观对象来说,这是一种发现,更主要的是排除、省略了梅花和柳枝以外无限多样的细节;从主观情感来说,这是一种体验、顿悟;从意象符号的创造来说,这是一种更新。
意象的构成,一要有客观的特征,二要有主观情感的特征,三要有形式特征规范,四要有所创新、不可重复。这就不能不通过想象、假定、虚拟。物象遵循诗的想象,受情感冲击,就发生了变异。在贺知章《咏柳》中,柳树明明不是碧玉,偏要说它是“碧玉妆成”,春风明明没有剪刀的功能,偏偏说它能精工裁剪精致的柳芽。李白的《劳劳亭》也是这样写春天的:
天下伤心处,劳劳送客亭。
春风知别苦,不遣柳条青。
唐朝习俗,送别折柳相赠,“柳”与“留”谐音,表示恋恋不舍,同时暗示,来年柳绿时就该想起归来,想起朋友的感情。劳劳亭的春天,柳树还没有发青。这是一个自然现象,但在诗人的假定性想象中:春风知道离别之苦,故意不让柳条发青;柳条不发青,就不能折柳相送,就可以免去离别之苦。这种折柳的“象”是普遍的,甚至可以说是公用的,但赋予它这样的“意”,把不发青的原因解释为不让朋友送别,则是独一无二的,是创新的。
辛弃疾在另外一个地方发现春的意象符号:“城中桃李愁风雨,春在溪头荠菜花。”风雨一来春天就要过去,桃李花经不起考验,而米粒一样大的白白的荠菜花非常朴素,却经得起风雨的考验。这种对春天的感觉,与杜牧的“千里莺啼绿映红”的感觉是不一样的。这就是意象的创新。首先是“象”的更新,其次是“意”的更新。荠菜花是非常朴素的,却比鲜艳的桃李花更经得起时间考验。作者把美好的感情寄托于朴素的荠菜花,而不是城市中艳丽的桃李花,这种假定性的契合点的发现、创新,是意象的生命。
第二,不能得“象”忘“意”,也就是把景语仅仅当作景语,忘记为景语定性的情语,外在景观是由内在情志选择、定性的。这一点,就连一些鉴赏唐诗宋词的权威,也往往犯起码的错误。例如,把苏轼的《赤壁怀古》第一句“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简单地当成“即景写实”。[2]这很经不起推敲,站在长江边上,就算能看到辽远的空间实景,但怎么可能看到千古的英雄人物呢?“千古”是时间,英雄人物早就消亡了,是看不见的,不可能写实。光从客观的景观来看,看不出什么名堂。因为主导这样意象群落的是苏轼的豪杰风流之气,正是意象深层的情致才能感动人。再来看一首更单纯的:
天街小雨润如酥,草色遥看近却无。
最是一年春好处,绝胜烟柳满皇都。
“天街小雨”,这是首都的雨,下出什么效果呢?“草色遥看近却无”,这句非常有名,好在哪里呢?我们通常看东西都是远看不清楚,近看很清楚。这里草色遥看隐隐有绿意,近看却没有了,就很有特点。分析到这里,还是在“象”的表层,更深的是诗人内心的“意”。一般人看到草色、看到远远的绿意,近看却没有了,并无特别的感触。韩愈却感到很重要、很欣喜,为内心这个发现而心动。这就是“意”,诗意。这不仅仅是景色的特点,而且是心灵的非常微妙的感触,韩愈难得有这样的精细。后面两句,说隐约的草色比之满眼的翠柳还要美,这就把体悟触动感知的效果放大了,当然有点直白,没有超越前面两句的艺术效果,但是为前面微妙的感知效果做了注解。
第三,对于诗人五官感知的特点和其间的转换,要有精致的辨析能力。例如,王维的《鸟鸣涧》:
人闲桂花落,夜静春山空。
月出惊山鸟,时鸣春涧中。
表层高度统一于“夜静”,没有什么明显的意脉发展和变化。其实,这种变化存在于视觉与听觉的感知精微的统一和变化之中。首先,桂花之落是无声的,而能为人所感知,可见其“闲”,这是意脉的起点。其次,月出本为光影之变幻,亦是无声的,却能惊醒山鸟使之鸣,可见夜之“静”。鸟之鸣是有声的,这是意之变。再次,本来明确点出“春山”是“空”的,有鸟、有鸣声则不空;而一鸟之鸣,却能闻于大山之中,一如“鸟鸣山更幽”的反衬效果。最后,如此一变再变,从客体观之,统一于山之“静”、山之“幽”、山之“空”;从主体观之,统一于人心境之“闲”、心之“空”,以微妙的感知表现了意和境的高度统一而丰富。
学会欣赏古典诗歌,首先就要学会从意象中分析出显性的感知和隐性的情绪,看出外部感知正是内在情致冲击造成的,感知是由感情决定的。千古风流,草色胜于柳色的美,正是内心感情的美。文艺美学的任务是什么?首先就是揭示感情冲击感觉发生变异的一种学问。变异的感知是结果,所提示的是情感的原因。
意脉
不可忽略的是,在诗歌中出现的意象并不是单独的,而是群落性的、整体性的。意象的整体之美,并不是意象的总和,而是意象群落之间的有机结构。例如,“桂花”“春山”“月出”“山鸟”“时鸣”“春涧”本来是分散的,之所以能够统一为有机的整体,就是因为其中有一种意的脉络。
在古典抒情经典中,意就是情,情的特点就是动,故汉语有动情、感动、触动、心动之说;情不是静止的,而是变动的,故《诗大序》日“情动于中”,相反,则是无动于衷。情感要动,而且要在动中把意象贯穿起来,统一为有机的结构(这就是意境),在古典诗话中,叫作“意绪”或“意脉”。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表层意象往往一望而知,而深层的意很容易被掩盖,被忽略,被遮蔽。在意象与意象之间的情意脉络则比之意象更为隐秘,故更不容易全面梳理。一些教师分析古典诗歌,言不及义,往往在于得象忘意,即使偶尔得意,也是片断之意,而非贯穿整体之意脉。
得象忘意的毛病很普遍,原因在于:象是表层、显性的,而意脉是深层、隐性的,在文学上是不直接连贯的,潜在于空白之中,对一般读者来说,往往是可意会不可言传。
比如,李白有一首很简单的乐府诗《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
一线教师对此一望而知的经典诗作,几乎无法分析出其中的妙处来。其实只要按意脉之动,就不难迎刃而解。全诗的关键词乃第二句“疑是地上霜”中的“疑”:床前月光这么亮,但心有所“疑”,是月光还是霜光?这里有个因果关系,因有所疑,乃举头望明月,意在确定究竟是月光还是霜光。如果不是抒情,而是理性思维逻辑,举头而望的结果,无非“原来都是霜”,或者“原来是月光”。那就不是诗了,为什么呢?这是理性因果性逻辑。这首诗之所以成为诗,就是因为它不按照理性的逻辑,而是按照情感的逻辑。看到月亮这个表示家庭团圆的意象,原来的目的忘记了,潜意识里的乡愁被唤醒了,头就低下了。这说明,乡愁是多么深沉而且敏感。在有意无意间,它都会被触动,把原来的思路打断,意脉发生转折。类似的还有杜牧的《清明》: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借问酒家何处有,牧童遥指杏花村。
细雨纷纷,让行人心生焦虑。绵绵不断的细雨,焦虑到接近“断魂”的程度。借问酒家何处,可能是要休息避雨。牧童遥指杏花村,虽然是“遥指”——酒家在远处,但是,那杏花村的鲜明色彩和雨纷纷的阴暗形成对比,使行人不由眼前一亮,心情为之一振。这就是意脉的瞬间的转折,也就是情绪的遽然转换。有时,意脉的转换不是隐藏在单纯的意象背后,而是在比较丰富的意象群落之中,这就是方东树所说“错综变化不见迹,及寻其意绪,又莫不有归宿”。例如白居易的《钱塘湖春行》:
孤山寺北贾亭西,水面初平云脚低。
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
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
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
人们往往把注意力仅仅聚焦在“几处早莺争暖树,谁家新燕啄春泥。乱花渐欲迷人眼,浅草才能没马蹄”的美好景观上。如此美好的春色,如此华彩的语言,感染力太强。尤其是“乱花渐欲迷人眼”,并不需要太高的修养,就能感到视觉形象的冲击力,然而,满足于此就是满足于象,而失其意。其实,这里更精彩的应该是“浅草才能没马蹄”。用我提倡的还原法揭示矛盾:本来,春天一般先是“江南草长”,然后才是“杂花生树”,通常是草先茂盛,然后才是花开,此处却是花已经开得“迷人眼”了,而草才仅仅淹没马蹄。分析到这里,固然进入比较深的层次了,但还仅仅限于象。在象的更深处的意,是骑在马上的人对浅草的瞬间的发现,微妙的惊喜。分析到这里,只是意象的部分,还不是整体,还不是贯穿首尾的意脉,还不能解释最后两句“最爱湖东行不足,绿杨阴里白沙堤”的好处。论者的任务是在象的空白中,把贯穿首尾的意脉的动态、变动的脉络梳理出来。其关键就在发现“浅草”的惊喜到了如此程度,以致把它看得比乱花迷人更精彩。导致这个骑在马上(或者牵着马)的人,宁愿不骑马,在白沙堤上行走,和大地与浅草相亲。这个贯穿首尾的意脉完整心理出来了,草比花更可爱的情感特殊性也就一目了然。
意象与意象之间从字面上看有时有联系(如流水对),但没有联系的更多,这是由于近体诗对于句中和句间联接虚词的省略。意象有如水中之岛,存在于若隐若现的空白之中。就在这些空白中,象断意连,潜藏着情致的脉络,这就是意脉。
意脉贯通,达到某种整体性,使整首诗有机统一,远近相对,息息相通,不可句摘,增一字则太多,减一字则太少,构成中国古典诗论所津津乐道的“意境”。
意境美既有整体的美,也有意象群落的空白中意脉潜在之美。意在境中,情景交融,融情入景,“不着一字,尽得风流”,如司空图所说:“‘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就是潜在的隐性的言外之意,意境的精彩往往在语言是不可穷尽的空白中。
意脉是隐性的,意境是潜在的,风格常常是婉约、含蓄的,直接抒发豪情壮志不属于意境。不管《离骚》还是唐诗中的歌行体,大量的直接抒情都不能以意境取胜,与西方浪漫主义诗歌“强烈的感情的自然流泻”一样全是显性的。直接抒情和意境相比,虽然同为诗歌艺术,但是在艺术方法和风格上属于不同范畴,如物有阴与阳之别,人有男性与女性之分。
意境其表现形态是多样的,在中国古典诗歌中,至少可以分为三类。
第一类是最常见的,有统一的意脉贯穿其间。有了统一的意脉贯穿首尾,意象与意象具有某种隐约的线性的相关性,在性质和量度上精密相应,以开合、正反、因果的逻辑构成完整的统一体。这种意脉,有时是转折性。
绝句最擅长表现诗人情绪的瞬间转换,如杜牧的《山行》:
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深处有人家。
停车坐爱枫林晚,霜叶红于二月花。 凭直觉判断,一望而知,最后一句“霜叶红于二月花”最精彩。因为这个比喻出奇制胜,属于朱自清先生提出的“远取譬”。远取,相对于近取,这里是双重的远。一是叶子比花美,二是秋叶比春花艳,都不仅仅是时间上的远,而且是心理上的远,越远越新颖,双重的远取,构成双重的新异,触动读者的审美惊异。光是分析到此,还只是意象之美。分析的难度在于,以局部为索引,透视整体。如果没有前面三句的铺垫,则此首诗还是构不成统一的意脉。开头“远上寒山”“白云深处”两句,意象都是大远景,情感随目光向远处延伸,越是遥远,越是有凝神观照之美。后面两句则恰恰相反。转折点在第三句,本来是一边行车一边从容观赏,突然车子停了下来,也就是停止了远方白云深处的凝神,转向近处,车边、身边的枫林。视线的转移也就是意脉的变化,显示枫林之美超过了远方白云深处之美,心灵触发了一种震惊。震惊的原因又是枫叶色彩之鲜艳胜过春花。意象的前后对比,意脉的前后转换,完成于一瞬间。“霜叶红于二月花”,正是这个意脉的高潮,使得意境在前后对比中完成统一。
在唐诗绝句中,关键就是这种瞬间的情致转换的潜隐性。在情致转换上不够潜隐,就会影响意境的圆融。孤立的分析往往难以深入,这时就用得上比较。有比较才能有鉴别,叶绍翁的《游园不值》因为有前承的诗作,提供了现成的可比性,有利于分析的深化。
应怜屐齿印苍苔,小扣柴扉久不开。
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
“苍苔”说明没有什么人来,可以说是幽径。诗人很细心,怜惜苍苔,就是怜惜这种宁静的环境的心情。“小扣柴扉久不开”,“小扣”,轻扣;“久不开”,不仅仅是很有耐心,而且很文雅,非常有修养。表面意象下面隐藏着的情意,第一个层次是宁静心情的持续性。接下去是第二个层次,“春色满园关不住,一枝红杏出墙来”,突然这种持续性被打破了,发现一枝红杏,这是一个惊喜。这个层次的精彩在于,那久扣的门开不开,已然全忘记了,因为一枝红杏的美的效果。第三个层次,惊喜还在于“春色满园”,让诗人激动的不仅是一枝红杏的色彩,更在于想象中满园比眼前这一枝要精彩得多。这个“一枝”,乃是对诗人想象的触动,引发了情致的转换。最后,精彩还在于“关”字。“一枝”是说少,“满园”是说多,“春色”是说丰富,“关”是说隐藏。光凭这一枝,一刹那间,就让诗人的感知变化了:少变成了多,隐藏变成了丰富。这就是说,由一朵红杏这个意象的刺激,满园春色已经藏不住了,朋友在不在无所谓了。情致的转折,瞬间的意脉的转折,也完成了意境的圆融。
这么高级的艺术品,很可惜却有盗版的嫌疑,盗自很有名的诗人陆游的诗:
平桥小陌雨初收,淡日穿云翠霭浮。
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
盗版的好还是原版的好?盗版的比较好。当时因为没有版权的法律,可以修改别人的作品,越改越好。陆游的“平桥小陌”“淡日穿云”,好像挺漂亮,可好像又不是很漂亮。这样的意象群落在宋朝诗人那里是一般水准,作为一幅山水田园图画也缺乏特色,内含的情绪也同样缺乏个性。如果就这么写下去,难免显得平庸。而接下去两句,就有点不同了。“杨柳不遮春色断,一枝红杏出墙头”,平桥小陌,淡日穿云,翠霭碧柳,美景本来是主体,一下子变成了背景,红杏一枝变成了主体。杨柳再茂密,再美,挡不住一枝红杏,红杏更美。精彩在于一枝红杏,而不是数枝,数枝跟一枝有什么区别?一枝是刚刚这么一点点,有更大的冲击性,一枝红杏比之满眼杨柳更动人,但是有一个缺点,本来就有茂密的杨柳,本身就是“春色”,这于内在逻辑也就是意脉上有些问题:诗人本来就感觉到了春天,只是红杏一出来墙,就觉得这个才是春色,杨柳再茂密也遮挡不住。这里当然有诗人心情的变化,但只是某种量的比较。少量的红,比满眼的绿更动人。
叶绍翁的改作比陆游的原作好在意脉有四个层次的反差:第一,开头没有杨柳,没有平桥小陌,没有浮云翠霭,没有春天的任何信息,只有地上的苍苔,发现红杏,是突然发现的春色信息;第二,这个信息只是一个看得见的有限信号,冲击出想象中比之丰富得多的“春色满园”;第三,更重要的是,敲门良久,门还不开,突然发现一枝红杏,惊喜之情转移了关注的焦点,情绪反差更强烈,朋友的在与不在,门的开与不开,被遗忘了;第四,“关”门的“关”有了双关的意义,增添了遮挡不住的意味,比之陆游的“遮不住”仅仅限于视觉内涵要丰富、精致得多。
有时读者虽然意识到象背后的意,但是,往往只注意到单个意象背后的意,就忽略了意脉整体的微妙转换。
中国古典诗歌意境的微妙,是多样的。意脉贯穿以情绪转换取胜,也丰富多彩,有时,其妙处恰恰不在情致从静态向动态的迅速转换,而是相反,从动态向静态转换,如王昌龄的诗:
琵琶起舞换新声,总是关山旧别情。
撩乱边愁听不尽,高高秋月照长城。
意象群落的感性方面是有变化的,从琵琶乐曲的听觉意象,转换到月亮的视觉意象。精彩其实不仅仅在视觉转换,而在转换是从听觉动态(心烦意乱),变成了一幅静态的图画:高高秋月提示有一双目光在持续注视,凝神;反复翻新关山离别的音乐,听得心烦,突然变成了对月亮看得发呆,提示其思乡情愫的取代,从心灵的动态转换到静态。这种转换,有一种持续感,是不结束的结束,正是这首诗意境所在。
这就是古典诗歌意境的第二种形态:不是以情绪的瞬间转换取胜,而是相反,以情绪的潜在的持续性见长。李白的《送孟浩然之广陵》也是这样:
故人西辞黄鹤楼,烟花三月下扬州。
孤帆远影碧空尽,唯见长江天际流。
诗中的意脉是一贯的,写的是目送友人远去。离别之情不但没有结束,没有转换,恰恰相反,仍然没有改变。这里有几个关键字。一是“孤帆”,写目送的选择性,盛唐之时,长江上可能千帆竞发,并不只有友人之帆,但诗人只看见友人的,其他的似乎都不存在。二是“远影”,写目送的持续性,从近的选择,到远的不变,表现目光的凝聚。三是“碧空尽”,友人之帆本在水上,却说碧空尽,说明已经在天水交接之水平线,不可复睹,但是目光仍然凝聚。四是“天际流”,明明友人之帆已经消失了,目光仍然不变在看着向远方流去的江水。这说明,诗人看呆了。这有点像现今电影,空镜头不空,主观性更强。以镜头之空,表现目光之呆,在这方面,唐诗似乎是拿手好戏。岑参的“山回路转不见君,雪上空留马行处”,也是这样的空镜头。 意境的第三种形态,则更为空灵。同为婉约的、潜隐的、和谐的、蕴藉的,王维的《辛夷坞》就有所不同:
木末芙蓉花,山中发红萼。
涧户寂无人,纷纷开且落。
这里当然可以感到意境,感到意象之下的主观意味的微妙,却似乎没有线性的意脉。诗中点明“无人”,意脉应该是人的。这里的意象群落高度统一,红萼是鲜艳的,开在山中,本该有欣赏的目光赋予它情志价值,却没有。然而,红萼并不受“无人”的影响,兀自花开花落,生命自然运行。与人的喜怒哀乐的情志毫无关系,这里的精粹在于表面上的“无人”的感知,实际上还是有一种目光,坦然的、淡定的目光,看着生命的生长和消逝的过程,心境似乎微波不起。
这也是一种意境,这种意境并不以线性的情感的变动为特点,而是相反,以情感的不变为特点。这种情感的不变,却有更深的意味,那就是某种带着禅意的哲学。万物皆自然,人的情志只能遵循大自然的时序,才是自然的、自由的,这本身超越了世俗的观念,进入人生更高的哲理境界。王维的《白石滩》与这一首有异曲同工之妙。
清浅白石滩,绿蒲向堪把。
家住水东西,浣纱明月下。
“清浅白石滩”,说明水是清净的、透明的,因为看得见白石。与白石相对是绿蒲,刚刚生长,并不强调其茂盛。色彩净而不丽,人物动而平静。晚上出来浣纱,这一笔,似乎不是写水和月。但如果不是这样透明的水、透明的月光,而是黑暗的,女孩晚上就不可能出来浣纱。有了水的透明,再加上月光,境界就更统一于透明了。在这平凡的透明的世界中,浣纱女和诗人一样有着平静的心情,在这一点上,外景与内心高度统一,构成宁而净的意境。
总结起来说,中国诗歌的意境大致有三种。第一种以意脉的或强或弱的变化转折取胜,情感处于一种动态,其意脉为线性的曲折状态。第二种,意脉不是处于动态,而是处于持续性凝神状态。从视觉来说是目光的静止,从听觉来说是听觉处于静止状态(此时无声胜有声)。第三种,以意味的渗透、扩散为特点。情感处不但是静态,而且有虚态,意象则自在、自为,不加修饰。弱化、虚化的情感之所以动人,原因在于感知越过情感直达理念,水乳交融,表现人与自然的和谐,心与物的融合,意与境的高度统一。从某种意义上说,这应该更符合不着一字尽得风流的理念。这里往往有中国古典诗歌中的神品,也许是中国特有的,与西欧的“强烈的情感自然流泻”相比,并不因其情感不强烈而降低其品位,也不像西欧玄学派和浪漫主义诗歌那样,直接诉诸理念,而是理在无情有感之中。这种境界是最中国的,在理论上却往往被忽视。
参考文献
[1]据陈一琴先生考证,“意脉”作为诗论的范畴有一个形成的过程,最早可能是北宋范温在《潜溪诗眼》中说:“古人律诗亦是一片文章,语或似无伦次,而意若贯珠。”(郭绍虞辑《宋诗话辑佚》本上册第318—319页,中华书局1980年版。此则又见清吴景旭《历代诗话》卷四十一,上册第506页,中华书局1958年版。)后来见于南宋魏庆之(1196—1273)《诗人玉屑·命意》卷六“意脉贯通”中(王仲闻校勘本上册第133页,中华书局1963年版)。(清)方东树又有阐发,他推崇汉、魏、阮公,“错综变化不见迹,及寻其意绪,又莫不有归宿”;批评不才之诗作,“非平铺挨叙,冗絮可憎,即缺略无头绪,寻其意脉,不得明了”。又云:“大约古人于题事作意,无不交代明白,寻其绪脉,无不一线到底,有归宿者。”批评:“小才之人”,“往往支离杂乱,不能成章”。(《昭昧詹言·通论五古》卷一,汪绍楹校点本第2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年版。)
[2][清]方东树.昭昧詹言·通论五古:卷一[M].汪绍楹校点.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1:22.
[3]比喻很有名,后来反复为诗家所引。语出司空图表圣《与极浦书》:“戴容州云:‘诗家之景,如蓝田日暖,良玉生烟,可望而不可置于眉睫之前也。象外之象,景外之景,岂容易可谈哉?”
意境
傅雷家书 译林版(新课标本)
作者:傅雷 朱梅馥 傅聪著 傅敏编
意境之美,并不是中国古典诗歌的全部精华所在。王昌龄《出塞》之一,之所以引起争议,就是因为它的后面两句,把豪情直截了当地抒发了出来。王昌龄的绝句,被赞为唐人第一,其实是需要分析的。直抒豪情的诗句,原不是绝句之所长。如《从军行》:
青海长云暗雪山,孤城遥望玉门关。
黄沙百战穿金甲,不破楼兰终不还!
这样的英雄语,固然充满了盛唐气象,但是以绝句这样短小的形式做这样直接的抒情,不免显得单薄,至少不够含蓄,一览无余,缺乏铺垫。最主要的是,缺乏绝句擅长的微妙的情绪瞬间转换。想想李白的“人生在世不称意,明朝散发弄扁舟”(《宣州谢朓楼饯别校书叔云》),前前后后,有多少铺垫,有多少跳跃,有多少矛盾,有多少曲折。这种直接抒情,以大起大落为宏大气魄,不是绝句这样精致的形式所能容纳的。意境艺术最忌直接抒发,一旦直接抒发出来,把话说明了,意境就消解了,或者转化为另一种境界了。
这是我国古典诗歌的另一种艺术境界,至今我国的诗学还没有给它一个命名,使之成为一种范畴。它不以意境的含蓄隽永、不着一字尽得风流为特点,它的特点不是意境式的温情,而是激情,近似于鲍照所说的“泻水置平地,各自东西南北流”,与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华兹华斯的“强烈的感情的自然流泻”亦有息息相通之处。其想象如天马行空,不可羁勒。
中国诗并不仅仅以意境见长,有时直接抒发之杰作也比比皆是;但是,直接抒发容易流于直白,也就是流于“议论”。王昌龄“但使龙城飞将在,不教胡马度阴山”之所以引起争议,就是因为其多少有点抽象。当然,并不是所有类似议论的诗句都是命中注定流于抽象的。如李白的“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又如白居易的“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等,皆是千年来脍炙人口的名句。我国古典诗话曾经把这个问题提到理论上得出结论:“无理而妙”。最早是清贺裳(约1681年前后在世)在《载酒园诗话》卷一中所说的:
诗又有以无理而妙者,如李益“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此可以理求乎?然自是妙语。至如义山“八骏日行三万里,穆王何事不重来”(按:李商隐《瑶池》),则又无理之理,更进一尘。总之诗不可执一而论。
他的朋友清吴乔(1611—1695)在《围炉诗话》卷一中发挥说:
余友贺黄公(按:贺裳字)曰:“严沧浪谓‘诗有别趣,非关理也’,而理实未尝碍诗之妙……理岂可废乎?其无理而妙者,如‘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但是于理多一曲折耳。”乔谓唐诗有理,而非宋人诗话所谓理。
这里所说的“无理而妙”,“理”是与人情对立的,与王维形而上的天人合一的物理、事理之“理”有根本的不同,主要是指与情相对立的“实用理性”。最初是宋代《陈辅之诗话》提出来的,说王安石特别欣赏王建《宫词》中的“树头树底觅残红,一片西飞一片东。自是桃花贪结子,错教人恨五更风”,“谓其意味深婉而悠长”。这种说法,太过感性,于理论似乎不着边际。
过了差不多五百多年,明钟惺(1574—1624)、谭元春(1586—1637)在《唐诗归》中联系到唐李益《江南词》中的“嫁得瞿塘贾,朝朝误妾期。早知潮有信,嫁与弄潮儿”,以为其好处是“荒唐之想,写怨情却真切”,“翻得奇,又是至理”,就隐约提出了理论上的“情”与“理”的关系:于情“真切”,乃为“至理”,但又是“荒唐”之想;“无理而妙”,超越通常的“理”(“此可以理求乎”),才是“妙语”,结论是“无理之理”。在思想方法上,他们由此总结出一条,即“诗不可执一而论”。不要以为道理只有一种,从一方面来看,是“荒唐”的,是“无理”的;从另一方面来看,又是有理的,不但有理,而且是“妙理”,很生动。
吴乔在《围炉诗话》卷一中指出“无理而妙”,并不是绝对无理,“但是于理多一曲折耳”。关键是这里的“理”是唐诗的“理”,和宋人诗话所谓“理”,不是一回事。宋人的理是抽象教条之理,而这里的“理”是人情,和一般的理性不同,只是“于理多一曲折”。这就是说,这不是直接的“理”,而是一种间接的“理”。直接就是从理到理,而间接是通过一种什么东西达到理的呢?吴乔没有回答。
徐增(1612一?)在《而庵说唐诗》卷九中尝试做出回答:“此诗只作得一个‘信’字……要知此不是悔嫁瞿塘贾,也不是悔不嫁弄潮儿,是恨‘朝朝误妾期’耳。”意为不是真正要嫁给船夫,而是表达一个“恨”字,恨什么呢?无“信”,就是没有一个准确的期限,造成了“朝朝误妾期”,一天又一天,误了青春。这就是说,这里讲的并不完全是“理”,而是一种“情”。从“情”来说,这个“恨”也是有一定道理的。不过这不是通常的理,可以说叫作“情理”。其境界不是一般的“意境”,而是“情理境”。
通常的理,简而言之,是一种逻辑上的因果关系,因为商人归期无定,所以悔不该误了青春;因为船夫归期有信,所以还不如嫁给船夫。这仅仅是表面的原因,在这原因背后,还有原因的原因。为什么发出这样极端的幽怨呢?因为期盼之切,而这种期盼之切、之深,只是一种激愤。从字面上讲,不如嫁给船夫,是直接的、实用因果关系,而期盼之深的原因,其性质是爱,是隐含在这个直接原因深处的。这就造成了因果层次的转折,也就是所谓“于理多一曲折耳”。沈雄(约1653年前后在世)《古今词话·词辨上卷》说,王士稹(1634—1711)欣赏彭羡门的“落花一夜嫁东风,无情蜂蝶轻相许”,同样可以用贺裳的“无理而入妙”“愈无理则愈入妙”来解释。
从艺术方法上说,意境的内蕴与直接抒发是两条道路,也可以说是一对矛盾,意境回避直白,直白可能破坏意境。要使直白式的抒发变成诗,有一个条件就是要与理(理性逻辑)拉开距离,用我的话来说,就是非理性的,或者超越理性的情感逻辑。可惜这样深刻的规律,古典诗话家往往满足于用篇幅短小的近体诗(律诗和绝句)来阐释,因而显得捉襟见肘。其实,这种无理而妙,妙在理是全面的,而情感是绝对的,《诗经》中比比皆是。如《伯兮》中的:“自伯之东,首如飞蓬。岂无膏沐?谁适为容!”这里的好处在于,极端化的,唯一的,这正是情感强烈的表现。又如《黄鸟》中的:“彼苍者天,歼我良人。如可赎兮,人百其身!”因为是所爱的,就值得拿一百个人的生命去赎救。 在楚辞中,:“亦余心之所善兮,虽九死其尤未悔。”为了自己的追求,就是死九次(或者多少次)也不后悔。
情感逻辑的绝对化正是诗的妙处所在。宋郭茂倩编的《乐府诗集》中的《有所思》是一首民歌,其于爱情的直白,就更加以情感逻辑的极端化的“痴”为特点: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用玉绍缭之。
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
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已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
在古典诗话词话中,与无理而妙类似的还有“痴而入妙”。这样极端的痴法,明明是空想,但骨子里却是极端的爱在起作用。在李白的诗里,主要是歌行体的诗中,与当时或后世的诗人相比,更是把极端化的情感逻辑发挥到以“狂”程度:“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如在被邀人京之时,他竞把自己的狂态不但直接表现出来,而且加以夸耀:“仰天大笑出门去,我辈岂是蓬蒿人。”至于那首著名的《将进酒》中,更是极端:“古来圣贤皆寂寞,惟有饮者留其名。”如果以理性逻辑来衡量,这是不真实的,历史上因为饮酒则留下美名的,恐怕只有区区的刘伶,名声并不大。
诗的好处恰恰在于这种不符事实、不合逻辑的“无理”。至于白居易《长恨歌》的结尾:
在天愿为比翼鸟,在地愿为连理枝。
天长地久有时尽,此恨绵绵无绝期。
好就好在,爱情绝对到不受天地空间的限制,而且在时间上也不受宇宙存在的限制。李杨的爱,在这里还是超越了生死的。在开头,李隆基的爱还有“重色”的成分;但是,到了杨玉环“宛转娥眉马前死”以后,已经无色可重了,却仍然爱得神魂颠倒,而杨玉环就是成了仙也不改其爱情。这些都是把感情直截了当地讲了出来,不讲究任何含蓄,不追求“言有尽而意无穷”,谈不上言外之意,完全是言内之意。
这样的经典之作,并不亚于近体的绝句和律诗,原因何在?就在于这种诗歌在理性逻辑来看是无理的,表现了情感逻辑的特征。这种情感逻辑,从内涵上来说,不遵守形式逻辑的同一律、矛盾律、排中律和充足理由律,也不遵守辩证法的对立统一的全面律,而是以片面性绝对化见长。有一点必须再度明确,这种直接抒发绝对化的艺术与意境的艺术,在中国古典诗歌史上是遥遥相对而又息息相通的。
参考文献
[1][清]丁福保编.清诗话:上册[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8:27.
[2][清]吴乔.围炉诗话:卷一[M].∥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478.
[3][清]贺裳.载酒园诗话:卷一[M].∥郭绍虞编选.清诗话续编:第一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209,225;[清]吴乔.围炉诗话:卷一,同上477~47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