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美乡村频频刷爆朋友圈，改革开放近40年，中国乡村已不是鲁迅《故乡》中的萧索景致，而已成为诗意的化身。
但相比风景，更美的还是人，作为人类的原始居所，在返璞归真的面纱下，乡村说承载的是扯不断理还乱的人情世故以及自炎黄诞生以来再无间歇的勾心斗角。
“乡村里的中国”就为你呈现出这一丰富图景。在其间，你可以目睹恃强凌弱得丧心病狂，可以感受芸芸众生得辛苦恣睢。
但无论如何千回流转，爱终究还是主流，只是或者大白于晴天之下，或者一切尽在不言之中。
冬去春来，大地复苏。
冰雪消融间，被禁锢许久的河水重又淙淙流淌。
这厢忙着往羊头上抹红，寓意“龙年春到发羊财”；那厮正在赶制虎头帽，祝福新生儿虎虎生威。
夜幕降临，村里还要举行咬春仪式，孩子们围绕篝火摆成一圈，在熊熊燃烧的火光中，依次噬咬一个青萝卜，类似趣味游戏击鼓传花，待锣声戛然而止，谁咬到萝卜，谁就能一年如沐春风。
将春天衔于口中的女孩兴高采烈，却在欢呼雀跃之际无意间将萝卜吐出，村中的寿星不无遗憾地说：好不容易咬到春了，你还把它吐了。
众人开怀大笑，这是民间最质朴的幽默，自有一种浑然天成之美。
但转瞬即逝的喜庆节日终究还是茶余饭后的一点谈资，每天的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才是生活的重点甚至全部。
杜深忠就是现代版的“孔乙己”。
喜欢琴棋书画却不幸身处乡村，也不是没有试图改变自己的命运：当过兵，也进入鲁迅文学院搞了四年文学创作，后来却一事无成，再次回家务农。
谷雨之后，苹果园百花争艳。邻居感慨别人家的苹果花远多于自己家，而苹果花的厚薄直接决定一年的收成几何。
妻子的民间谚语储备再次粉墨登场：兵对兵，将对将，下三滥才配那恶儿当。
杜深忠的回应也极富涵养：真他妈不可理喻。
杜深忠的确人如其名，深具知识分子忧国忧民的气质。
当看到事关国计民生的重大新闻时，他的表情总是肃穆而专注。
而目睹村中一棵百年古树被办了“农转非”，运到城中参与绿化建设，他言辞犀利：这叫剜大腿上的肉贴到脸上。
然而，妻子永远不忘借题发挥：人家有钱的王八坐上席，你无钱的君子下流坯。
杜深忠生平最大的愿望就是拥有一把琵琶。为此，他已旁敲侧击多次：这个二胡的音太不纯正，出来的动静不是想象的那种声音。其实，我真正喜欢……
“别心高妄想了，你就知道玩，别没其他事。你这人就是头顶火炭不觉热。”
听闻妻子的谆谆教诲，杜深忠有些意志消沉。几十年心心念念的稀罕物就这么再次化为虚无。无计可施之余，手动摇摆间，二胡发出咿咿呀呀的声响，像极了此刻他正在呜咽的内心。
惊蛰过后，女儿海萍领回了相恋已久的男友。
两人挺般配，皆肤白貌美，性格也相投，是对好姻缘。
面对第一次来家的未来女婿，杜深忠如此剖析自家闺女，比起同龄人，小梅能吃苦，但有一个致命弱点——心直口快。
随后话锋一转：我认为处对象就一个问题，财富都是身外之物，只要两人真心相爱，我不反对你们交往。
学富五车却无处施展，杜深忠只能将其屈就于琐碎小事。
但很显然，就像孔乙己不是偷书是窃书，他的能言善辩在家长里短的乡村社会难免水土不服，以致未来女婿多少有些无所适从。
但其实，杜深忠妻子的满腔怒火也事出有因。
诚然，杜深忠口中作为庄户娘们儿优秀代表的妻子的确认钱不认人，但经营一个四口之家：女孩十五岁就外出务工，供弟弟读书；男孩即将升入大二，急需一台笔记本电脑。
但情感还是战胜了理智。杜深忠如愿抱得美人归，将弹拨乐之祖琵琶揽入怀中。
而实则六百九却谎报四百九的大逆不道还是为日后的东窗事发埋下了伏笔。
“你这个琵琶到底多少钱？”
“四百九！”
“六百九吧！我要是有这七八百块钱，就能办很多事。”
杜深忠随即用桌边的食物作比：人需要吃饭是吧，这个精神也需要哺育。
“我什么也不懂，我就知道，只要你手里有钱，不是买墨就是买笔，不是买纸就是买书，你为这个家庭想过吗，谁没有鞋，谁没有袜子，谁没有裤子，谁没有褂子，谁没有棉袄，谁没有棉裤……”
一如既往，杜深忠丢下一句“对牛弹琴”，随后拂袖而去。
平日，抛却日常农活，年近花甲的他把所有家务推给妻子，又将全部闲暇时间用于陶冶情操。这种生活方式无论对于后代抑或伴侣都不失为一种遗憾。
更何况这是在以生存至上的乡村，当众人还在为物质文明精诚所至时，他却在为精神文明废寝忘食，因此更遭口诛笔伐。
眼下，女儿即日结婚，娘家得有陪嫁。但今年市场行情实在惨不忍睹。沂源红苹果的最后成交价仅为两块三毛五。
八千斤果实一共收入一万六千元，撇去成本七千元，净赚区区九千元。
更为雪上加霜的是：今年春天耩的谷子，秋天收玉米。如果再迟数日，这块土地铁定颗粒无收。
妻子不由百感交集：出外谋生也比从土地里刨食强。
然而，杜深忠并不是一味偏安一隅。尚属年富力强时，他每年都去莱州“杀”玉米，前后掉了十三颗牙，。
但是在泰山压顶面前，这些过往不过杯水车薪。
冬至过后，大喜的日子终于尘埃落定。
由这场婚礼也不难理解：为何中国自古就有重男轻女的陋习。男方添一媳妇，人丁还会继续兴旺，而娘家却少了一个女儿。
因此前者亲属笑容可掬，后者家人却愁容满面。想必万千女孩出嫁时都会上演如此冰火两重天的一幕。
女儿嫁为人妇，还要为儿子预备彩礼。杜深忠和妻子依旧不能如释重负。
2013年新春佳节，家里只剩三口人一同庆贺。
照例妻子永无停歇，杜深忠研磨书法，不时还传来两人的争吵。
他手捧妻子称为乐色但其实承载他青春往事的手稿长吁短叹：农民就是种地，从事文艺相当艰难。
而他最大的悲剧正在于自认不属于农村却半生走不出农村。
他说：妻子不知道自己是谁，也不知道他是谁，这是他最大的痛苦。但其实，他何尝又知道自己是谁呢！
他只希望用失败的人生告诫孩子：故乡的二亩贫瘠土地不养人。只有走出大山，才能改变命运。
但正处叛逆期的儿子似乎对父亲的血泪史不甚感念，表情索然而寡味。
磊磊两岁时，父亲得了精神病。对妻子不仅恶语相向，还拳打脚踢。
磊磊母亲忍无可忍，撇下年幼的孩子，远嫁他乡。
这些年，父子二人相依为命，个中滋味自不必说。
磊磊和父亲总是相对无言。
父亲灰暗的过往，儿时他与人争斗的场面至今清晰如昨。
而奔向新世界的农家子弟与面朝黄土的原生家庭，客观存在的意识鸿沟也更加阻隔了本就相距甚远的两颗心灵。
日复一日，早已习惯沉默示爱的父亲变得更加沉默。
伴随思想的越发清醒，他深刻领会自己的所作所为对孩子所形成的亏欠。尽管无能无力，但确是自己的过错让骨肉失去了一个曾经完满的庇佑。
在磊磊22岁那年的春节，伯母陪他一同看望了20年未见的母亲。
两人起先竭力压制，但母子情深的魂牵梦萦还是让泪水决堤。在妈妈的臂弯里，磊磊日思夜想的时刻终于照进现实，而妈妈也了却了多年的一桩心愿，这次不是在虚幻中与望眼欲穿的爱子相依相偎。
有人的地方就有鬼。
村支书竭尽所能带领村民脱贫致富，又是争取农业旅游项目，又是修路、建广场，却不幸得罪了村里的老鳏夫，后者状告他贪污公款，即便村支书一年的工资才两千一。
为将宿敌赶尽杀绝，张氏兄弟动员全村前去查账，力图揭秘村支书背后的经济黑幕。
磊磊伯父家因不配合张氏兄弟的“替天行道”，一处果园被不法分子喷洒除草剂，本已生机盎然的果苗一夜间焦黄枯萎。
之后更是言语冲突上升为肢体暴力，磊磊的伯母受伤住院。
于是冗繁的法律程序被迫开启，各部门你推我就，谁都声称要保持克制，但理性到何时，正义才会降临呢？
远赴贵州的张自军从八米高的脚手架上跌落，伤及头部，后不治身亡。
骨灰运回后，一场声势浩大的葬礼随即提上日程。
村中才人杜深忠手书“寿”字，遒劲隽秀，寄托着生者的缅怀与哀思；但由于墨汁太浓，寿字两边各淌落一道泪痕，像极了逝者苦难而落魄的一生。
当写有“英年早逝”的棺木缓缓落入墓中，兄长喊着“孝子添仓，万石余粮，满了吗”，众人回应：满了。
懵懂无知的幼子头系白缎，满腹狐疑地询问爷爷：“这是爸爸的家吗？”
“对。”
“门口太小了！”
“不小，里面可宽敞呢！”
儿子的童言无忌与父亲的哽咽无语瞬间击碎万颗心。
经过协商，一条人命最终换回55.2万。
丧事甫一办完，内讧立即四起。
村广场建成，乡亲们新年又多了一份难得的消遣。
在杓峪村第四届春节联欢会上，杜深忠和妻子也有了切磋技艺的机会。
磊磊也演唱了一首“父亲”，歌词就像特意为他和父亲所作：
总是向你索取，却不曾说谢谢你；
直到长大以后，才懂得你不容易；
每次离开总是装作轻松的样子，微笑着说回去吧，转身泪湿眼底。
而父亲为掩盖奔淌的泪滴，只留下难以控制的背影。
24个节气走完，一年又过去了。村庄与土地唇齿相依，季节的更迭记述了农人又一轮回的辗转奔波。但由庄稼所获的收成却屈指可数，这既是当下农民艰难处境的客观写照，也是乡村走向凋零的有力佐证。
感谢总导演焦波和他的团队用373天的精心描摹，为受众打开了那扇北方魔幻世界的大门，而我们伟大的祖国也正深居在此。
谨以此文向中国农民致敬！
文｜浮光掠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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