读懂了贾芸和小红，我们对《红楼梦》的不凡，会有更多的理解。
《红楼梦》里有许多动人的场景，其中一处，可能注意到的人不多。
那是第25回，写贾宝玉早晨起来，靸了鞋晃出了房门，这里瞧瞧，那里望望。他在找干杂活的丫鬟小红。四处张望了一会，宝玉才见西南角上游廊底下栏杆上似有一个人倚在那里，面前有一株海棠花遮着。转了一步再仔细看，可不是那个丫头在那里出神。
小红又为什么出神呢？因为贾芸。这贾芸属于贾府一个支派，勉强说也是个公子爷，其实隔得远，连日常生活也是艰难。他前时到宝玉书房里来，空等着宝玉，小红招呼了他，曾经“下死眼”把贾芸盯了两眼。看个人，这么用力气干嘛？贾芸十八九岁，长得“着实斯文清秀”。这么“下死眼”看，就把他刻到心里去了。夜里睡着，贾芸都会跑到梦里来。可是伸手抓不着呀，令人惆怅。
借宝玉的眼光，我们看到一幅美丽的画面：一个十六七岁正当青春的女孩，隔着一株海棠花，影影绰绰地倚靠在游廊下的栏杆上。她有迷茫的相思，无所着落的爱情。她就失落在这里面，忘记了周围的人群和现实的生活。
小红怎么是个“人精”？
她在宝玉房里，原本是干杂活的，进不了内室，宝玉也不认识她。但昨天宝玉外出回到房里，身边的几个丫鬟恰好都不在，只好自己拿了碗去倒茶。这时只听背后有人说道：“二爷仔细烫了手，让我们来倒。”一面走上来，早接了碗过去。
这时宝玉仔细打量那丫头：一头黑鬒鬒的头发，细巧身材，却十分俏丽干净。再问一些事由，对答下来，这女孩不仅是聪明伶俐，而且果断自信。虽有心攀高枝儿，说话却并不是低声下气的。这便讨着了宝玉的欢喜。
这个机会怎么来的呢？一半是偶然，一半是计策——那天好些人有事不在家，仅剩的秋纹、碧痕两个，也被小红哄着去提水了。所以那二人回来见小红进了内室侍候宝玉，便都诧异，秋纹还兜脸啐了一口，骂道：“没脸的下流东西！正经叫你去催水去，你说有事故，倒叫我们去，你可等着做这个巧宗儿。”
奴婢也是有等级的，而且奴婢对维护这种等级秩序常常更富于热情。
在宝玉这里寻求机会暂无结果，小红又在王熙凤那里找到了机会。
那是到了第27回，在大观园中，王熙凤因身边的丫鬟不在，便站在山坡上招手叫人，小红连忙丢下众人跑过去，笑问：“奶奶使唤作什么？”
王熙凤派小红去传话，再把平儿的回复带来，这些话牵涉许多的人与事，在旁人听来是夹缠不清、头脑发涨，小红却说得门清路清，爽爽脆脆。这很投合王熙凤的脾性，她就作主从宝玉那里把小红要了过来。
王熙凤掌握着贾府的管理权，小红跟着她会有很多机会。而所谓“人精”的特点，就是不断发现和把握机会，从而不断改变自身处境。
那贾芸也是个人精。
贾芸为了寻求生机，想跟舅舅赊一点珍贵药材去送礼，不仅没赊成，还被舅舅絮絮叨叨数落了一通。走出门来心下正自烦恼，一头就撞在一个醉汉身上。
醉汉倪二，自称“醉金刚”，是贾芸的邻居，是个泼皮，专放高利贷，在赌场帮人看场子。从社会身份来说，他们两人是不对应的。
那天倪二喝醉了酒。听贾芸说事，酒气和豪气一起往上翻腾，当下掏出一卷银子来，让贾芸只管拿去用。但“若说怕低了你的身分，我就不敢借给你了，各自走开。”
倪二虽然是泼皮无赖，这时说话的腔调实在有点豪侠气概，此时此境，贾芸回答的话也带上了江湖气。
开口先夸：“老二，你果然是个好汉。”然后是解释：那么为什么从来不向倪二张口呢？“我见你所相与交结的，都是些有胆量的有作为的人，似我们这等无能无力的你倒不理。”这是站在对方的立场来说话。从官绅主导的上层社会来说，倪二这样的人是社会边缘分子；但是换一个位置，从所谓“江湖人”的立场来看，他们这些人才是有能力有本领的。
最后表示接受和感谢：“今日既蒙高情，我怎敢不领”。一番话说得十分漂亮，让对方高兴，自己也不失体面。
贾芸的形象一直是清秀文弱的样子，但是与倪二打交道的过程，却显示了他善于机变、具有韧性的一面。这是艰难困苦的生活养育而成的，同时也是“人精”的特点。
人精和人精，天然有气味相投之处。但是，他们被被社会规则严厉地隔绝着，怎么可能找到机会呢？
有个道具是手帕。这听上去很俗套是吧？但在《红楼梦》里，故事实在是很精妙。
小红丢了一块手帕。她在一个偶然的机会发现，手帕在贾芸手里。她要想办法证明：你这是什么意思？
一日小红从宝玉的奶妈李嬷嬷口里得知，宝玉要把贾芸叫进怡红院来。她于是一层层地设计问题，套取答案，弄清楚所有相关信息。
差不多的时候，小红守候在蜂腰桥门前，这是进入怡红院的必经之处。只见那边小丫头坠儿引着贾芸来了。这是精心计算的相逢，看起来却好像是无意的邂逅。她只装着和坠儿说话，向她追问手帕的事，一面把眼去一溜贾芸：双目恰相对时，不觉脸红了，一扭身往蘅芜苑去了。双目对视，脸蛋飞红，这是女孩发出的信号，它解释了桥边邂逅的意义。
贾芸收到了所有的信息。他托坠儿将一块手帕传递给小红，但把它换成了自己的。小红一看手帕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但她却毫不犹豫地说：“可不是我那块！拿来给我罢。”这表明她接受了贾芸要表达的信息。同时，贾芸还通过坠儿索要谢礼，也就是要求小红作出明确的回应。他们就这样通过一个被蒙蔽的中间人完成了定情的过程。
由于《红楼梦》没有写完，我们无法知道这对“人精”的爱情故事最终是什么结局。但根据脂批所透露的间接信息，他们最后应是走到了一起的。
这就很有意思。受环境压迫，《红楼梦》里的自由恋爱几乎都没有好结果，以至于司棋只能想“死在一起也就罢了”；而读者也很容易为“死在一起”的悲情所感动。
但“人精”不会这样看。人相爱，是为了活在一起，不是为了死在一起。
贾芸和小红都对自己所处的地位不满，想方设法去加以改变。他们都没有不切实际的幻想，只是在现实环境中寻求可以利用的机会。他们机智、伶俐，讲求实际，善于察言观色，但是他们却心有灵犀，共同谱写了富于浪漫色彩的爱情乐章。因为贾芸和小红都是特别聪明又非常实际的人，他们的自由恋爱，有比较大的成功的希望。
读懂了贾芸和小红，我们对《红楼梦》的不凡，会有更多的理解。（骆玉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