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20年我只做了两张琴,如果以从头到尾做完一张琴来算的话。
一张是在年初,另一张是在写这本书的过程中见缝插针做的。同时我修了一些旧琴。
我在立秋时开始做第二张琴,那时坏掉的电脑刚刚修好,我重写这些文稿,在写作、搬家的间隙斫琴。同时我工作室的房东要卖房,我租了间农民房暂时存放材料,没有另找工作室。因为我新的住处较大,今年也没有太多的斫琴工作,就先在阳台上做琴,像 2005 年在老家阳台上斫琴时。
秋分那天我合了琴,楼下的桂花香飘上来,充盈整个屋子。杭州桂花最盛时会伤于浓郁,反倒不如初开时,偶然飘来一丝,忽然又不见。这虽是最盛时,但从楼下飘来,空间的间隔起了时间的作用,正好与初开时的幽微隐约相似。木头也天天被花香沾染着,我就采了些花瓣混到灰胎里,等到立冬时那张琴就完成了,我想既然这是一张秋天的琴,就该在秋天里完成它。
我通常不会把琴做得这么快。我的琴一般都保持两年左右的制作周期,这意味着当我做了一张琴,通常要一两年后才可以得到反馈。再把经验运用到下一批琴,获得第二次验证的时间加起来就要三年左右,这样的成长是很漫长的。那些大量制琴的人,可以通过大量的试错和排除来获得经验。可我平均每年做的琴就五六张而已。
初斫琴时,花上好几年时间做出的琴,付出了腰肌劳损的代价,双手也打磨出泡,音色竟然极其难听。而后又要经过许多不眠之夜,思索究竟一张琴好听的原因是在哪里。这恐怕要做上无数张这样的琴之后才能慢慢看到一些端倪。况且有关古琴音色的审美莫衷一是,自己想要的是什么样的声音?斫琴师对琴的要求与琴人对琴的要求是不一样的。这让我在斫琴上的进步变得很慢。所幸到现在也十多年了,那些由时间带来的累积,让我慢慢有了信心。
让每一块木料变成一张实实在在的琴,虽是经我的手完成,但隔些日子再看,它们却像个礼物似的突然出现,而不是在自己手上一点点成形。想想自己竟然做了这么久的琴,也感到惊讶。
我一直靠斫琴为生。在我终于把琴做出来后,我开始出售它们,解决我的经济问题。慢慢地,这就成了我的工作。通过每年做几张琴来养活自己,剩余时间看书弹琴或旅行,这是我这些年的全部生活。
靠在雁村做的第一批琴得到第一笔收入,从此我变成职业斫琴师。虽然在心理上我并没有这样的自觉,那时我还没有爱上斫琴,我只是爱干活而已。但往后十年里,我所有的生活都是靠斫琴来支持。所幸我的生活所需并不多,我也能够以一个半吊子斫琴师的身份活下来。但不管我多么虚荣,我也得承认我当时的琴声音并不好。
对我来讲,斫琴弹琴都是我喜欢的事情,而斫琴与物质有关,无论就这件事情本身的性质,还是它对我生活的实际意义而言,都是这样。有个实体的东西完成,并成为我的生存之本,这给我一种实在感。这是我以斫琴为业的动因。
好像我的性格是如果不把一件事情在逻辑上理顺,就很难心安理得地做下去。所以“君子不器”并不适合我。而斫琴多年,我也一直不是在工艺上有追求有理想的那种人,自然也算不上个匠人。既非博雅不器的君子,又不是苦心孤诣的匠人。这有点两边不靠。但我觉得斫琴可以是件很朴素的事情。它有自由的方法和朴素的界面,这就是我这么多年在这件事情上感到自在的原因。
相对《庄子》里心无旁骛的匠人来说,我的理解更偏于禅宗的日常化。唐代百丈禅师整顿禅门清规,提出一日不作一日不食。禅是普适的,因此我觉得百丈的这个提倡也是普适的,斫琴对我而言就是一种很好的日常劳作。
我做琴无论是工具还是工艺都相当简陋,我享受这种笨拙。我喜欢的是斫琴这件事情本身,或者是我更喜欢劳作。我本能上对奇技淫巧有一种抵触,有几次斫琴经验之后,我开始明晰自己在这件事情中的状态。我想我永远也不会成为一个技艺精熟、精雕细琢的人。
时间长了,我感觉我终于能够做出一些让自己愉快的琴。原来只是斫琴的过程使我愉快,斫琴的结果则未必。而现在,像一个一直给自己做饭的人,一直在做,直到某天发现自己有了一些变化。
作为一个厨艺还不错的人,我在做饭上面学习做琴。
好比说,我从来没有过要把饭做好的自觉,只是做给自己吃。我不研究菜谱,也不是个饕餮之徒,不常外出,并没有吃过多少餐厅。我的成长完全是以自身为坐标,食材与配料也只是一般的家常。
对我来讲,做饭是很简单的事情,在做饭之时不用预尝,我就能够判断今天的菜做得怎么样。它取决于做饭的状态,是否在做饭的过程保持一种自信。我认为“得心应手”不是取决于能力,能力与目标相对应,而状态并不指向目标,它只是当下的感受。要在做这件事的时候从头到尾都保持一种完全自信又全不在乎的状态,这样的状态做下来我就知道味道不会差,吃起来还真是这样的。
而如果做饭的时候犹豫和勉强了,那就会不好吃,屡试不爽。越想要修复可能会越糟糕。
我觉得自己最理想的斫琴状态就有点像我做饭的状态,我与斫琴的关系也像我与做饭的关系。
我每天都会做饭,我热爱它,但它就是做饭而已。它是我的生存之本。就像我每天要吃饭,我通过做饭来供给我吃饭,同时也正是通过斫琴来供给我弹琴。但我不需要时时都去做饭。
我不会是个每时每刻都在思考做饭的人,理想点说,也不要每时每刻思考斫琴。最好是在做这件事时心思完全在上面,而一旦离身,这件事就与自己毫无关系。如果吃饭时想着菜应该怎么烧,这顿饭就吃得不好;同理如果弹琴时分析琴应该怎么做,也很难弹得下去。但事实是,很多时候,由于我在斫琴上思索过多,我弹琴时会去分析琴的音色,让我都没法好好弹琴。
在我弹琴最多的时候,我并不怎么在斫琴上花心思,能够每年做几张,用心去做,对得起售价即可;而我在斫琴上心思花得最多的时候,对音色有了更多的思索,我就无法弹琴。这根本上在于弹琴和斫琴的时候,对于琴器的理解是不一样的。我在密集斫琴的阶段,只要上手弹琴就避免不了分析音色,这样我就无法全然地享受演奏本身。
分析音色是斫琴师必要的一部分工作,好的斫琴师必须在任何时候都在思考音色,而不只是斫琴的时候。而作为琴人,我对琴的要求很低,只要可以满足演奏的基本条件即可。相对于寻求一张更好的琴,如何把手里的琴弹到极致才是琴人应该考虑的。
弹琴和斫琴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状态,只有调和了两者,我才能够好好弹琴。否则就会像个厨师或美食家一样,永远无法享受一顿简单的饭菜。
所以斫琴最终还是不像做饭,那不过是我的理想。
当斫琴成了工作、成了一件不平常之事后,就掺杂了得失心,就会犹豫。
斫琴不像做饭,还有一个物理制约,就是斫琴的周期那么长,想要在那么长的时间里保持一种状态是挺困难的。
所以我试着把时间缩短一些,起码把决定性步骤的时间缩短一些,而把一些需要留待时间来参与的工作放到后期甚或放到完工后。这样我可以先得到反馈,再把琴慢慢放着,任其灰胎内部继续收缩,到差不多时再上面漆完工。
当然一个季度是个极端尝试,通常半年左右是个合理周期,这样就能够保证每层灰胎的充分干燥。实际上斫琴90%的时间都是在等待灰胎干燥。
槽腹我会在几天内一鼓作气做好。原来不是这样,原来我挖槽腹有时得花上两年时间,犹犹豫豫、反反复复。我知道有的人适合在短时间内集中爆发,有的人则适合以漫长而稳定的节奏来工作。
我最好的工作状态是前者,如果没有把握好第一个步骤的话,我的工作就会变成后者。由于我经常变化,如果没有在变化之前把工作完成,就会变成漫无边际的左右摇摆。现在我开始把这两种状态分配到木胎和漆胎两个步骤中。集中精力、心无旁骛地把槽腹完成,然后在日常中完成灰胎。
为什么不在制作过程中获取反馈,并同时修改呢?像大部分斫琴师会使用一种弦弓,把琴弦绷在一个架子上,在制作槽腹的阶段,就可以把两块板叠在一起,再把弦弓架上去试音。这样可根据试音结果同时调整腔体结构。或者是在制作过程上弦,再调整。
我不用这样的方法一是因为这样的音色反馈会误导我,二是由于习惯。
解释下我的斫琴方法。
在我做完第一批琴以后,我就决定不在制作过程中试音了。这是我一种非常主观的习惯,我觉得我不适合这种方法。我在做第一张琴时反复试音过无数次,后来就停止了这样的反复。我选择信任自己。宁愿彻底完成之后,再剖腹修改。之前我几乎每张琴都要反复修改,但由于我继续相信自己,会把每次的修改都当作最终结果,不留下余地,这样下来就做了很多无用功。例如每次都是完成了面漆再修改,修改之后面漆又需要重新上。这种习惯并没有什么理性根据。我确实浪费了蛮多的时间。
做琴带给我的收获是耐心,慢慢与做无用功时的懊恼感共处,享受无聊。以及,我真的爱上了木材的肌理,刨子滑过木头表面的那种声音让我深深着迷。
在我刚开始斫琴时,我并没有预料我会以这种方式生活十多年之久,而且目前看起来我未来也没有改行的打算。在当时,只是简单的想法:卖琴维持简单生活,有时间弹琴看书而已。自己未来的职志,我从来没觉得会是古琴。多年来我一直拒绝教琴,因为我不想让弹琴跟经济发生关系。斫琴是我的工作,但如上所说,我像个为自己为朋友做饭的人,我热爱这件事情,却未必有成为一个大厨的野心。
原来我有一个习性,就是我从来不忧虑未来的生活,如果我的积蓄只够维持一个月了,这一个月里我依然维持之前的那种状态。往往在一个月快结束时,突然会有一个买琴的订单。我就这么晃晃悠悠靠着斫琴生活到现在。只是在后来,我才开始有了一点职业琴人的自觉,并重新思考自己和物质的关系。这是一个严肃而基本的问题。而因为我做琴,它可以很具象地类比给我看。
我在古琴这一件事情当中发现了两件事情。它们支撑起我后来的生活,无论物理还是精神层面,斫琴和弹琴像是这两者的完美隐喻。同时在生活状态上,斫琴所完成的是一个物质转换,把木头变成琴,以此它又供给我物质上的需求,而弹琴纯粹是我精神上的私人庭院。我给自己的生活找到了一种统一性。斫琴与弹琴,对我来说像是物质与精神的隐喻,它们是互相滋养,又包含彼此的。
我努力在接近自己理想的状态,才明白我一直都在理想状态的包围中,只是比较后知后觉。事情非常简单,在斫琴的时候,我专注其中,深为工作而开心。离开工作台,不再思考关于音色的问题。弹琴时,我只是弹琴。就好比,做饭时,专心做饭;吃饭时,好好吃饭。
这十年我通过这两件事情来打磨自己的生命,我选择了一种特别棒的工作和生活方式,我知道我的生命会与琴一直交织在一起。
(本文选自杨岚所著《琴人》,由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我思Cogito授权发布)
作者年少时因叛逆和喜爱音乐而辍学,离开了正常的人生轨道,从此开启了一种“跑题”的人生。在寻找诗意世界的横冲直撞中,在生离死别的人生遭遇中,古琴成为他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他也成长为一名将斫琴、弹琴与生活融为一体的独特琴人。在这本自传式非虚构作品中,作者以一种内敛又颇具张力的文字,将一种质朴的自我教育和一段青春坦然呈现。
古琴和音乐是这本书的基础,那些曾在作者生命中发光发热的亲人、师长、友人,才是这部感人至深的非虚构作品的灵魂。散落于城市和乡村平凡角落的民间手艺人和琴人,与历史传统中细微精妙的古琴之音相互交织,向读者敞开了当代琴人的精神世界和诗意生存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