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读到第七十四回,回目标题是“惑奸谗抄检大观园,矢孤介杜绝宁国府”,如果说前半回,我们的关注点应当放在迎春身上,那么下半回,我们应当把目光转到惜春身上。
惜春与迎春是完全不同的两个人,迎春的一生,是全力顺服现实世界的一生,她力求对世界温柔相待,但却至死未换来世界的温柔;惜春的一生,则是全力逃离现实世界的一生,她无时无刻不在做着逃离世界的努力,比如这一回:
王夫人在王善保家的怂恿下组织的内部抄检大队除了查出了迎春处大丫头司棋的奸情外,还查出了惜春处大丫头入画的私自传递。
实际上,元春处的抱琴,迎春处的司棋,探春处的侍书,惜春处的入画,这四姐妹处的大丫头,共同组成了“琴棋书画”的完整雅称,也分别映射出四个人不同的命运。
入画的罪过不大,但却的确是个罪过。
抄检出来入画的东西,是“在入画箱中寻出一大包金银锞子来,约共三四十个,又有一副玉带板子并一包男人的靴袜等物。”这些东西不是入画偷的,也不是别的男子送的,的确是贾珍送给她哥哥的东西,害怕叔叔侵吞,于是托人转交给入画收藏罢了,这肯定算不上脏物,但是因为这些东西在事前没有报备的情况下就私下传递进了大观园,因此“官盐竟成了私盐”(尤氏语),合法变成了非法。
但惜春当即表示不同意,随后又派人请来了尤氏,要打发入画走,入画不愿意,求惜春“看从小儿的情常,好歹生死在一处罢。”尤氏和奶娘也一再劝解,但惜春坚决不让步,并说出了与宁府划清界限的一段话:
“不但不要入画,如今我也大了,连我也不便往你们那边去了。况且近日我每每风闻得有人背地里议论什么多少不堪的闲话,我若再去,连我也编派上了。”
尤氏道:“谁议论什么?又有什么可议论的!姑娘是谁,我们是谁。姑娘既听见人议论我们,就该问着他才是。”惜春冷笑道:“你这话问着我倒好。我一个姑娘家,只有躲是非的,我反去寻是非,成个什么人了!还有一句话:我不怕你恼,好歹自有公论,又何必去问人。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何况你我二人之间。我只知道保得住我就够了,不管你们。从此以后,你们有事别累我。
关于这段话,很多读者认为是充分表现了惜春的自私,但真的是这样吗?且让我们仔细分析一下惜春这个人――
一、惜春的“小”
《红楼梦》自始至终,对于惜春的描写,都不脱一个“小”字。在十二钗里,除了巧姐,实际上,惜春也的确是最“小”的那个。
第三回,黛玉入贾府,惜春第一次出场,对于惜春的描写特别简单,就是“第三个身量未足,形容尚小。”在这个时间点,惜春是个娃娃,连少女都算不上,当然了,那个时候,黛玉也才六岁,实际上也是个娃娃,但从曹雪芹对于迎春、探春的描写来看,分明是在强调惜春的“小”。
第四十六回,贾赦要纳鸳鸯(当然也想图谋贾母的财产),贾母大怒,迁怒王夫人,探春出面替王夫人说话,探春进言之前有一段心理描写,其中有句“这正用着女孩儿之时,迎春老实,惜春小”,这里强调的也是惜春“小”。
第五十五回,探春理家,凤姐大乐,因为终于有一个人可以减轻她的负担了,她对平儿也有一段对全府人物的分析,其中也有一句“四姑娘小呢”,这里强调的也是惜春的“小”。
第六十五回,贾琏的小厮兴儿向尤二姐介绍府中女眷,提到惜春,说“四姑娘小。”强调的也是惜春的“小”。
实际上,就是这里的七十四回,尤氏当着惜春的面,也说惜春“人人都说这四丫头年轻糊涂”讲的是“小孩子的话”。强调的依然是惜春的“小”。
曹雪芹为什么要强调惜春的“小”呢?当然是为了强调女儿们的悲剧是不分年龄、不分阶层的悲剧,是普遍存在的悲剧,全书的悲剧是“千红一哭”,是“万艳同悲”,没有例外的人物,哪怕是惜春这样未开的花苞。
惜春真的像她嫂子尤氏说得“年轻糊涂”吗?当然不是,惜春也是冰雪聪明的女儿。
第七回,惜春第一次开口说话时,除了说“我明儿也剃了头,同他作姑子云呢,可巧又送花儿来……”等等之外,还与周瑞家的有一段比较关键的话:
周瑞家的因问智能儿:“你是什么时候来的?你师父那秃歪剌往那里去了?”智能儿道:“我们一早就来了。我师父见了太太,就往于老爷府内去了,叫我在这里等他呢。”周瑞家的又道:“十五的月例香供银子可曾得了没有?”智能儿摇头儿说:“我不知道。”惜春听了,便问周瑞家的:“如今各庙月例银子是谁管着?”周瑞家的道:“是余信管着。”惜春听了笑道:“这就是了。他师父一来,余信家的就赶上来,和他师父咕唧了半日,想是就为这事了。”
智能儿并不“智能”,她远没有惜春聪慧,惜春只凭周瑞家的两句话,就猜到净虚(智能的师父)来这里是和月例银子有关,并且从周瑞家的口中核实出是余信,会心地说“这就是了。”智能儿处于同样的情报状态,但却只能说“我不知道。”
再看这一回,凤姐查到入画私自传递的东西,还要问……
凤姐道:“素日我看他还好。谁没一个错,只这一次。二次犯下,二罪俱罚。但不知传递是谁。”惜春道:“若说传递,再无别个,必是后门上的张妈。他常肯和这些丫头们鬼鬼祟祟的,这些丫头们也都肯照顾他。”
惜春却直接断定“必是后门上的张妈。”可见惜春并不是蠢笨之人,她清楚身边发生的事,也“悟”清楚了其中的道理,她平常装作不知,只是不想与这世界发生没必要的关联。
总之,惜春并不是“糊涂”,她不愿与世界发生联系,或者说,她有一种自我意识下的精神洁癖。
上面说了,惜春很“小”,惜春很“聪慧”,但她为什么从小就有出家的志愿呢(依照判词的设定,她最终归宿就是出家)?
第一条就是先天秉性。就像这一回所说,“惜春虽然年幼,却天生地一种百折不回的廉介孤独僻性。”这其实就是我们上面说的精神洁癖,就是眼睛见不得污秽的东西,还要加上执着与坚决,甚至已经达到了百折不回的程度。
这种天性并不是缺点,只能算是一种特质,整部红楼,拥有这种特质的人并不少,比如黛玉,比如妙玉,所不同的,是黛玉在幼年时期受到了父母的悉心爱护,而妙玉出家甚早,她们的生活环境都要大大好于惜春,她们经过生活环境的校正,个性慢慢变得圆融、温和,所以黛玉、妙玉逐渐回到了正常的轨道,成为稍微“正常”的人。但惜春不是这样,为什么呢,因为惜春自小生活的环境是宁府,宁府才是她的原生家庭。
惜春在污秽不堪的宁府长大,这其实是“贾家四春”中唯有惜春才有的生活环境。其他“三春”,幼年都在荣府长大。她眼里过多地看到淫秽不堪的东西,因为宁府是“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只怕连猫儿狗儿都不干净”的地方,比如哥哥贾珍的好色,比如侄媳秦可卿的淫秽,比如侄子贾蓉的好色……总之,她满目都是不好的榜样,满目都是证实世界肮脏的负面证据,这让惜春更加走向偏激,走向极端,让她更加觉得这个世界不干净,觉得它不可接受,于是想要逃离,越远越好……
“出家”是最彻底的方法。
这当然还有后来智能儿的影响,甚至智能儿也给她带来负面的影响,智能儿是她交心的玩伴,可叹的是智能儿最终堕入淫秽,试想,当惜春得知智能儿与秦钟的私情时,对她的冲击有多大,因为她唯一的玩伴,也被情欲摧毁了。
佛门之内的智能儿尚且困于情欲,佛门之外哪里还有惜春存活的空间。逃离,只有逃离,而逃离的最好办法,就是身入佛门――“出家”。
这是惜春决绝的选择,也是她最后的精神出口。在这一回里,她选择与宁府划清界限,并且遣离了宁府自小一起长大的入画,割绝了与宁府最后的联系。这其实是她“出家”的前奏,她已经打算放弃整个世界了。
还有一点需要强调,就是惜春对“春天”的看法:她名字里有“春”,但她不喜欢春天。与黛玉、宝玉不同,黛玉、宝玉是叹息春天的短暂,要挽留春天,惜春却是完全不喜欢春天的存在,她恨不得没有春天,她要“把这韶华打灭,觅那清淡天和”,在她心里,春天是欲望满满的季节,因为春天花开就会招蜂引蝶,动物们到了春天就会发情,所以,在她心里,春天是情色的象征,是肮脏的季节,她怎么会喜欢春天呢!
如此,我们观照一下惜春的现实生活:她讨厌生她的宁府,她讨厌现实世界中最美好的春天,她不愿意让自己堕入到世俗婚姻的无奈肮脏之中,如果细细思量,甚至绘画也不是她的真心爱好,否则,画大观园何至于久久不能完成……现实世界,对于惜春,一无羁绊,她是一个全力逃离现实世界的灵魂,出家是她唯一的归宿,也是她满心的愿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