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雪芹是惜墨如金的文学巨匠,但《红楼梦》却用了近三回半的章节,写乡下村妇刘姥姥到贾府“打秋风”的情节。如果你认为这些描写是游离于贾府兴衰变迁的闲笔,那就把刘姥姥这个人物的价值和意义看得太肤浅了。
从文学手法上讲,这是贾府和乡村的一个对比,是“朱门大户”和“柴门陋室”的对比,是公子王孙和田畴野老的对比,大大拓展了小说的容量和纵深。从经济生活的角度来看,这一情节写出了贾府的富贵及其富贵的土壤和根源。
富贵和奢华如果没有参照系,则难以凸显。《红楼梦》找到了一个与荣国府有些渊源和攀扯的城郊乡下“芥豆之微”的上了年纪的老妪刘姥姥来,对我们认识清初底层民众生活状况以及贫富差别很有帮助。
刘姥姥膝下无子嗣,靠女婿接到其家中过活。而女婿家中也只有两亩薄地。穷怕了的刘姥姥,为了不拖累女婿,才苦思冥想,寻摸到去曾与女婿家有些瓜葛的高门大户——荣国府攀攀亲戚,走动一番,名为走动,实为“打秋风”。
刘姥姥第一回到荣国府,是认了门,识了人,尤其是认得了荣国府的大管家王熙凤(王熙凤的祖父曾认过刘姥姥女婿的祖父为侄儿,连为同宗)。
临走时,王熙凤送了她二十两银子和一吊钱。礼不轻也不重,算是给久不行走的上辈老亲戚一点见面礼。按照王熙凤的话,不要看府上外表轰轰烈烈,其实大有大的难处。但刘姥姥心里思忖:贾府拔一根汗毛也比自己的大腿还粗。这一点东西其实也算不得什么,离自己的预期尚有些距离哩!
刘姥姥二度来荣国府,是秋收季节。她领着外孙子板儿,带了一些自家田园子里出产的瓜果菜蔬——尤其是那一个大倭瓜(即现今人们经常食用的南瓜)——叫贾府里的姑娘小姐们看傻了眼。
这次进贾府,刘姥姥花三日工夫,逛遍了大观园。而大观园对她来说,犹如皇帝住的金銮殿。
在贾府,最令刘姥姥难忘和百思不得其解的,是什么呢?是在贾母张罗的宴席上吃到的一道菜,那是用十几个鸡的汤汁腌制、晾晒而成的“茄子鲞”,有多少人力物力依附在这上面啊。
刘姥姥想不通,贾府的人难道就想得通吗?这就是当时富贵人家的经济生活,也是许多富贵人家经济生活中最怪诞的地方!
关于“茄子鲞”这道菜炮制的繁杂以及成本的昂贵,书中第四十一回“栊翠庵茶品梅花雪 怡红院劫遇母蝗虫”有详细的记述。
那顿接待刘姥姥的宴席,从礼仪上说,应该是贾府最高人物贾母请客,王熙凤只是主陪和襄理的角色而已。面对席间的刘姥姥对“茄子鲞”食而不知其味,一脸疑惑,王熙凤做了仔细的解释和说明:
“这也不难。你把才下来的茄子把皮籤了,只要净肉,切成碎钉子,用鸡油炸了,再用鸡脯子肉并香菌、新笋、蘑菇、五香腐干、各色干果子,都切成钉子,拿鸡汤煨干,将香油一收,外加糟油一拌,盛在瓷罐子里封严,要吃时拿出来,用炒的鸡瓜一拌就是。”
摇头吐舌说道:“我的佛祖!倒得十来只鸡来配他,怪道这个味儿!"
刘姥姥进贾府的情节安排,别具匠心。除了“穷”和“富”的对比、“尊贵”和“卑微”的对比,更深度挖掘出“穷”和“富”的由来和变迁,“尊贵”和“卑微”的辩证统一关系,即“尊贵”之中有“卑微”的一面,“卑微”之人也自有其“尊贵”之处。
更为重要的是,它为贾府所处的社会阶层确立了坐标立面,对贾府所对应的各种经济关系,安插了标有具体方位的“探头”。
刘姥姥和贾母年龄相仿,都是“积古”之人。两人都是儿孙满面,三代、四代同堂之人,但她们在世俗眼里,一个是大富大贵,福寿无比,一个却是豆微草芥,苦不堪言。
可哪里知道,那位养尊处优的老封君,却常常对“茄子鲞”之类的菜肴食不甘味,却总想“地里现摘的瓜儿菜儿吃”。那位总嫌牵着自己衣角来贾府的外孙板儿怯怯生生、羞羞答答、没有出息,殊不知另一位老祖母,也不知多少回为满园的孙儿、孙女们的胆大妄为、“不肖种种”之事添忧犯愁,进而连“不是冤家不聚头”这样的话都说了出来。
是的,贾府是大祭宗祠、大摆宴席。堂前台面是不乏有头有脸的达官贵人,女流宾客,可那是靠“钱”交出来的,是“银子”的你来和我往,年年岁岁,岁岁年年,有多少“交换”和“交易”,稍有不慎,就会输得精光,甚至家毁人亡……这就是刘姥姥们所不知道的,也体会不出的了。
就好比尽管贾母平日里听惯了乱耳的丝竹,看惯了炫目的艳舞,其实她老人家最爱的,还是青山绿水的乡土俚音,譬如那句“花儿结了个大倭瓜”她就百听不厌。
这就是“尊贵”和“卑微”的互不相让,互不满足。
还有,贾母死后,府中男男女女,一干众人,死的死,疯的疯,发配的发配,坐牢的坐牢,大厦倾塌,风流云散。可那时,刘姥姥呢,还在她的庄里,插禾种菜,点豆收瓜,手头也不那么紧了,一个小家族,和和美美,一派兴旺。
当斯时,贾府大管家王熙凤亡故,留下无依无靠的爱女——巧姐儿。还是刘姥姥把巧姐儿接回自己的庄里,给她吃,给她穿,免得“苦命的”巧姐儿被“人牙子”卖进窑子里去。
这岂不是 “富” 和“穷”的轮回和流转,现世的报应和补偿?
还是回到刘姥姥二进大观园情节本身吧,这次刘姥姥比上一次斩获更大。贾母、王夫人、王熙凤等六人,共馈赠给她白银一百零八两及礼品、衣物、药品等,折合银子大致在三百两以上(笔者按康熙、雍正年间物价推算)。
这三百两银子,刘姥姥如果用来置地,可置良田四五十亩。当时一个普通百姓维持最基本的生活,一年只需五两银子。这三百两银子,足够保刘姥姥全家四口十年的生活呢。
最令人意外的是,刘姥姥还无意中得到了栊翠庵的一个成窑五彩泥金小盖钟茶杯。这个小茶杯可是价值连城呢。在大明本朝,一对成窑杯的价格已是十万钱。何况这件小盖钟茶杯式样独特,色彩清丽,还带泥金真色。到了清朝,世间已很是罕见,唯有皇家才少量遗存,其价值真的不可估量!
妙玉送刘姥姥这个茶杯,是因为刘姥姥用它喝过几口茶,她觉得这乡下老太婆用过的东西太脏了。宝玉建议,把这个妙玉不想再要的珍贵的小茶杯送给刘姥姥,多少有些同情底层穷苦出身的人的意识。宝玉说:
“不如就送给那贫婆子罢,她卖了也可以度日。”
宝玉还是有些眼光的。这价值连城的成窑小茶杯,倘若王狗儿善于钻营,恐怕皇城根下的半条街也能买得下。
有权势的富贵人,只要把剩下来的东西趁着新鲜的时候赏给我们,我们就会认为他们是出于人道之心来救活我们;可是在他们看来,我们都不是值得救活的;我们的痛苦饥寒,我们的枯瘦憔悴,就像是列载着他们的富裕的一张清单;我们的受难就是他们的享福。
这是莎士比亚戏剧《科利奥兰纳斯》里的一段台词,在这里加以引用,说明走进贾府攀亲戚的乡村老妪刘姥姥的价值。
曹雪芹为什么要写刘姥姥进贾府的这一情节?《红楼梦》为什么要将刘姥姥列入贾府富裕的“清单”?
因为,“刘姥姥进大观园”具有标本价值。它不但具有深刻的社会政治喻意,而且具有深刻的经济批判意义。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一情节,为我们认识贾府的败落和清代的经济衰亡,提供了一把“钥匙”。
当然,一部《红楼梦》,绝不仅仅只刘姥姥几进大观园这一个情节。众多微芥小民及底层人事,都犹如文章里的括弧,注解和描摹了贾府的经济基础和生存空间。
贾府是大户人家,四时八节里要祈求平安吉祥。第二十九回,就写贾母领一干众人到清虚观打平安谯,事毕还不忘“馓钱”给清虚观四周的“穷人”。贾母和张道士都深深地懂得:没有身边这些穷人,他们的富贵将无从谈起;没有贾府以外千家万户草民的平安,一府的平安就难以维系,难以长久。这就是《红楼梦》为何穿插记述贾府“舍豆结缘”(第七十一回)、“撒钱祈福”(第五十三回)的原因了。
贾府不是生活在真空,和社会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贾府的主子和奴仆所对应的社会关系和经济关系,都在《红楼梦》大关节、大回目里得到记录和描摹。
(宝玉)带着小厮们各处游顽。凡庄农动用之物,皆不曾见过。宝玉一见了锹、镢、锄、犁等物,皆以为奇,不知何项所使,其名为何。小厮在旁一一的告诉了名色,说明原委。宝玉听了,因点头叹道:“怪道古人诗上说:‘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正为此也。”一面说,一面又至一间房屋前,只见炕上有个纺车,宝玉又问小厮们:“这又是什么?"小厮们又告诉他原委。宝玉听说,便上来拧转作耍,自为有趣。只见一个约有十七八岁的村庄丫头跑了来乱嚷:“别动坏了!"众小厮忙断喝拦阻,宝玉忙丢开手,陪笑说道:“我因为没见过这个,所以试他一试。”那丫头道:“你们那里会弄这个,站开了,我纺与你瞧。”
(随凤姐同来的家奴)旺儿预备下赏封,赏了那本村主人,庄妇等来叩赏。凤姐并不在意,宝玉却留心看时,内中并没有二丫头(即是那位为宝玉演示紡绩的丫头,笔者注)。一时上了车,出来走不多远,只见迎头二丫头怀里抱着他小兄弟,同着几个小女孩子说笑而来。宝玉恨不得下车跟了他去,料是众人不依的,少不得以目相送……
这一情节,细致地描写了贾府贵公子宝玉的心态。他很少有机会接触农家人、农家事。他对农具和紡绩的好奇和痴迷,有着深刻的寓意。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富家子弟,如宝玉他们,虽然也知道背诵“谁知盘中餐,粒粒皆辛苦”之类的警言名句,但只有亲眼所见,亲耳所闻,躬身实践方体会益深!
其实,这正是贾府公子哥儿们所缺失的,也是贾政、贾赦、贾敬这些“禄蠹”们在对子弟们所谓“教育”上所缺失的。
此外,书中还有,宝玉突然造访自己的贴身丫鬟(实际上是府上为宝玉早早储备的妾,宝玉自己也心知肚明)袭人的家门;宝玉骑快马出贾府去祭奠北静王水溶的爱妾;宝玉支派自己的书童去乡下查证刘姥姥信口唠叨的那个“神庙”;以及庄主乌进孝来府上进贡交租;鸳鸯哥嫂在金陵老宅看楼护院,收取房租……
诸多情节,都极大地拓展了贾府社会生存的空间,注解了清初官绅阶级经济结构土壤的墒情,也深刻揭示了贾、史、王、薛四大家族由盛到衰的复杂的社会和经济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