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假则知真”(第二回脂批)的红楼文本,以梦幻形式呈现,“以幻作真,以真为幻”(第二十五回脂批),其实就是天才作者一场漫长的梦幻。
作为梦幻文本的第一正人,宝玉有两个分身一一甄、贾宝玉,两人实为同一人。脂砚斋明确地指出,宝玉是作者本人的“自寓”,“为真宝玉传影”(第二回脂批)的贾宝玉,天生自带石头之幻相“通灵宝玉”,虽然“以幻作真”,但只是作者梦境里的梦之幻影,并非现实中存在之人,而前八十回甄宝玉虽然只于第五十六回出现在贾宝玉的梦境里,但那是“以真为幻”(第二十五回脂批),他天生不带石头之幻相“通灵宝玉”,又出自当年太祖皇帝(康熙)仿舜巡时接驾四次的江南金陵甄家,他才是真实的作者在文本中的艺术再现[注1]。
因此,可以说,贾宝玉才是甄宝玉梦境里的梦之幻影,而与贾宝玉上演无数对手戏、支撑起通部书的钗黛,其实同样也只是梦之幻影。
文本和脂批有很多证据暗示这一点一一《枉凝眉》中,贾宝玉在故事的终局感怀钗黛,“一个是镜中花,一个是水中月”,都只是梦之幻影;钗黛两人身上天生自带芳香,如果不是梦之幻影,谁又怎么可能天生自带芳香?第二十八回,黛玉对宝玉说,她“不过是草木之人”,脂批指出:“自道本是绛珠草也”,“草木之人”也是现实中不可能存在的;贾宝玉只是幻境中的梦之幻影,如果薛宝钗是真实的人,她又怎么可能和根本不存在的人有注定的“金玉良姻”?
服用药方、药引子均来自茫茫大士之“幻像”(脂批)的“冷香丸”,佩戴錾有癞僧所给的“不离不弃,芳龄永继”八个字之金璎珞,同样意味着宝钗不可能是现实之人;“冷香丸”的药引子“卿不知从那里弄来,余则深知。是从放春山采来,以灌愁海水和成,烦广寒玉兔捣碎,在太虚幻境空灵殿上炮制配合者也。”(脂批)既然同样作为“梦中人”的脂砚斋深知而宝卿却不知,就意味着宝钗并非真实存在过的人物;“梨花满地不闻莺”(宝玉诗)、“闲庭曲槛无余雪”(薛宝琴诗),同样也是暗示宝钗只是梦之幻影;第四十二回回前总批:“钗、玉名虽二个,人却一身,此幻笔也”,则直接指出钗黛只是梦幻中的人物。
作者的一场梦幻再怎么漫长,梦总有梦醒的时分。梦醒之后,做梦之人总要面对的是现实,而梦中的幻影自然都成为梦里往事。那么,那时梦中之人又有谁能陪在甄宝玉的身边。
第二十一回脂批指出:“前三人(宝玉、黛玉和湘云),今忽四人(加上宝钗),俱是书中正眼,不可少矣。”因此,十二正钗之一的史湘云是文本中又一个极为重要的人物。第三十八回脂批指出:“观史湘云作海棠诗,如见其娇憨之态。是乃实有,非作书者杜撰也。”因此,与钗黛不同,湘云是有生活原型的,是作者生命中真实存在过的人物在梦幻文本中的艺术再现。
第二十回脂批指出:“麝月闲闲无语,令余酸鼻,正所谓对景伤情。丁亥夏,畸笏。”因此,与湘云一样,麝月也是有现实原型的红楼梦中人,而且,直到作者逝世之后,她依然活着。
第十八回,“元妃归省庆元宵”,该回回前诗批云:“一物珍藏见至情,豪华每向闹中生。黛林宝薛传佳句,《豪宴》《仙缘》留趣名。为剪荷包绾两意,屈从优女结三生。可怜转眼皆虚话,云自飘飘月自明。”梦醒之后梦幻中的梦之幻影“黛林宝薛”等当然“皆虚话”,“云自飘飘月自明”,则暗示只有现实中存在的麝月原型,将与湘云的原型一道,陪作者走到最后。湘云的原型其实就是脂砚斋[注2],文本也有很多线索暗示湘云最终将和甄宝玉白首偕老[注3]。
宝黛钗湘“俱是书中正眼”,看起来似乎只有四人而已,但由于奇幻的文本“以幻作真,以真为幻”,宝玉有两个分身一一甄、贾宝玉,因此,文本中实际上有五大“正眼”,其中贾宝玉和钗黛只是梦之幻影,是“以幻作真”;而甄宝玉和史湘云才是真实在的人物在梦幻文本中的艺术再现,是“以真为幻”。
文本假借意在“使闺阁昭传”,宝黛钗湘是四大“书中正眼”,其中宝玉还是文本的第一正人,第二十二回脂批指出:“(宝玉)素厚者惟颦、云”,因此,红楼文本中,其实有两条主线,一条是以贾宝玉和钗黛的所谓三角关系为中心的主线,这是我们很明显能看到的“以幻作真”(第二十五回脂批)的贾家之文;另一条是相对不那么明显、以甄宝玉和史湘云的悲欢离合为中心的主线,这是在前八十回文本中时隐时现的“以真为幻”的、贾家为之“传影”(脂批)的江南甄家之文。甄宝玉和史湘云其实就是作者和脂砚斋在文本中的梦幻化身,因此,后一条主线的重要性,一点也不亚于前一条,后续的宝玉系列和湘云系列将会对此作详细探讨。
幻与真的两条主线看似泾渭分明,但却是完美交融的、不可分割的一个整体,都是为了表达作者的“其中味”。那么,梦幻文本“满纸荒唐言”,作者的“其中味”到底是什么?文学来自生活,但又高于生活,文本中的梦幻只是手法,反映现实世界才是目的,因此,作者的“其中味”其实就是作者心中的现实世界,虽然“满纸荒唐言”,但最高级的文学反映的现实的是所谓的文学真实,并不是一味地复制现实,而是在符合现实生活逻辑的基础上,人为塑造真实性,作家可以运用各种艺术手法,进行各种艺术创造,充分展现自己的天赋和独创性,这才是无限逼近生活本质的最高级的真实,即所谓的神似之真[注3]。
不论是真是幻、是否符合现实,宝黛钗湘作为最高级的文学作品《红楼梦》中令人难忘的经典形象的代表,都是神似之真的典型,他们在文本中的言行无不符合生活逻辑,至于是否具有情节上的真实性,或者是否具有现实原型,其实都不重要,他们在文学所映射的世界里,都已经符合现实世界的真实逻辑。
贾宝玉的“通灵宝玉”、黛玉的一生泪水和宝钗的“冷香丸”、金璎珞上的八个字,似乎离真实生活无限遥远,但其实都是作者为不同的角色量身定制的贴切之极的象征物,是作者塑造的文学真实。同样,湘云的原型即使从未佩戴过雌金麒麟,也是作者为湘云精心安排的象征物,伏线千里之外的她与(甄)宝玉的最终婚姻大结局。[注4]
但是,《红楼梦》之所以伟大,就在于除了天才提炼、加工、变形、改造、重构生活真实,创造了许多像宝黛钗湘这样文学史上独一无二的“这一个”,栩栩如生地艺术再现一个时代的众生百态,更在于天才用隐喻等独特手法让文本居然出人意料地有“甄士隐”之背面。
贾宝玉的“通灵宝玉”、黛玉的一生泪水和宝钗的“冷香丸”、金璎珞上的八个字,它们除了是各自主人公的象征物外,还是艰难跋涉于“文字狱”密布丛林中的作者隐喻之道具,是不得不作的隐喻之“荒唐言”,既暗渡政治之“陈仓”,又以情喻理,警醒世人,引导众生。黛玉之泪,与她正统亡国之隐喻相对应,隐藏着作者破碎的正统之政治理想[注5];宝钗的“冷香丸”和金璎珞、贾宝玉的“通灵宝玉”则凝结了作者的人生智慧[注6];贾宝玉应作黛玉看[注7],他的“通灵宝玉”在隐喻生活智慧之外,同样也暗藏着与黛玉一样的政治隐喻[注8]。
幻中真,真中幻,在梦幻与现实完美交融的文本中,创造作者心中的文学真实之世界才是根本目的,这才是梦幻红楼的真与幻的本质。因此,梦之幻影黛玉一生浸泡在泪海中,宝钗繁琐而又“可巧”的“冷香丸”和錾于金璎珞上的癞僧所给的八个字“不离不弃,芳龄永继”,这些在现实生活中不可能存在的荒唐至极之事,以及湘云有待考证的雌金麒麟[注9],都是符合现实生活逻辑的、真而又真的文学艺术之真,正如第十六回脂批所云“《石头记》一部中,皆是近情近理必有之事,必有之言……”
注3、以追求真实为名,几乎完全复制生活,这是浅层次的真,即形似之真,而基于生活,又远高于生活,追求的是精神内核之真,即神似之真,这才是无限逼近于生活的最高级的文学真实,也是最高层次的真。形似之真看上去真而又真,但常常会陷入画虎不成反类猫的尴尬;神似之真,画岀来的虎不像任何一只虎,却是具有所有虎的骨格、所有虎的气势之“真虎”。
注8、详见《“行”走红楼》系列拙文 78《现实之甄宝玉,梦幻之贾宝玉》和稍后的宝玉系列
注9、湘云很为有现实原型的梦中人,她也有一个时常佩戴的雌金麒麟,金麒麟也成为湘云标志性的饰物,那一定是现实吧,但谁又能考证出史湘云的原型在年少时曾常佩戴一个雌金麒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