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元宵|灯火阑珊处:元春与香菱

2022-09-15 21:54:21

正月十五是元宵节。在我的东北老家,大家都甚少提元宵节这个字眼,一般都直呼“正月十五”或“过正月十五”。老人们总说“没出十五都是年”,这正月十五更像是将热闹的年做一个升华的高潮,随后,这年,就真的结束了。

小的时候,我记得在某一年的正月十五,父母带我去看灯。之所以不是年年都去,或者说去的次数很少,完全是因为,东北正月十五的户外真的是太冷了。我根本记不住看了什么花灯,只记得手脚冻得登登硬。当连滚带爬回到家中的时候,我真是一步也不愿离开暖气,和播着元宵晚会的电视。

《红楼梦》中有关元宵节的描写不少。全家猜灯谜的桥段,击鼓传梅的紧张热闹,凤姐儿口齿伶俐的笑话,“聋子放爆仗——散了吧”的隐喻……不管是明目张胆的喜庆,还是暗流涌动的衰败,都是精彩的故事。

书中,有两个人,是和元宵节深度关联的。一个,让这一天成为了自己乃至全家族的高光时刻;另一个,让这一天成为了自己以及自己身后家庭的至暗时刻。而这两个人,也都是薄命司册子中的可怜人。前者是贾妃元春,后者是甄氏英莲。

贾元春在书中是没有面目的。她一出场就是前呼后拥,凤冠霞帔。也许是全身珠翠绫罗,花团锦簇,太过晃眼;也许是因为身份地位太高,所有人都只能低头附身。所以,清朝画家改琦画的元春画像是个坐在扶手椅中的女人的背影。我以为,很是传神。

元春从进宫开始,就是众人口中的“娘娘”了。她不再是贾母的孙女儿,不再是贾政和王夫人的女儿。她没有了贾元春的名字,所有家人在她面前都要跪地叩头。

她在宫里准备好年节礼品,送给娘家的长辈和兄弟姊妹们;她写好灯谜让家中姊妹猜,也让家里人写灯谜给她猜。她只能用这种见不了面的互动,让她重回未进宫前的自己。

是的,她一直都在找回自己,找回那个在贾府时的自己。她留恋,她生怕自己忘了什么是欢乐。只是最终,她还是一个人,孤零零的,在偌大的皇宫里,回想曾经的自己。

香菱是个苦命的姑娘。她是全书中最先出现的女儿,出场时才三岁。但她也是最先遭遇不幸的女子,还那么小就被拐子拐走了。

再次出现的时候,她从英莲变成了香菱。一问三不知,只会说一句“记不得了”。是真的记不得了,还是不敢记得了,这个柔弱的女子都经历了什么,让人不忍回想。

这个有着“东府里小荣大奶奶模样儿”的姑娘,抹掉了自己的过去,不知自己是谁,从哪里来,要到哪里去,直到她自发的开始学诗。她内心的灵性开始闪现,我们看到了她本该有的、最初的模样。原来她就是那个灵魂带着香气的女子。

元春和英莲的出身都很好,在封建社会是让人羡慕的那一种。元春是国公府正出的千金小姐;英莲也是姑苏乡宦人家唯一的小家碧玉。都是清清白白的好出身,父母都爱若掌上明珠。

两个人都是上等容貌,且性格又都很好。元春被选进宫中,模样自不必说了。而有了新名字的香菱,除了被周瑞家的夸赞,也被偶然瞥见的贾琏夸奖为“好齐整模样”。元春封妃时的封号叫做“贤德妃”,贤德二字充分说明了元春的品性。而香菱在凤姐儿的口中被称作:

“模样儿好还是末则,其为人行事却又比别的女孩子不同,温柔安静,差不多的主子姑娘也跟他不上呢……”

出身、容貌、性格,都是一等一的,似乎没有理由不许她们一个圆满的结局。可偏偏就天不遂人愿。

元春省亲,据说是曹雪芹借鉴了历史中康熙皇帝南巡时的真实阵仗写成的。因为历史上并没有过宫中的娘娘回娘家的记载。

从宫里放出口风,到省亲之事坐实,再到建省亲别墅,正月十五贾府全体迎接元春。我仔细看了看书中的时间截点,省亲当天差不多是从傍晚七点十五分到凌晨一点四十五分,历时六个半小时(由原文写“只怕戌初才起身”和“时已丑正三刻,请驾回銮”推算而得)。

为了这六个半小时,贾府折腾了数月之久,银子花得如流水一般。火树银花不夜天之下,回到娘家的元春,泪水涟涟。

至贾母正室,欲行家礼,贾母等俱跪止不迭。贾妃满眼垂泪,方彼此上前厮见,一手搀贾母,一手搀王夫人,三个人满心里皆有许多话,只是俱说不出,只管呜咽对泣。邢夫人、李纨、王熙凤、迎、探、惜三姊妹等,俱在旁围绕,垂泪无言。半日,贾妃方忍悲强笑,安慰贾母、王夫人道:‘当日既送我到那不得见人的去处,好容易今日回家娘儿们一会,不说说笑笑,反倒哭起来。一会子我去了,又不知多早晚才来!’说到这句,不禁又哽咽起来。邢夫人等忙上来解劝。贾母等让贾妃归座,又逐次一一见过,又不免哭泣一番。

然后是隔着珠帘见到父亲,含泪和老父说话。

又有贾政至帘外问安,贾妃垂帘行参等事。又隔帘含泪谓其父曰:“田舍之家,虽齑盐布帛,终能聚天伦之乐;今虽富贵已极,骨肉各方,然终无意趣!”

想政老爹必是心中酸楚,也含泪回了一大篇话。不细说了,都是些进上劝慰之言。

无论是女眷间热切的体己话,还是父女间隐忍的官话,都只说明了一个问题——元春不快乐,大姐想回家。

“一入宫门深似海”,元春是作为贾府的靠山而存在的。我想父母家人当初送她入宫时亦有此想法的。只能说贾家大小姐争气,封妃省亲,让娘家赚足了体面,但也让自己的悲苦愁闷陷得更深了。

这些年看宫斗剧看得多了,难免会生出,皇宫里的女人,没有一个会幸福的结论。各种勾心斗角,步步为营,素质略差一差的就会立马“领盒饭”。在这样的环境中,哪里是生活,只能说是生存。

是年甲寅年十二月十八日立春,元妃薨日是十二月十九日,已交卯年寅月,是年四十三岁。

有关四十三这个岁数问题,多有存疑,我们且按续书来说,不多做推论。不过,这和第五回元春的判词真的不太一样。判词写:

也有做“虎兔相逢大梦归”的,续书中的结局倒是更像是“虎兔”说。

这么好的元春,最终也就这么个结局。

书中的第一个元宵节出现在第一回,就是在这个喜庆看花灯的节日晚上,可爱的小英莲被拐子拐走了,从此不知下落。紧接着,甄家迅速走向破败。这倒是和元春死后贾府的命运走向是一样的了。都是因为没了一个人,进而没了一个家。

惯养娇生笑你痴,菱花空对雪澌澌。好防佳节元宵后,便是烟消火灭时。

将心比心,如果是我抱着年幼的孩子走在街上,有个看上去疯疯傻傻的人,对着我和孩子说了这么一段不着四六的话,我不搭理他就算我素质高了。这确实是一段非常“无厘头”的桥段,又怎么可能从其中听出预警的意味呢?

那个叫做“霍启”的奴仆,就如同游戏中的NPC一般,弄丢了主子小姐,自己就逃掉消失不见了。接下来,葫芦庙炸供起火,甄家烧成了一片瓦砾场。再之后,寄居在岳丈家的甄士隐,最终还是应和了跛足道人的《好了歌》,背上褡裢,二人飘飘而去了。

第四回,“葫芦僧乱判葫芦案”,还是和英莲脱不了干系。这也是英莲第一次有可能脱离苦海。当然,没能成功,英莲也从此成为了香菱。

好在薛姨妈慈爱,薛宝钗大度,薛蟠虽是个呆霸王,倒也不曾打骂于她。香菱过了几年安生日子。还在薛蟠外出时,有了和宝钗进园子同住,向黛玉拜师学写诗的美好画面。

印象中的香菱特别柔美,眉心一点胭脂记,不觉瑕疵,反觉动人。记得她污了石榴裙,束手无策要急哭了慌乱;也喜欢她独自作诗时痴痴忘我地执着。香菱不是花,香菱只是陪衬主花的绿叶,但却自带香气,自有风骨,让人赞叹,终是不俗。

这样的美人,还是被金桂折磨戕害至死。续书中说夏金桂自己作践死了自己,香菱后来被扶正,和出了牢狱的薛蟠和气地过完了后半生。这难道不像八点档的狗血家庭伦理剧?!

“水涸泥干,莲枯藕败”,这才是香菱真正的结局。属实悲惨,但这才符合曹公的原笔原意。

同样都是元宵节,给了元春风光无限,也让香菱家破人离。看似风光的背后却是华美袍子上爬满了虱子,看似离散的表层,内里却是割不断的优质基因的传承。

元春靠回忆找寻曾经的自己,香菱却不在乎曾经过往,她在努力找寻内心深处的自己,描画一个美好的未来。基于这点,我更赞赏香菱的活法。

我们现在说元宵,就是在说庆团圆,可是《红楼梦》中的元宵节要么是分崩离析的前兆,要么是勉强维系的假想。于是,想起港剧里总说的那句台词,一家人就是要齐齐整整。

是啊,只要齐齐整整,还哪里用那么在乎是不是元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