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明确表示,他的《阿Q正传》“实无改编剧本及电影的要素”,但事实上却有不少改编本。据我所知,仅话剧改编本至少有六种,其中许幸之、田汉、陈白尘的改编本影响最大。鲁迅诞生一百周年之际,上海电影制片厂还根据陈白尘的改编本将《阿Q正传》搬上了银幕。此前,香港的剧作家也曾将《阿Q正传》拍成了电影和电视剧。在曲剧、绍剧、豫剧、河北梆子等地方戏的舞台上,也都演出过各具地方特色的《阿Q正传》。在美、法、日、德等国的舞台上,都上演过《阿Q正传》的话剧。总体上说,这些改编本虽然水平参差,但改编者都是出于对鲁迅的尊崇和普及鲁迅经典的良好动机。
《阿Q正传》的众多改编本中,有一个号称“滑稽电影剧”的版本,名为《女人与面包》,改编者为王乔南。“罕见”并不等于本身价值高,既已近于流失,为何还要大海捞针般地苦苦寻觅呢?个中原因,就在于1930年10月13日和同年11月14日,鲁迅有两封复王乔南的信函。这比鲁迅公开发表《答〈戏〉周刊编者信》要早四年,是鲁迅对《阿Q正传》这部经典之作的改编问题首次做出的明确表态。因此,了解王乔南其人和《女人与面包》这个改编本,将有助于我们准确了解鲁迅的创作意图和把握小说的精神实质。
首先找到王乔南其人的是亡友马蹄疾先生。那是在1979年初,马蹄疾从辽宁借调到北京,参加1981年版《鲁迅全集》的编注工作,奇迹般地在茫茫人海中找到了王乔南。原来他既不是剧作家,也不是文学研究者,而只是一位爱好电影戏剧的教师。他原名王林,河北河间人,1896年出生,毕业于北京中央陆军测量学校地形学科,专业是地形测量,但后来主要是在北京,河北,吉林等地以教数学谋生。受到剧作家洪深影响,他对影剧产生了浓厚兴趣。1929年,这位33岁的青年教师即酝酿改编《阿Q正传》,当年他的供职单位是北京陆军军医学校。他征询一位影剧导演的意见。那位导演给他泼了一盆凉水,告诉他:现在一般观众都爱好剧中或片中的女主角,让阿Q这样的泥腿子出镜,没有收视效果。1930年10月,执拗的王乔南想征求鲁迅本人的意见。但他不知道鲁迅在上海的通信处,又不知道周氏兄弟早已失和,仍请北京的周作人转呈这封信件。估计是通过周建人这个中间人转交,鲁迅收到了王乔南的来信,并于10月13日立即回复:
“我的意见,以为《阿Q正传》,实无改编剧本及电影的要素,因为一上演台,将只剩了滑稽,而我之作此篇,实不以滑稽或哀怜为目的,其中情景,恐中国此刻的‘明星’是无法表现的。况且诚如那位影剧导演者所言,此时编制剧本,须偏重女脚,我的作品,也不足以值这些观众之一顾,还是让它‘死去’罢。”信中之所以用了“死去”二字,是因为太阳社的批评家钱杏邨曾断言“阿Q时代已经死去。”
执拗的王乔南收到鲁迅这封复信仍然初心不改,于1930年11月6日再次致函鲁迅,介绍了他改编本的梗概,进一步请求鲁迅授以改编权。鲁迅于同月14日第二次复函:
“前次因为承蒙下问,所以略陈自己的意见。此外别无要保护阿Q,或一定不许先生编制印行的意思,先生既然要做,请任便就是了。至于表演摄制权,那是西洋——尤其是美国——作家所看作宝贝的东西,我还没有欧化到这步田地。它化为了《女人与面包》以后,就算与我无干了。”
这封复信,既表现出鲁迅对青年文学爱好者的爱护和包容,也明确表示了他本人跟这类改编本断然划清了界限。
鲁迅认为《阿Q正传》“实无改编剧本及电影的要素”,因为戏剧是一种舞台表演形态,特别强调戏剧冲突和演员表演。而《阿Q正传》并不是以情节曲折取胜,而是以心理剖析取胜,重内心冲突而轻外部冲突。阿Q的精神状态并不是移植“癞头疮”或“龙虎斗”这些简单的造型或情节就能深刻展示,所以鲁迅认为“中国此刻的‘明星’是无法表现的”。如果在舞台上只剩下了滑稽,那就不符合他挖掘一个现代国人魂灵的创作初衷。
王乔南以《女人与面包》作为改编本的剧名,从进化论的人学观来看,的确抓住了人类生存和繁衍这两大基本问题。虽然赵太爷们并不把阿Q当作“人”,阿Q也被驯养得忘却了“人”的身份,但他仍然有人的生理需求,即原作中的“恋爱问题”和“生计问题”。但这种剧名也相当于当下的“标题党”,使读者偏离了原作的主题。为了媚俗,王乔南还在改编本中设计了两个“幻景”:一是“门自开,小尼姑进来,她忽然全身袒裸”。二是“阿Q额上忽现吴妈全身裸体小影,一丝不挂,往来跳跃。”这种处理方式,是把一部严肃的文艺片当“三级片”来摄制了,难怪鲁迅一看这个片名就摇头,立即声明这样改编跟自己并无干系。
王乔南的改编本力图保留了原著中那些令人喷饭的场面,所以他称之为“滑稽电影剧”,另外又增添了一些跟原著时代特征和地域特征相违背的人物和场景。如童子军,这种少年儿童组织,辛亥革命时期还没有在“未庄”这类地域出现。未庄当年也绝对不可能修建王乔南改编本中那种西式的万国饭店。未庄人——包括未庄的阔人看病也会去找中医,所以阿Q到博济恩院卖血,输给秀才娘子,这完全是改编者的异想天开。鲁迅笔下的阿Q既是一位具有普遍性的典型人物,但同时也是独一无二的“这一个”。王乔南在他的改编本末尾有一附注,认为有些细节“与事实符合与否,不关紧要也。”但历史的本质是通过历史的细节显示的,有其严格的规定性:“阿Q该是三十岁左右,样子平平常常,有农民式的质朴,愚蠢,但也很沾了些游手之徒的狡猾。”(《且介亭杂文·答〈戏〉周刊编者信》)鲁迅觉得他塑造的阿Q必须戴毡帽,半圆形,黑色,帽边翻起一寸多,戴在头上。如果换上一顶瓜皮小帽,就会失去他笔下的阿Q,正如让孔乙己,乘坐北方的骡车就不成其为孔乙己一样。
由于王乔南的改编本并不成功,所以始终未能搬上舞台和银幕。但这位执拗的改编者仍然在1932年4月将这个改编本自费印行了650册,承印单位是北京西城辟才胡同的一所工艺学校。印成后王乔南还寄赠了鲁迅一本,在扉页题有“请转呈鲁迅先生教正,著者敬呈。”字样。当马蹄疾兄采访王乔南时,他是北京东城交道口东大街第二十二中学的一位退休教师,自己手头也没有保存这个改编本。马蹄疾兄将他的采访成果扼要写进了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的《鲁迅大辞典》的人物条目,并期盼这个命运蹉跎的剧本还保存在好事者手中。此后,藏书家姜德明曾在旧书店淘到一本。据他说,此书版权页写的是“北平文化学社和东华书店代理发行”,但当时未曾找他借阅。另补充一点:巧合的是,王乔南退休的北京二十二中学,前身就是鲁迅1925年曾在此兼课的大中公学。创办者为蔡元培。“大中”,就是光大孙中山主义的意思。
《阿Q正传》于1921年12月至1922年2月连载于北京《晨报副刊》,今年正值这部世界名著发表一百周年。在孔夫子网杨翔女士的协助下,我居然也淘到了《女人与面包》这部罕见的《阿Q正传》改编本。兴奋之余,特撰此短文,供研究《阿Q正传》传播史的同好参考。同时又忆起热情扶持过我的姜德明兄。他今年九十二岁,自己说“已显老态”,借此文遥祝他健康长寿。对于所有在生活道路上帮助过我的人,我都会刻骨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