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贵州作家||邱力短篇小说《鸦镇上空的蜻蜓》

2020-12-29 02:53: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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NO.365

贵州作家·黔山文苑

                           


鸦镇上空的蜻蜓

邱力

 

             

                                                                   1

 鸦头听见了琴声。 

 傍晚时分,成群结队的蜻蜓从东南方向徐徐飞来。盘旋在朱家大院的上空,密密麻麻的翅膀震颤着金色的霞光。鸦头的招风耳随着蜻蜓的薄翼一起扇动着。他听见焦躁的空气因蜻蜓们的冲撞而发出沙沙沙的声音,还有从朱家大院深处传来的奇怪琴声。

  这种琴声不同于鸦镇任何一种乐声。

比如独眼阿明的二胡声。阿明从前不叫阿明,也不拉二胡,也不戴墨镜。左眼珠被换成狗眼后,就变成独眼阿明了,就模仿著名盲人乐师阿炳。每日晚饭后,到桥头咿咿呀呀地拉《二泉映月》。有外乡人从阿明身旁经过,误以为他是在乞讨,扔过来几枚钢镚。阿明刷地一下摘掉墨镜,吼道:“呔!捡回去,看清楚点哈,格老子。”阿明的二胡声单调而凄苦。再比如鬼子老邓的手风琴声。老邓五短身材,四肢粗壮,戴圆形眼镜,逢人爱鞠躬,点头,礼貌得有点儿过分。老邓从黑龙江来,是工作调动还是其他原因,不详。都说他儿时生活在日本占领区。夜里,天气晴好。老邓便携那架手风琴,率一家四口,到门前的小树林里,叽哩哇啦教他们日语对话,练习铿锵有力的日式队列操和军礼。待月光亮堂,老邓便摇头晃脑,演奏《松花江上》和《我的祖国》,琴声沉郁而悲愤。还有小许老师轻佻的口琴声、易裁缝空洞的簫声。

鸦镇虽小,吹拉弹唱的人却不少。

镇文工团人才济济,是培养艺术苗子的摇篮。常年向县市省输送艺术人才。鸦镇礼堂是鸦头这些少年们最爱去的地方。文艺演出、放电影、公审大会甚至某个要人的葬礼都在礼堂进行。鸦头的理想有两个,一是坐稳“鸦镇三虎”的首席,二是拜师学一门乐器。第一个理想路人皆知,经过几次可以载入鸦镇少年群殴史的事件后,鸦头凭着威力巨大的炮仗和机敏善变的头脑成为鸦镇少年们的大哥。而三光和鬼生呢,这两个只会拳脚说话的家伙,还好意思排在鸦头后面,跟鸦头并列“鸦镇三虎”?第二个理想鸦头埋藏得很深,那是内心最温暖柔软的地方。这地方阳光灿烂,让鸦头自视不凡又苦闷失落。鸦头至今没有寻找到一位让他心动的乐师。独眼阿明、鬼子老邓、小许老师和易裁缝们弹奏出来的声音,是人人都会的俗物,是永远走不出鸦镇的独白。甚至比不了一丝一毫的蜻蜓振翼、蚯蚓拱土、蚂蚁打架、风过街巷、树叶摩挲、星星眨眼。鸦头的招风耳可不是吃素的,能够让鸦头的招风耳扇动起来绝非易事。

 

                                   2

 

现在,从朱家大院传来的琴声越来越清晰,鸦头的招风耳扇动得越来越激烈。

鸦头站在天井里。

琴声如阳光般笼罩着他。鸦头在裤兜里用指头蘸了点儿盐粒,放在舌头上舔。鸦头一紧张和兴奋就想吃盐。随着琴声往前走,鸦头看见了一个女人的背影。女人端坐在朱家大院的堂屋,正全神贯注地弹琴。朱家栋的儿子朱小鸣垂手而立。女人齐耳短发,柔顺浓密,发梢烫成翻卷,是精心修饰了的“上海头”,裸露的双肩浑圆,白皙。随着手臂的动作,女人的短发和双肩有韵律地颤动。她面前的琴身巨大,衬出身材的娇小。应该就是钢琴吧,这可是鸦镇历史上第一架钢琴。不知朱家是何时拥有的,或者,原先就有的?朱家大院是镇上数一数二的大宅,镇宅之宝多了去了。鸦头尽管听不懂,但那琴声让他宁静。很怪,那些打打杀杀的日子,吵闹争斗的声音,像一滩污水被炽热的阳光曝晒之后,一下子蒸发了。

“鸦头哥,你来了。”朱小鸣瞥见鸦头,赶紧跑下台阶,去接鸦头手上拎着的两盘炮仗。鸦头有些讪讪,顺势走进了堂屋。正在弹琴的女人转脸过来:“哦,小鸣,你朋友?快招呼坐坐。”女人说的是普通话,像琴声一样好听。起身后个头跟鸦头差不多高,模样也就二十岁出头。一说话就笑,好像和鸦头老朋友似的。说完,女人一扭一扭地去倒水。举止言谈自有一种说不出的味道,镇上那些女人一辈子都学不会的。鸦头听话地坐着,一会儿看钢琴,一会儿看女人,心神恍惚。接水杯时,看见女人雪白脖颈处的一颗米粒大红痣,温甜的呼吸迎面而来。一慌,凉水倾倒在身上,心头发一阵烧。

“哟,看你,这孩子。脱了,顺便我帮你缝下衣服,都破了,嗨。”女人嗔怪道。

鸦头身上这件海魂衫,在多次群殴中,被砍刀、电工刀、狼牙棒等各类武器划破了许多口子。和海魂衫上星星点点的暗黑色血迹,以及遍布全身的大小伤疤一样,是少年们敬畏的标记。最耀眼的一道伤疤是在杀人坳之战中留下的,8公分长的伤疤横亘在左臂。愈合后的红色新肉隆起如一种怪异的刺青,更像是一枚烙在手臂上的光荣徽章。那场黑马街之战除了惊心动魄的血腥味让鸦镇人津津乐道外,还对于鸦镇杂乱无章的少年帮派发展史具有拨乱反正的里程碑式意义。鸦头原先并不想收编那么多的小帮派,是严六指惹恼了他,也无意中成全了他。严六指在炮仗街闹事,鸦头当然要出面。严六指不知天高地厚,约鸦头黑马街谈判。群殴前夜,鸦头召集所有人在红旗广场,排兵布阵。鸦头们使用的是牛角刀和炮仗,严六指们使用的是西瓜刀和弹弓。那天的黑马街之战堪称群殴事件的经典案例。空气中,销烟弥漫。鸦头先用冲天炮炸乱严六指的阵脚,再拿木板抵挡住弹弓射来的石子铁弹,然后,发一声狂吼,举起牛角刀发起冲锋。被炮仗炸懵了的严六指,又像被农民收割庄稼一样,被鸦头们割得东倒西歪。严六指输了,按规矩,自废一指。鸦头撕了截裤腿,包扎左臂上的刀伤:“狗日的严老六,服不服?把你那根多余的指头砍了,就算是老子给你免费做个小手术——不过,你以后就只能叫严五指严老五了。哈哈。”

鸦头改变了老城区群龙无首的混乱局面,收编了像严六指之流的几支小帮派。严六指归顺鸦头后,鸦头有一天对身边人说:“这狗日的脑后生有反骨,交不得心。”鸦头是《三国演义》评书的忠实听众,那台矿石改装的收音机被他听得发亮,像有了包浆的老古玩。

现在,鸦镇的少年帮派呈三足鼎立之势。

东城区是鸦头的炮仗帮,全部是鸦镇的原住民后代。树大根深,人多势众,战绩显赫,名震鸦镇。护城河西边是三光的光头帮,以残暴凶狠著称,动辄叫嚣杀光烧光抢光。新城区,也就是红砖楼房那一带,是外来户鬼生的铁拳帮。鬼生拳脚了得,有武术功底,是镇上少年帮派中的后起之秀。这些年,三大帮派,总算是闯出了名头。人称“东鸦西三中有鬼”。三帮各据一方,互不往来又虎视眈眈。

 鸦头听话地脱了海魂衫,傻傻地看着女人取来针线,缝补。从小到大,鸦头的妈就只是忙,要么忙去郊外收菜农们的小菜,到菜场上找点小钱,要么忙着四处躲避鸦头的爸。这个炮仗街的臭男人,发酒疯后就没轻没重地殴打自家老婆。

“我不是小孩,我叫鸦头。我是鸦镇的头。以后有啥子事情找我。”鸦头突然脱口而出,自己反倒吃了一惊。赶紧蘸了点儿盐来舔。

女人抬头愣了一瞬,笑了:“哎唷,瞧你一身的肌肉疙瘩,比大人还大人哩。来,握个手,我叫琴,叫我琴姐吧。”

琴的手指柔软灵巧,像条鱼儿在鸦头的手掌中游。难怪刚才的琴声那么好听。

“琴姐,在鸦镇,鸦头哥的话谁敢不听?鸦头哥的炮仗哪个不怕?”朱小鸣递过买炮仗的钱,趁机跟鸦头套近乎。

琴将额头几丝乱发撩向脑后,胸口挺了挺,认真看着眼前的鸦头:“那太好了,鸦头大哥多多关照啊。我来这儿也不知道要待多久?这衣服呢一时半会儿也缝不好。要不,你先穿小鸣的衣服,回头我给你送去。”琴就低了头,继续细细地缝。

 

                                3

 

如果从娘胎里算起,鸦头已经听了16年零3个月的炮仗声了。

没有什么声音,比炮仗声更让鸦头熟悉、喜欢和厌恶的了。隔着三条大街,只要炮仗一炸,鸦头的招风耳一扇,再迎着风,嗅嗅,就知道这炮仗出自哪家师傅之手,是新近制作的,还是存放几日的。那炮仗纸的厚薄,硝和硫磺的配比,乃至制作者当时的情绪,也能猜个八九不离十。对于炮仗街长大的鸦头来说,炮仗就是他朝夕相处的玩具和玩伴。鸦头的爸叫二十鞭。脾气爆,整天一身的火药味和酒味。鸦头家的铺子,招牌就叫“二十鞭”,这招牌比二踢脚还响。

———“要又响又不断气的炮仗?找二十鞭阿。”

———“要连环炮、天地红、子母雷、狮子吼?找二十鞭阿。”

婚丧嫁娶、逢年过节、开业庆典、大事小事,管它呢,听个响吧。看见漫天漫地的一片红,鸦镇人就会欢喜踏实。二十鞭平常像条老狗,见人就摇尾巴。喝了酒就成条疯狗,乱咬乱骂。骂这条臭烘烘的炮仗街,早晚要炸他娘个稀巴烂。骂这一家老小,只晓得胀干饭拉稀屎。骂完回屋,揍所有的活物,揍得老婆东躲西藏,鸦头和弟妹和鸡鸭胆颤心惊。鸦头满10岁的那个傍晚,取出藏在床脚的麻绳,和弟妹一起,三下五除二,将发酒疯的二十鞭利落地捆绑起来,也不堵嘴,让他痛快地骂,骂累,昏睡到明天。醒来后,二十鞭啥都记不起。继续埋头制作炮仗,继续喝酒骂街,继续酒后被捆绑。日子这样过,倒也不难。二十鞭于鸦头,亦父亦师。一硝二纸三硫磺,各种炮仗的制作工艺悉数传授,鸦头10岁那年就出师了。爱琢磨的鸦头新近发明的炮仗,不仅能够指定方向,还能预定时间和爆炸程度,简直跟研究炸弹一回事。连二十鞭等众多炮仗街的老艺人都啧啧称奇。

最有意思的是,鸦头正在秘密训练由蜻蜓携带微型炮仗完成远距离任务。“如果成功,不费吹灰之力。”鸦头拍着刚收的小弟朱小鸣的肩膀说:“我就能干掉三光和鬼生他们。”

 琴来到了炮仗街。

空气中弥漫着许多复杂的气味。

有贯穿全街的硝烟味、牙医诊所里的来苏水味、杀鸡房里飘荡的膻腥味、花圈铺子散发出的香蜡纸烛味、旧货摊上升腾而起的霉烂味、巷子口厕所扑鼻而来的尿臊味。所有的气味中,现在还掺杂进了琴身上说不出香型的香水味。琴的香水味是炮仗街的不速之客,让炮仗街的原始气味们吃惊、嫉妒、不安、喜悦、追逐。琴只顾缓步走着,对如影随形的无数双眼睛和一群小孩,浑然不觉,又仿佛有意忽略。在“二十鞭”炮仗店门口,鸦头靠门站着。那样子,好像等了好久。

“你一走进街口,我就听到你的脚步声了。”鸦头说,像驱赶苍蝇一样哄走琴身旁的小孩。他拿出胡萝卜粗的一筒炮仗,点燃。举起右臂,指向天空,只见“嗖嗖嗖嗖嗖”的五颗火弹疾冲而出,一秒左右,炮仗街的空中发出五声清脆悦耳的声响,红黄蓝绿紫五色彩弹,如鲜花在空中陡然绽放。

“迎宾花炮,我发明的,第一次放。”鸦头说。

“二十鞭”炮仗店前店后厂,鸦头一家五口住后厂的小院。硝烟味儿更加浓郁,仿佛只要声音稍微一大,就会“呯”的一下子点燃整个店。鸦头妈系着脏污的围裙,在给成堆的炮仗插引线,木讷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二十鞭叼着一根永远不冒烟的竹烟斗,眯眼看看琴,继续摆弄面前的炮仗。琴大惊小怪的,在鸦头的带领下,边看边问。鸦头的海魂衫,被琴洗得发亮,散发出好闻的洗衣粉味儿,几个破洞补缀得严丝合缝,几乎像新的一样。换衣服时,鸦头看见琴抚弄着头发,看自己的眼神亮亮的,有点儿怪。

鸦头和琴走出炮仗街,朝田野走去。

出门时,鸦头从竹扫把上抽了两根细竹条,拿牛角刀削掉枝桠,去屋檐下捅蜘蛛网。那只硕大的深褐色蜘蛛逃出网外,攀屋檐而上,步履稳健,临危不乱,有大将风度。鸦头把细密的蜘蛛丝缠绕在细竹条顶端,边缠绕边吐口水,一会儿,竹条顶端就形成了一个圆球。

“你这是干嘛啊?鸦头。”

“琴姐,一会儿你就明白了。”

二十鞭塞了几张零票子和一把花生大小的炮仗,递给鸦头:“买点儿肉,别忘了打点儿散酒哈,人家可是大地方来的客人。”

 田野静谧,飘逸着腐甜的气息。

晚秋时节,天气依然闷热,步行而来,琴的内衣早已黏糊糊的,鸦头的后背也洇出了一团黑色印迹。连日来,充沛的雨水给庄稼带来了麻烦。稻田里来不及收割的庄稼东倒西伏,收割了又没能及时运走的水稻大多沤烂在了田里。蜻蜓三三两两的,在田野上超低空飞行,敏捷的身影时而钉在空中,时而捕捉稻田里的蚊虫。几个农户呆坐在田埂上,抽着纸烟发愁。鸦头把手中的一根细竹条递给琴,自己握住一根。蹑手蹑脚地向前,竹条轻点,一只停栖在稻谷上的蜻蜓就被粘在了竹头上。

“琴姐,你先试试这种玩法。”鸦头将蜻蜓取下,夹在左手指间。

“这真好玩,太容易了呀。”琴兴奋地挽起裤腿,举起竹条,瞅准一只蜻蜓就上去了。

鸦头又将一根细线缚住蜻蜓,线的一头拴在竹条上,然后,他朝空中飞舞的蜻蜓走去。鸦头轻轻挥舞着手中的竹条,用细线缚住的蜻蜓去勾引空中的蜻蜓。两只蜻蜓在空中追逐、叠合、交配,放在地上,它们还保持着快活的姿势。鸦头轻易就捉住了那只被勾引的蜻蜓。

“这叫逗蜻蜓,母的逗公的,比粘蜻蜓还要好玩。”鸦头手把手地教琴逗蜻蜓。琴玩得很起劲,高兴得像个孩子。又叫又跳,外套脱了,露出薄薄的罩衫。好几次,两只撞击到了鸦头的身上,柔软而结实。鸦头心乱如麻,近也不是,退又不舍。在空旷寂寥的田野上,鸦头再次听见焦躁的空气因蜻蜓们的冲撞而发出沙沙沙的声音,以及那个傍晚从朱家大院深处传来的奇怪琴声。

“蜻蜓是种很好玩的动物,琴姐。”鸦头从兜里拿出头发丝般的细线,轻轻系在一只公蜻蜓的肚腹上,另一头系了颗黄豆大的炮仗。

“我怀疑母蜻蜓身上有啥特别的气味和声音,竟然可以吸引公蜻蜓老远八远地飞来跟它在一起好。”鸦头跟琴说话时,头低着,脸红心跳的。

鸦头往前走50米,将一只母蜻蜓轻轻拴在稻草垛上,退回原地,对一头雾水的琴说:

“我现在正在研究用公母蜻蜓这种特点,来制作蜻蜓炮仗,你瞧好了。”

说完,鸦头点燃公蜻蜓身上的引线,松手一放。就见这只公蜻蜓在空中迟疑片刻,便毫不犹豫朝50米处的母蜻蜓方向飞去。快临近时,携带着微型炮仗的公蜻蜓“呯”地一声提前爆炸。

“每次都是这样,还没到目标就炸了。最让我头痛的是风向、重量、引线长短,还有公蜻蜓被母蜻蜓勾引的程度。琴姐,你觉得我的蜻蜓炮仗能够成功吗?”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蜻蜓呢?”琴回过神来,声音愠怒。

鸦头蹲在地上,用稻谷叶穿透蜻蜓们的身体,动作娴熟。地上已穿了两串,蜻蜓的翅膀不再扇动。

“你不晓得,琴姐,用水稻烧烤蜻蜓,香得很呐。”

“这也太残忍了吧!蜻蜓炮仗?亏你想得出。别,快放了,快放了。啊,听我的。”

就放了,包括手指间夹的、用水笼子关住的,统共二十多只蜻蜓。嗡的一下,全放了。

鸦头把手伸进裤兜,拈了几粒盐舔。

琴猛地抓住鸦头的手指,伸舌头出来舔了一下:“嘿,是盐,你这人咋回事呀,什么都吃?”

“有啥子稀奇的,盐啊辣椒面啊蜻蜓啊打屁虫啊耗子啊蝉啊,还有偷油婆啊-----就是蟑螂-----我们都吃,又没吃死人,再说吃盐巴还能预防大脖子病呢。”

“嘁,快别说了,恶心死了。”

“本来是想捉蜻蜓和打屁虫来给你尝尝的,既然你不吃,那就算了。有啥子法嘛,我们这儿穷得叮当响,不像你们城里人,只好逮啥吃啥了。”

琴忽然想起什么,从兜里摸出几样东西,塞给鸦头:“这是大大泡泡糖,吹着玩儿,不能吃的。这是大白兔奶糖,你如果拿杯水冲开了,可以当成牛奶来喝呢。那些东西,以后不许你再吃了,把兜里的盐倒了,听到没?”

“琴姐,你是从上海来的吧?你那天弹的是啥?那么好听。你能教我弹琴没?”

“咦,咋一听人说普通话就觉得是上海北京来的呢?真有意思你们,反正我就是来走走亲戚。弹琴又不能当饭吃,那玩意儿啊,害人!千万别学。喜欢?我弹,你听就是了。朱大哥还说,要带我去礼堂见识下你们镇上的文工团哩。”

 

                                4

 

傍晚再次来临,鸦镇闷热得像个蒸笼。天黑着,将雨未雨的。回来路上,鸦头用花生大小的水雷炮仗,在溪沟里炸了些小鱼小虾,菜场上买了点儿猪肉和散酒。

翌日,晌午时分,二十鞭从昏醉中苏醒。

发现仍然被捆绑得很牢实,就喊鸦头松绑。他骂骂咧咧的:“昨天喝了半宿,也没弄懂琴的来头。她没醉,我倒醉了。这个女人是颗潜水炮仗,炸起来不得了。你以后少跟她往来。”说完,盯着鸦头看。

在鸦头的记忆中,这大概是二十鞭作为父亲第一次在酒醒后说出这么关心的话。

鸦头有了常去朱家大院的理由。

是朱家大院的主人朱家栋和红娘子特意发出的邀请:“小鸣告诉我们,你收他当小弟了啊?也好,教小鸣点防身术吧,你瞧他瘦弱得像只瘟鸡,哪里像个男人样?哪里能指望他守住这份家业?”

朱家大院的天井里立了个木头架子,中间吊了个拳击沙包,两副拳击手套,边上还放了哑铃之类的健身器材。鸦头可以随时随地出入朱家大院,按照自己的方法教朱小鸣练拳、练刀、练身。在堂屋,琴时常弹奏钢琴。鸦头发现,朱小鸣和自己一样,也是边练拳边竖着耳朵听那琴声,心不在焉地偷偷观望那个正在俯首弹琴的女人。朱宅的男主人,朱家栋,则在大院里,日出日落时分,咿咿呀呀地吊嗓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是朱家祖宗从老宅地下破土而出了呢。

朱家大院传到朱家栋,也不知是第几代了。总之,现在的朱家大院今非昔比。尽管朱家常常吃大白兔奶糖,喝马口铁罐麦乳精,但土墙上的马尾巴草日益茂盛,朱小鸣学琴老不见长进,看到钢琴的黑白键盘就发怵,眼神游离,不知在想些啥。家栋在镇政府上班,好好的班不上,却迷上了唱戏。下了班就和一群戏迷排戏,百事不管不问。据说,文工团表示,将在今后的节目里安排他们出场,客串一番,以资鼓励。朱家栋爱摆谱,刷牙漱个口也要面朝天井上方那块遥远的天空,作仰天长啸之势,然后才喷出那口憋在嘴里的水来。朱家栋留鸦头吃过几次饭,喝过二两小酒就哭,就鼻涕眼泪地诉说乾隆年间朱家的鼎盛景象,就拿出据说是古董的“金心银胆”花瓶来展示一番。朱家栋每喝必醉,他在大院里乱屙尿,墙上、台阶上、乱草丛、屋角,甚至屙在了“金心银胆”里。实在是既无章法,更不讲究。朱家栋有次喝到兴头上,唱了段《霸王别姬》的选段:“枪挑了汉营中数员上将,虽英勇怎提防十面埋藏!传一令休出兵各归营帐,此一番连累你多受惊慌。”唱完,瞪着铜铃样的近视眼,拉腔拉调地对鸦头说:

“自古英雄难过美人关,我等凡人更是迷途难返啊。”

鸦头听得酒杯一颤。

近日,居然传来朱家栋和某个戏迷的绯闻,以及朱家栋去逛炮仗街花柳巷的丑闻。这让红娘子肝火直冒。红娘子二话不说,先将朱家栋关了起来,再向单位说明情况,接着下手调查。因此,这段时间,朱家栋被软禁在了大院里。

红娘子可不是好惹的。

这女人四肢发达,男人脾性,抽烟喝酒样样来得,吃面用筷子卷着吃,呼呼呼呼,气势恢弘。但她祖籍上海,破不破,上海货。她会说上海话普通话,当然也会说鸦镇的鸟话。最擅长也最乐意做的事就是为人做媒。其中原因据说是当年被人撮合了她和家栋的婚姻。才让她入了豪门-----末代豪门也是豪门啊-----有感于当年他人的说媒,她也乐此不疲。久而久之,真名倒忘了,满镇子的人都管她叫红娘子。红娘子为人做嫁衣,成功率极高。,至于如何收费就不得而知了。远近的人慕名而来,反正朱家大院房屋众多,住个一年半载的不成问题。红娘子手上有两副像扑克牌大小的相片,一副全是当红男女明星。谢丹、王心刚、、杨丽坤、王晓棠、张瑜、刘晓庆等等。一副是单身离异丧偶的男女,遇到找对像的,她就先摆出一副明星照,再摆出一副普通照,口中念念有词,算命先生似的,让人家选。通过对方选中的明星和普通男女来配对,分析论证、举例说明、排列组合、精打细算一番,红娘子心里就有谱了。

红娘子称呼琴为表妹,说琴是利用假期为朱小鸣教授钢琴的。但经过全镇人细心观察,发现这两人言词闪烁,避重就轻,疑点重重。

第一,红娘子已多年不和亲戚往来,尤其是说普通话的省外亲戚;第二,琴教授小鸣钢琴,却始终是琴在独奏,小鸣在听;第三,琴对于自己从何而来,为何而来,待多长时间,始终顾左右而言他。第四,琴的作派、穿着、眉眼、饮食,从骨子里透露出一种神秘气息。危险、诱惑、高贵、粗俗。像生活作风有问题的女人?或者犯事后临时避难者?再或者是个离异后想来寻找第二春的女人?

鸦镇人在背地里嘲笑红娘子:聪明一世糊涂一时,也不考虑正在因作风问题接受调查的家栋。把那么騒情的一个女人放进家门,好比是在家里安放了一颗定时炸弹啊。不定啥时候一响,整个朱家大院灰飞烟灭。

 

                                5

 

 阳光毒辣。

这会儿,阳光长出了指甲。东一爪西一爪,抓挠着鸦头和严六指他们。一共四个人,埋伏在距离朱家大院不到五米远的红砖楼房顶。严六指是收了钱的,除了鸦头。谁让严六指住在顶层?谁让严六指上屋顶抽烟时发现了这个西洋镜?看一次五毛钱,限人限时,五毛钱看5分钟。下一轮人接着看。看啥?暂时保密。如果后悔,严六指拍着胸脯说,老子马上退钱。

鸦头和其他人一样好奇,他听说严六指无意中发现了朱家大院的好事后,就第一时间赶来,埋伏在屋顶。此刻,从屋顶望去,朱家大院一览无余。这真是个偷窥的黄金宝地,角度刁、地形好,唯一不好的就是要遭受当头烈日曝晒,像烤干鱼一样。朱家大院静悄悄的,像是无人居住,又像是一出大戏上演前的静场。若是被严六指骗了,老子要让他再剁一根手指。阳光现在长出了牙齿,东一嘴西一嘴,咬啮着鸦头和严六指他们。“要有耐心,好东西是留给有耐心的人来享受的。”严六指宽慰着身边的几个人。

“来了,来了。快看。”严六指小声地说。

就见琴从堂屋走出来,双手端着盆水。放盆在天井中间后,返身回屋,两手拿着毛巾、香皂、洗发液,站在天井中间。鸦头伸手到兜里找盐,没有,才想起上次答应琴不再吃盐。瞬时,鸦头明白了是件啥子好事:琴。阳光猛地长出了腿脚,使劲踢打鸦头的胸口和头部。他一把拽住严六指的裤带,往后拖:“给老子朝后退,哪个胆敢再看一眼,老子挖了他的眼珠。”

从屋顶下来,鸦头训斥严六指一伙:“晓得没?那个女人是我的,不准任何一个人再上屋顶。别跟任何人讲这事。如果乱说乱话,小心舌头。”目送他们走远,鸦头单独和严六指谈话。对之前的偷窥不再计较,但不允许再犯同样的错误。

两日后,下午。阳光香甜。鸦头找到严六指,送给严六指一把最新款的牛角刀,通过严六指家的阁楼,独自悄悄爬上屋顶,埋伏。

这次,鸦头看见了的琴。

第一盆水,琴仔细地擦洗全身。、腹部、阴部、臀部、大腿、小腿、脚踝。第二盆水,琴打湿香皂,涂抹全身后,用水从脖颈处冲洗。第三盆水,琴用来洗头,洗完用毛巾反复拧干。水声哗哗,香气四溢。阳光熔了,成为金色碎片,“噼哩啪啦”自上而下,铺天盖地笼罩着天井。倾倒在天井里的水,冒着汽,氤氲在朱家大院的上空。鸦头全身上下也在冒着汽,火烧火燎的。

 鸦头失火了。

好几次,鸦头都以为琴发现了在屋顶偷窥的他。琴好像是故意这样在天井里似的,动作越来越挑逗。好几次,鸦头都想不再去屋顶做这种龌龊事。但鸦头无法控制自己的身体,他像吸毒上瘾一样,一旦得到严六指提供的确切消息,就心痒难耐,迫不及待。夜里,鸦头想像着白天琴的,在床上辗转反侧折腾自己。

鸦头不知道,还有一个人和他一样,也在偷窥。

鸦头左右为难,既想去朱家大院,以教朱小鸣练拳为借口,去听琴弹奏钢琴,去近距离地嗅一嗅琴身上的香味,看一看琴娉娉婷婷的模样。又担忧只要一迈进朱家大院,心口就不由得狂跳,心虚,仿佛自己做的丑事已经暴露在了光天化日之下。在街上,遇见琴,琴邀请鸦头,去大院听钢琴。鸦头推说事情太多,红了脸,匆匆拒绝。大名鼎鼎的鸦头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和失眠。

鸦头决定通过朱小鸣去向琴摊牌。让这个无时无刻不在折磨自己的幻想中的女人,变成自己真正的女人。鸦头约了朱小鸣去盘龙桥洞见面。

礼拜日,整个白天太阳都像只独眼,挂在天上,审视着盘龙桥洞的鸦头。鸦头心烦意乱,离开桥洞的荫凉处,太阳这只独眼就射出千万支红缨枪,鸦头只好又返回桥洞使劲抽烟。挨到天擦黑,仍不见朱小鸣的影子。鸦头咒骂着,走出桥洞。向朱家大院走去。

鸦镇又停电,黑灯瞎火。鸦头一路走,一路问过往的人:“看见朱小鸣没?”过往的人有的摆手,有的嘻笑道:“朱小鸣啊?和他老爹一个卵德性,还不是喜欢搞这种卵事。”说完,这人就用左右手的小指头相互拉勾——鸦镇人这个手势是模仿公狗母狗交配,也用于表示男人女人。鸦头又咒骂一句,加快步子向朱家大院走去。

后来的事情,全镇子的人都知道了。后来的事情,改变了两个少年和一个女人的命运。

 

                                6

 

那天晚上,鸦头在朱家大院正好碰见朱小鸣失去理智地企图琴。在暗中,朱小鸣苍白的脸变得通红,语无伦次地边撕扯琴的身子边狂喊:“我实在受不了了……琴姐……你难道不晓得我的真心?你难道不晓得我在看你?……早晚你都是我的人啊……我快要疯了!……琴姐!……”

鸦头用闪着寒光的牛角刀,在朱小鸣的大腿上扎了一下。

这是那年10月,最后一个礼拜日夜里七点,发生在朱家大院的未遂事件。

“鸦头是全镇最大臭流氓!”

“打倒鸦头!全镇平安!”

红纸黑字,或者白纸黑字。笔迹粗大歪斜。鸦头不怕和人刀枪相见,刀头舔血。。鸦头怀里藏着大号改装的牛角刀,满大街乱逛。他心里空空的,像是变成了另一个人。,鸦头想,如果琴不知道这件事就好了,如果琴要责骂,他心甘情愿。这件事害惨琴了,真他娘的猪狗不如。鸦头看见三光一伙远远地站在街对面,抽着烟,冷着脸,腰里别着家伙。严六指和朱小鸣紧紧跟在三光身后,像条跟主人讨食的狗。

鸦头全明白了。

他攥紧了怀里滚烫的刀柄。

 鸦镇再次爆发少年帮派群殴事件,据说,这一次的群殴,是有史以来最大最狠的一次,有人差点丢了性命。

那一年正是全国严打时期,炮仗帮的大哥鸦头,因故意伤害朱小鸣,以及带头发动恶性群殴事件被刑事拘留。“这样的罪行,够吃枪子的了。”二十鞭和街坊们都对鸦头被判死刑确认无疑。“老子的儿子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二十鞭酒后狂吼。没有人再来捆绑这个发酒疯的炮仗街老男人了。

在礼堂召开的宣判大会上,鸦头却意外地被判了个十年刑期。那天的大会上,朱小鸣突然翻供,坚持说是鸦头和自己练习刀术时,无意中伤到自己的。听到法官口中说出十年刑期这句话时,礼堂内鸦雀无声,继而爆发出炮仗般的热烈掌声。二十鞭掉脸看见礼堂边上站着的琴,琴泪流满面,双肩不停地颤抖。

随即,琴被朱小鸣拽着出了礼堂。

,琴和朱小鸣结了婚。婚礼在礼堂举行,场面非常热闹。新娘子向所有来宾频频敬酒,显示出惊人的酒量。新郎官的脸上始终苍白地笑着,看上去很是憔悴,这似乎印证了人们对其过度纵欲的猜测。几年间,朱小鸣和琴一直没有生育。镇上人都说,朱小鸣做了太多亏心事,朱家大院阴气太重,男人那玩意儿根本无法传宗接代。

 

                               7

 

鸦头服刑到第七年,因在狱中表现良好屡次立功,被提前释放。

鸦头回到鸦镇的第三天,朱家大院发生了一起奇特的爆炸案。除了琴居住的屋子和放置钢琴的堂屋外,几乎所有的房屋都被炸得荡然无存。据目击者讲述,爆炸案发当日,有难以计数的蜻蜓飞临朱家大院上空,如黑云压城。

一个阴晦的午后,朱小鸣和琴办了离婚。翌日,琴像来时一样,悄悄离开了鸦镇。

不久,有人听见,炮仗街深巷里,时常传来琴声。又有人说,在长途客车站,看见头发胡须疯长的鸦头,提着背包乘坐前往省城的班车。他是去找琴,那人自作聪明地说。又过了好些年头,留在鸦镇上的一帮老人们,在阳光底下晒发霉的皮囊。东拉西扯的,就聊到那些早已销声匿迹了的少年帮派。随着老人们一声浊重的哀叹,如血的残阳正从鸦镇上空訇然滑落,像一只收敛翅膀的红蜻蜓没入草丛。




邱力:男。作品散见于《贵州作家》、《绿洲》、《青年作家》等全国各杂志刊物。现居贵州省凯里市。从事新闻职业。系贵州省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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