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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书名:淑女好逑
2.章节:64章完结
3.大小:476kb
4.售价:3.99
正文
☆、1阳春
三月的天气,正是阳春回暖。天气连晴了数日,碧空如洗。
篦城里,街道并不热闹,邻里的妇人们并坐在一处晒着太阳做活,偶尔有买花糕的小贩走过,引得几个小童跟在后面。
一阵吹打之声忽而沸沸扬扬传来,引得人们纷纷探头观望。只见石桥那边,一辆牛车装饰五彩缓缓而来,前呼后拥,吹打之人衣裳鲜丽,好不热闹。
“是哪家喜事?挺气派么。”一名妇人道。
“你不知道么?今日城南杜大郎嫁女呢。”
“嫁女?可杜大郎生的不是两个儿子么,哪来的女儿?”
“啧,你忘了,两年前杜二郎在成都殁了,他女儿就来篦城投了大伯。”
“哦!”妇人恍然大悟,“这么说这嫁的就是杜二郎的女儿?这两年可不怎么见过她,可真是深养闺中。”
“那自然。杜家现在是不行,可怎么说也是士宦之家,杜先公和杜二郎都是入了仕的。如今这杜小娘要嫁去阆州的褚家,听说也是个士族。”
妇人点头:“倒是门当户对……”
“什么门当户对。”这是,旁边一位老妇忽而摇头道,“你们知道什么。我可听说,阆州那边的新郎是个病得只剩下一口气的人,父母听了方士之言,要娶新妇冲喜呢。”
众人愕然。
老妇继续道:“不然你们以为那阆州的人家,为何千里迢迢跑来篦城娶妇?杜大郎好赌,家中的资财都快败尽了,见阆州那边出的聘礼丰厚,就把侄女许了婚。”说着,她摇头,“作孽哟……”
妇人们面面相觑。
这时,迎亲的队伍已经走了过来,妇人们细看,果然,那喜气洋洋的人群里竟没有新郎,只有个长辈模样的中年人走在前面,权作引车。
“还真是……”
等那队伍过去,妇人们脸上的好奇已经变成了同情,纷纷叹气。
宁儿坐在牛车里,外面的吵闹刺耳,膝头被牛得发麻,她不适地挪了挪双腿。
她五更起身,盥洗穿衣。头发被梳得一丝不苟,两名族中的妇人一左一右地按住她,用细线给她开面,疼得她满眼泪水。
“勿哭,哭什么。”大伯母崔氏手里掂着一直寸许长的金钗,笑眯眯地说,“阆州那边可是个大族,叔伯中有好几位在京中。你那夫君乃是长房长子,你嫁过去可是享福呢。”说着,她把金钗插到宁儿的发髻上,道,“这金钗是你祖母传下的,你大伯舍不得你,就给你做了嫁妆。”
这原本就是祖母给我的。宁儿在心里道,低头不语。
崔氏见她顺从,很是满意,让婢女给她涂脂抹粉,打扮起来。
阆州的迎亲队伍按时来到,杜宅里喜气洋洋。宁儿的大伯杜平大肚便便,红光满面;两个儿子也难得地穿戴整齐,牛车才到,就嚷嚷地要拦车讨喜钱。
宁儿头上戴了羃离,待行过礼,被搀着登车。当车帏放下的那一瞬,她看到这个住了两年的老宅消失在眼前,心里竟是解脱。
牛车一路摇摇晃晃,当外面的伶人累了不再吹打,宁儿听到农人赶牛的吆喝声——已经出城了。她摸摸腰上,私藏的物事安然无恙,幸好衣裳足够宽大。
大路两旁新种的青绿,农人在田地里耕作,赶路疲惫了的行人在挑着酒旗的草庐里歇脚。
“这地界,都快出剑南道了,还有山。”一人喝口水,摇头道。
“是呀,山高林密,也不知何时是个头!”另一人用袖子扇着风。
“二位,听口音是中原来的吧。”草庐主人提着茶壶笑道,“我们这地界,往东是山南道,往北出陇右道,山还有的是呢。不过要说山,本地的山确实多些高些,抱朴子葛仙人二位听说过吧,他曾来采药……”
“你这店主人又讹人。”草庐主人身后坐着两个短衣大汉,一个尖脸,一个满脸虬须。虬须大汉朝他嚷道,“你酒里的水那么多,那个什么葛仙人若喝了你的酒,怕是再也不愿来了!”
“去去!”草庐主人回头恼道,“我这酒是自家酿的,哪里掺水!”
众人皆笑。
一人道:“主人家,我听说这山中有山贼?”
草庐主人道:“山贼么,都是前些年东边闹水灾时来的流寇,官府剿了许多,如今不过小股,出没不定。二位若是忧心,可往前方村子借住两日,这路上常有官军人马通过,到时将二位捎带一程也好。”
话才说完,一阵辚辚的声音从大路上传来。众人望去,却是六七个人拥着一辆牛车,铃声叮叮。而那车前,一名青年器宇轩昂地骑着白马,身着天青锦袍,颇有贵气。
庐中众人看着他们,停住了话语,有眼尖的人看到他腰间的鱼袋和佩刀。
“这么年轻就有鱼袋,是京中哪个贵胄的子弟吧。”有人啧啧道。
“嗯,那刀也是好刀。”
旁人跟着看去,只见那人的刀修长,刀柄上裹着鲛皮,除此之外,并无贵重装饰。
“也不见得多好,长安的鲛皮刀多的是。”他说。
那人摇头,笑道:“你不曾参军看不出来,那可不是拿来摆设的仪刀,杀气重着哩。”
队伍经过草庐时,牛车四角的香气随风暗溢,青年淡淡地瞥了一眼庐中。众人看清那面貌,只见剑眉星目,风姿俊逸。
“京城的贵眷也来游玩么。”待车队离开,众人议论开来。
“京城贵眷算什么,”草庐主人一边斟酒一边得意地说,“葛仙人都来过呢。”
草庐里又开始叽叽喳喳地谈天说地,坐在后面的两个短衣大汉却不再饮酒,各自将草笠戴在头上,留下几个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草庐。
道路在山间变得不平整,牛车的木轮硌在□的石头上,发出粗钝难听的声音。
车内的女子纨扇半掩,伸出玉指轻轻挑开一角车帏。
前方,白马上青年的身影英挺,撩人心动。
“娘子,”走在车旁的管事不放心地说,“此人与我等半路遇得,根底不知,由他引路只怕不妥。”
“有何不妥。”女子道,“田郎可是仕宦之人。”
“虽如此,可他一个随从都没有,小人总觉得……”
“好啦,”女子打断道,“田郎说了,他来剑南访友,着急启程,故而不曾带随人。且田郎一路知情识礼,牒文查验也并无差错,哪点像是歹人?你莫错怪了他。”
管事见她一口一个“田郎”,心知再反对也无用,只得噤声。
道路入山渐深,走了一段之后,路上只剩下车队几人,四周林木茂密,再不见他人。
行至一处山谷,田少府提议歇息。众人走了半日,也觉劳累,便到路旁驻步饮水。
女子从车上下来,仍将纨扇半掩面庞,瞥向立在马旁眺望山景的青年,移步朝他走去。
“得田郎一路照拂,妾有礼了。”女子款款行礼道。
田郎还礼;“同路相携,本是应当,娘子不必言谢。”
女子含笑,却又微微蹙眉,轻叹道:“田郎有所不知,妾自绵州往京,一路上听人备言此地凶险,本有怯意,奈何姨母病重,实不忍教她空盼。幸亏路上遇得了田郎,否则至今不知如何是好。”
田郎看着女子,纨扇后面粉颊桃红,一双眼眸脉脉含情。
“娘子实在客气。”田郎温声道。
女子娇羞低头,再问:“容妾再问,听田郎口音,是京城人士?”
“某世居长安。”
“如此,”女子问,“不知田郎身居何职?”
“娘子说的是我这鱼袋么?”田郎忽而露齿一笑,将腰间鱼袋解下,彬彬有礼地在女子面前打开来,“娘子请看,是空的。”
女子愣了愣。
“老七!”这时,不远处突然传来一声呼喝,“货都齐了么?”
田郎朝那边一招手,“齐了!”
只听一声呼哨锐响,十几条蒙面大汉从密林里蹿下。正在歇息的人们被这突如其来的阵势惊得变色 ,几个会武术的家人急忙拿起刀棍。
“你……”女子彻底醒悟过来,望着仍一脸笑容的田郎,两眼一翻晕了过去。
“贼人纳命!”一个身形骠壮的家人怒喝一手,举刀朝田郎杀来。
田郎却面不改色,也不拔刃,那刀风到时,只将身体轻快一让,乘家人未及收势猛然一脚飞起,将人撂倒在地。
待收拾完毕,求饶声和呵斥声在山谷里交杂,山贼们清点着从牛车上搬下来的财物,喜滋滋的。
“辛苦了。”虬须汉子耿二身着短衣,摘下头上的草笠,笑嘻嘻地对田郎说。
“二兄。”田郎亦笑,朝他抱抱拳。
耿二转头去看财物,打开一只箱子,将面上一串项链挑出来。
“不错,还是上等的合浦珠。”他颇有兴致地在自己的脖子上比了比.
“耿爷想要也成!”有人嚷嚷道,“先讨个嫂夫人!”
旁的山贼一阵哄笑。
“嫂夫人还不简单!”尖脸汉子吴三打量着缩在地上的女子,笑得色迷迷的,“这就有个现成的。”
。
可怜的女子刚醒过来,听到这话,又晕了过去。
耿二笑骂:“老三你闭嘴!还有你们这些小儿,鼓噪个鸟!”说着,眼睛却不住往女子身上转。
“耿爷!”又有人道,“这些人怎么办?”
耿二斜眼瞥瞥那些面如死灰的家人:“什么怎么办,杀了丢山沟里。”
“杀了?”田郎转过头来,不紧不慢地扯开圆领袍上的扣子,“我等出来之前,兄长一再吩咐,只取财物不伤人命。”
“不杀?”吴三嚷嚷:“难道让他们去报官?”
田郎没有说话,只将眼睛清凌凌地看着耿二。
耿二面上哂然:“便如老七所言,放了他们。”说罢,瞥瞥地上的女子,咽咽喉咙,“不过这……”
“不绑人亦是先前商议好的。”田郎接道。
耿二被他一句话堵住,眼神有些恼怒不甘,却只得将手一挥,“把货搬走,回山!”
众人一哄而起,纷纷搬起财物,蹿回密林。
☆、2契书
回到山寨里,头领张信正在堂上。
张信身长不足五尺,却身形壮硕,耿二等人早摘了蒙面布,纷纷上前抱拳行礼,口称“兄长”。
“回来了?”张信看看众山贼抬来的箱笼财物,笑笑,“呵,不少!”
“那是!”耿二得意地说,“兄长也不看看谁出的手!”说罢,他命收下将箱笼打开,只见全是满满的绫罗珠宝,看得人眼馋。
“不错,”张信点头笑道,“梓州大贾黄氏果然名不虚传,随行的细软都比小富之家的家当来得多。”
,叽叽喳喳,堂上闹哄哄的。
张信看向立在一旁的田郎,赞许地拍拍他的肩头,“还是老七聪明,今日当记首功!”
这话出来,有人赞许叫好,耿二等人却有些不快之色。
“兄长,二兄带着我等一路紧跟 ,货也是二兄截下的。”有人嚷嚷道。
“就是,我等埋伏了许久,论功劳也不比他差!”
张信皱眉,眼风朝堂上一扫,众人纷纷噤声。
田郎双手抱胸,目光淡漠。
“哦?”张信神色喜怒不辨,“老三不服?你说说。”
吴三刚才喊得最大声,听得这话不由僵了僵。他瞥瞥耿二,哂了哂,瓮声瓮气道,“也不是不服,可老七不过就穿着锦袍骑马摆摆架势走一圈……”
“摆摆架势?”张信笑一声,“就算摆摆架势,让你去摆你摆得来么?上回也不知是谁穿同样的衣服去城里找娼家,还没进门就给鸨婆轰了出来。”
众山贼哄堂大笑。
吴三臊得脸红,却硬着脖子嚷道,“就算他穿衣好看些,那最后劫物的可是我等兄弟,老七刀都没摸一下!”
“老三你这话端是狗屁!”张信身后的王四道:“老七在城中打探了几日,又亲自出马才将人引了来,没他你们劫个球!”
众人议论纷纷,争论不休。
“吵什么吵!收声!”张信脸上有些不好看,瞥向边上的耿二:“老二,今日出山是你领的头,你说话。”
耿二瞄一眼田郎,笑笑:“弟兄们都有功劳,全听兄长分派便是。”
张信又看向一直没做声的田郎:“老七,你的意思?”
田郎嘴角勾起:“我自然也听兄长的。”
张信沉吟,转头对王四道,“既如此,老规矩,三成留在公仓,其余平分。”
王四答应。
正待再说旁事,外面忽然有人气喘吁吁地跑进来,神色兴奋,“兄长……人!我等劫到了人!”
众人愕然。
“女……女人!”那人一抹脸上的汗水,两眼发光,“一个新妇!”
宁儿紧张地缩在墙角,手里握着金钗,心里默念着女诫,眼睛紧盯着面前两个晃悠地山贼。
她的羃离在被劫的时候失落了,头发松散,脸上的粉妆也被汗水糊掉了,两只大眼睛里汪汪噙着泪水。
“小娘子,别哭呀。”一个山贼嘻笑地上前,想伸手摸她的脸。
“别过来!”宁儿哑着嗓子,忙将金钗在空中一划。
“哟,还挺凶!”山贼缩回手,差点被扎中。
宁儿咬着唇,差点哭出声来。
心里懊悔万分。她原本计划着待到迎亲的牛车走到这山里时,她托言下车方便,借着树丛逃走。可队伍才进山,忽然呼啸声起,山上蹿下十几山贼。吹打的伶人和迎亲送嫁的人见势不妙,立刻惊慌逃走了,待山贼将牛车团团围住,她衣长袖宽行走不便,只能束手就擒。
要是在没进山之前就下车就好了,一想到刚在被山贼扛在肩膀上带进来,她想死的心都有了。
母亲曾经告诉过她,女子最重的乃是贞洁。她父亲是益州司户,是官宦之人,做女儿的切不可做出不检点之事,让父母蒙羞……想到这些,宁儿再也忍不住,眼泪哗哗地流了下来。
呜呜呜……母亲……
呜呜呜……父亲……
“……”
两个山贼面面相觑。
“怎么了?”一人茫然道。
另一人挠头:“不知道呀……哎哎,别哭……哎……”
“怎么回事?”这时,一个粗鲁的声音响起,二贼回头,见是山寨几个头领都来了,连忙站到一旁。
宁儿抬头,看到几个形貌邋遢的汉子走来,更加恐惧,背脊几乎把墙角抵出个洞来。可眼神一晃,她突然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里面,愣了愣。
她眨眨眼,用袖子擦擦眼睛。
“呵,果真是个小美人!”吴三眼睛发亮,正待凑上前去看,却见她望向一边,“稹郎……”
宁儿声音微颤,指着田郎,“你是稹郎么?”
事情突如其来,众人皆愕然,顺着她的手指,目光一下聚集到表情僵住的田郎脸上。
田郎看看他们,又看看宁儿,却一脸懵懂:“我……”
“田老七,你的旧识?”一人道。
“田老七?”宁儿茫然,望着田郎,“你不是姓……”话没说完,她的头已经被田郎紧紧抱在怀中。
“表妹!”田郎声音激动,“原来是你啊!表妹!”
众山贼:“……”
阳春时节,山里的风依然带着些寒凉,顺着木屋墙板的缝隙飕飕地透进来。
宁儿坐在一张简陋的矮榻上,好奇地望望四周,只见除了榻案之外,物什少得可怜,最大的摆设不过是角落一口木箱。
“你不是叫邵稹么?”宁儿已经不再害怕,朝站在门口的那人问道,“他们为何叫你田老七?还是个药名,田七……”
“不是田七。”田郎,不,邵稹望了望门外,确定无人偷听了,才把门掩上。他回过头来,看了看坐在木榻上的宁儿,狐疑又烦躁。
榻前的案台上已经摆着饭食,有肉有菜,宁儿饿了一天,口水早已流到肚子里去了。
“没人看着,放开吃吧。”邵稹早看出她眼里的绿光,一语道破。
宁儿得了这话,犹豫了一下,终于拿起碗筷,低头吃起来。
邵稹在木榻的另一边坐下,手摸着下巴打量这女子,从头看到脚,又从脚看到头。
宁儿被他盯得不自在,停住筷子。
“我看我的,你吃你的。”邵稹道。
宁儿听话地再度埋头苦吃。
“你到底是谁?”半晌,邵稹疑惑地说,“我们以前认识过?”
“你不认得我了?”宁儿抬头。
“是有些面善,让我想想……”邵稹认真而诚恳,拧起眉头,“洛阳琉璃街的柳香?嗯……不像。扬州花栖馆的红妩?也不对,你年轻多了……利州白桐巷的小青……还是隋州的阿纨?不是?永州?定州?秦州?长安?”
宁儿:“……”
“……哦对了,”邵稹眼睛忽而亮起,一拍脑袋,“你是剑南人,那是万安春香馆的凝翠!”
宁儿的脸忽然红起来:“万安春香馆?那不是伎馆么……”
“不是么?”邵稹更加疑惑。
“你真不记得我了?”宁儿可怜兮兮地望着他,眼泪摇摇欲坠。
邵稹哑然,正要再说话,却见宁儿背过身去。
“你……你也背过去,不许看。”她红着脸说。
邵稹一头迷雾,依言背过身。只听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邵稹忍不住偷偷回头,只见宁儿低头翻着自己宽大的裙子,不知在干什么。
好一会,她终于抬起头来吁口气,手上竟多了个折得扁扁的包袱。
邵稹:“……”
“回头吧。”宁儿把包袱放在榻上,轻快地说。
邵稹装模作样地转回来,只见她把包袱打开,里面有好些物事——零碎首饰、铜钱、小块糗粮、针线、火石……还有一张发皱的纸。
“看,这个。”宁儿把那纸在他面前展开,“你还记得么?”
邵稹的目光落在上面,忽而凝住。
那纸已经泛黄,上面一行一行的字迹却清晰,苍劲而熟悉:洛阳人邵文显,永徽四年正月立契。银钱五千文,得钱即还。立此契,画指为验。钱主杜阅,举钱人邵文显。
“邵文显”三个字上面,端正地压着一枚红色指印。
“原来你是杜司户的女儿。”邵稹看了半天,恍然大悟。
“你记起来了。”宁儿欣慰地说。
邵稹使劲地回忆:“你叫杜……”
“杜宁。”她说,“你以前来我家,也跟着我母亲叫我宁儿。”
邵稹扬扬眉,不置可否。
邵稹祖籍洛阳,家中自前朝起就世代从军。邵氏武功出众,邵稹的先人曾以高功官至卫尉丞。可惜后来,邵氏的官运一直不佳,只有邵稹的父亲官至上府果毅都尉,可惜邵稹十岁那年,他随军征,再也没有回来。邵稹母亲早亡,父亲去世之后,邵稹就成了孤儿。于是,在成都的祖父就将他接了过去。
邵稹的祖父邵文显从军一辈子,老了之后,在成都挂了个州司马的闲职。他爱好无多,唯有武功和饮酒两样。对于武功,他要求严苛,邵稹自从跟了他,每日天不亮就要起身练武,从无间断;对于酒,他嗜之如命,家中的余钱都耗在了这上面,最后酒醉跌入水潭而亡。
宁儿的父亲杜阅,是益州司户,对邵稹的祖父很是敬重。两家相隔不远,杜阅得了好酒,常常送一些给邵家;邵稹的祖父也常常过府去跟杜阅下棋。
邵稹有时会跟着祖父去杜家,记得杜阅有个女儿,却不记得模样了。
不过,她手上的契书,邵稹却是知道的。
那是祖父去世的前一年,一场冰雹打坏了邵家的房屋。祖父常年把钱花在饮酒上,过去房屋有些缺漏,他马马虎虎,从不找人彻底重新修葺。而这次,他再也不能无视,却一样手头拮据。杜阅仗义解囊,将五千钱送到了邵家,可是邵稹祖父坚决不肯白受,便立了这张契书。
邵稹记得,当年祖父对杜阅很是感激,还立志戒酒一段日子,想将这些钱早日还上。
可惜,还没出一年,他就故去了。
“那时我父亲想把这契书烧了,”宁儿把契书折好,重新收进包袱里,“我母亲却不许,说借了就是借了,后来又留给了我。”
“嗯。”邵稹应了声,“于是如何?”
宁儿望着他,双目期盼:“父债子承,你既然认了,就还钱吧。”
原来是想着这个。
邵稹悠然抱胸看着她,似笑非笑。
☆、3下山
“七弟的意思,要去冀州?”议事堂上,张信听完邵稹的话,眉毛锁起,眼睛转了转。
“正是。”邵稹向张信道,神色恳切,“小弟姨父与姨母年事已高,表妹离家许久,不忍恐长辈积虑伤心,特请离山,护送表妹回冀州老家。”
张信颔首,少顷,感叹道:“不想有这般隐情。我等竟巧遇贼人,救出了老七的表妹。”他缓缓捋须,目光扫过立在邵稹后面的宁儿,微笑道,“这位小娘子,是冀州人?”
宁儿见着匪首盯着自己,心不禁一紧。
“正是,妾……嗯,妾家住冀州。”宁儿低头看着脚尖,小声道。
来议事堂之前,邵稹跟她约法三章。首先,他们是表兄妹;其次,无论他说什么都不要露出惊诧之色,更不许反驳;再次,无论发生什么都跟在他身后。
邵稹说,只要她照办,就能带她下山,逃离贼窝。
他在众人面前编了一个曲折的故事。
宁儿是邵稹的表妹,本随着父母住在冀州。一年前,她上元节随父母去观灯,被人贩子拐走,卖到了剑南来。宁儿思乡心切,几番当年他们亲戚寻访未果,邵稹的姨母因此大病一场。邵稹虽与表妹多年不见,得了消息也心急如焚。奈何身在他乡,又诸事羁绊,帮不上许多忙。不料,一年之后,他竟在这剑南山野里与表妹重逢。
“这……这不是讹人么?”当初听了邵稹说出来,宁儿犹疑地说。
邵稹不答,淡淡瞥她一眼:“你还想下山么?”
宁儿识趣地闭嘴。
这故事其实编得挺圆,宁儿本来就打算逃,裙子底下还藏了私货。神奇的是,邵稹居然记得宁儿的母亲是冀州人,让宁儿说话带些冀州口音……
“兄长,”张信身后的王四道,“老七一心救护表妹,情深义重,兄长成全他吧。”
下首的耿二吴三等人相觑,耿二大声道,“老四说得对,兄长,老七心意如此,就让他去吧!”
“该是如此。”张信笑笑,看向邵稹,温言道,“我等兄弟,占山为生,全凭‘恩义’二字。如今你欲救表妹于落难,做兄长的岂有不允之理。”
邵稹正色,向他一揖:“多谢兄长成全。”
张信一摆手,道,“你我兄弟,什么成全不成全。此事既定,老七将山上的事交代交代,趁这两日天晴,赶路去吧!”
邵稹微笑,再行礼拜谢。
事情出乎意料的顺利,宁儿跟着邵稹从议事堂回来,走路都觉得轻飘飘的。
她听从邵稹的吩咐一直待在屋子里,从木板缝里看到邵稹在屋外同来来往往的人说话。阳光不错,他背对着这边,身形与从前记忆里的模样相比,已经高大了许多,却一样的挺拔。
宁儿想起小时候,自己也是这样躲在小楼窗棂后面偷看邵司马带着他的孙子来家里。邵司马是个奇怪的人,他与父亲在院子里饮酒下棋,却让孙子在一旁又是练拳又是劈刀,还时不时地突然大叱一声纠正他的姿势,或者干脆起身一手拍下去。
宁儿常常被邵司马的声音吓到,看到孙子挨他责打,还常常揪心,觉得邵司马是个可怕的人。父亲听了却哈哈大笑,说严将严兵,好身手都是拳脚里出来的。
邵稹现在的身手练成什么样,宁儿不知道。不过,方才在堂上看他沉着地编故事应对一众凶神恶煞的山贼,宁儿简直佩服得五体投地。
还是母亲聪明,多亏了那契书呢!她心里庆幸地想。
邵稹推门进来,一眼看到宁儿坐在榻旁,手里缝缝补补。
“谁的衣服?”他将手里提的包袱扔在榻上,觉得宁儿手里的衣服怎么看怎么眼熟。
“你的。”宁儿说着,咬断线头,将手里的衣服拿起来给他看,笑眯眯地说“补好了,你……”
话没说完,衣服忽的一下被夺过去。
邵稹将这件赭色袍子展开细看,脸沉了下来。
“你都缝起来了?”他将衣服上下抓抓掏掏,横眉看向宁儿,“袖边的口子,还有腰上的口子,你都缝起来了?”
“是呀。”宁儿望着他,“你这衣服的边边角角到处都开了线,破成这样也不补一补。”
邵稹只觉额头青筋隐隐跳动。
“你母亲没教过你,不可擅自动别人的物件么?”他冷冷道。
“教过,”宁儿睁着一双莹润的眼睛望着他,“可你是我表兄,母亲说要待亲戚如待家人。”
邵稹:“……”
宁儿:“这是你说的。”
邵稹无语,烦躁地挠挠头。
宁儿看着他的脸色,直觉自己惹他不高兴了,但又想不出自己哪里做得不对。“你……”她犹豫了一下,“你不高兴我缝你的破衣服?”
“那不是破。”邵稹冷冷道。
宁儿一愣:“不是破?那是什么?”
“不用你管。”邵稹没好气地把袍子团成一团收起来,扔到衣箱里,“以后别碰我的东西。”
宁儿咬咬唇,兀自不出声。
邵稹也不理她,径自坐下,将方才扔在榻上的包袱打开。
宁儿瞥去,只见白澄澄黄灿灿,都是些金银之物。
宁儿愣住。
“看什么,想要?”邵稹眼也不抬,慢悠悠道。
宁儿连忙摇头。
邵稹勾勾嘴角,把那些金银翻翻拣拣,没多久,重新扎好包袱。
“何时启程?”过了会,宁儿问。
“明日。”邵稹道。
“哦。”宁儿听到这话,眉间重新一展。
邵稹看她心花怒放的样子,觉得今日过得有些累。他在榻上和衣躺下,解下长刀抱在怀里,闭上眼睛。
天蒙蒙亮,寨门已经大开。
山口处,张信引着众贼首置酒送行,对邵稹道:“老七,此番别过,不知何时再见。”
邵稹微笑:“待小弟将表妹送回冀州,安顿好伯父一家,定当归山。”
张信颔首:“一言为定。”说罢,让手下取来酒水,一人一碗,仰头饮下。
一辆马车已经停在路旁,众人纷纷与邵稹别过,王四看着宁儿低头上了车,用手肘碰碰邵稹。
“老七,”他意味深长,“你今年二十一了吧。”
邵稹看看他:“嗯。”
王四摸着下巴:“也该娶妇了。如何?我看你这表妹生得不错,这两日你们同房,可曾……嗯?”他咧嘴笑着,朝马车那边使着眼色。
“胡说什么!”邵稹明白过来,笑骂,“那是我表妹,老家许了人的。我昨日往屋里搬草席隔壁障,你没看见?”
“是么?”王四一脸遗憾,说罢摇头,“可惜了,若你表妹能从了你,这趟冀州不回也罢。”
邵稹笑笑,拍拍他的肩膀:“保重。”说罢,放下酒碗,朝马车走去。
荒山夜道,行车有些辛苦,弯多而崎岖。邵稹驾车却很是在行,拉着缰绳拿着鞭子,马车走得倒也顺畅。
宁儿望着车窗外葱郁的树木,怀里抱着行囊,只觉得这几日像做梦一样。
车里,邵稹的大包袱放在一角,圆滚滚的。宁儿知道,里面除了他的衣服,还有昨天带回来的那些金银。
“你不怕我偷了你的金银么?”上车的时候,宁儿忽而问邵稹。
邵稹不以为意:“这包袱十斤七两,下车的时候我会再称。”
宁儿:“……”
正胡思乱想,马车忽而慢下来,宁儿听到前方传来好些人的说话声。
马车停下,邵稹拉住缰绳,冷冷地看着前面拦路的人。
“老七。”吴三笑着,露出一口黄牙,拱拱手,“兄弟在此等候多时了。”
“三兄,这是何意?”邵稹坐在车上,目光不着痕迹地扫过周围,人不多,不过三五个。
“无他,”吴三扛着一柄大刀,慢悠悠地走上前来,“我吴三寻思,老七你这一去也不知何时再见,特地来送一程。”
“哦?”邵稹笑笑,“多谢三兄,方才送行之时我见三兄不在,还以为三兄不来了呢。”
“……稹郎,出什么事了?”这时,隔着车帏,宁儿的声音传来。
邵稹低声道:“无事,待在车上别出来。”
“哟,小美人害怕了。”吴三笑得猥琐,“稹郎?哼,什么表妹,那日听她这么唤你我就觉得不对!如何?这两日可过得舒服?”
周围人一阵哄笑。
宁儿在车里又羞又怕,邵稹看着他们,面无表情:“三兄欲如何?”
“就是想来讨些说法。”吴三将大刀握在手里,吹吹刀刃,“老七,你上山最迟,昨日兄长分你的金银却不少,可有兄弟不服呢。今日你下了山便不是山寨中人,这里规矩你知道,过路可要付钱。”
“原来如此。”邵稹冷笑,“我要是不给呢?”说罢,只见他身形一跃,“锵”地拔刀出鞘。
自从上山落草,邵稹虽每日将刀佩在身上,却像个摆设,而今日亮刀竟是头一回。众贼但见那利刃寒光如雪,凡打杀来去之人,一看就知道是上乘的宝刀。
吴三看得眼红,一咽唾沫,大喝:“上!”说罢,与众贼一涌而起,挥刀劈去。
邵稹沉着提气,横刀迎敌,左劈右刺。
宁儿听得外面刀兵锵锵,惨叫起伏,分不清是谁的声音。她浑身的血液都凝结了,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又不敢出去看,急得满眼泪水。
突然,马车被撞了一下。
宁儿尖叫起来。
未几,只听外面一声惨呼,然后,突然安静了。
宁儿睁着眼睛,只觉呼吸都没有了。
“宁儿。”外面传来邵稹喘气的声音,“无事么?”
宁儿听到他的声音,想听到天籁一样,泪水夺眶而出。“无……无事。”她急忙道,“稹郎,你……”
“我无事。”邵稹道,“待在里面,别出来。”
☆、4扬镳
宁儿只觉心跳从来没有这样快过,她连忙将车帏撩开一条缝,车外,邵稹的衣服上染了大片血迹,正弯腰拖着什么,下一瞬,她看到地上躺着半边血淋淋的人形。
一阵恐惧涌上来,宁儿脸色煞白,掩住嘴巴。
“老七!”正在这时,突然,一声大吼传来,宁儿再度浑身僵住。
这次来的却是王四。
他领着好几个人赶来,看到马车前横七竖八的尸首,再看衣袍染血的邵稹,惊得说不出话来。
“吴三欲杀人劫财。”邵稹一手握着刀柄,简短地说。
众人将尸首收拾,王四看一眼死状难看的吴三,叹口气,“我在寨中不见吴三,又听人说他一早领了人下山,就猜到他有坏心。不想竟险恶至此,劫自家兄弟的财,他也真做的出来。”
“他想的可不只是劫财。”邵稹平静地说,用布仔细擦着刀:“兄长昨日将我的山头分给吴三,他得了这些好处,自然不肯我再回来。”
王四吃惊地看他:“你是说……”
邵稹淡笑:“四兄,兄长与二兄貌合神离,你也是看在眼里的。吴三乃二兄臂膀,兄长将我的山头划给吴三之时,便已想到了今日。”
王四听着这话,蹙起眉头。
邵稹将刀收入鞘中,回头望望马车。拉车的马正在路边啃草,车厢一动不动,里面的人不知是睡着了还是怎么样。
“四兄,”他对王四笑笑,“我还须赶路,吴三的事劳你与兄长说一声。”
王四爽快地点头:“好。”
邵稹拍拍他的肩头,坐到驭者的位子上。
“老七,”王四忽然道,“你还回来么?”
邵稹看向他,笑笑,却没有答话。
他请喝一声,扬鞭,赶着马车向前驶去。
马车重新上路,宁儿的心情却大不一样。
方才的打斗声犹在耳边,还有地上的尸首,宁儿怎样甩头也甩不掉。山风灌进车里,一身冷汗被风吹散,宁儿“哈啾”打了个喷嚏。
“着凉了?”邵稹在外面问。
“不是。”宁儿吸吸鼻子。
“我包袱里有厚袍子。”邵稹道。
宁儿本能地想说不要,可感到自己身上的确冷,想了想,依言去拆邵稹的包袱。
邵稹赶车看着路,听着车厢里没了声音,才回头,却见车帏撩开,宁儿钻了出来。
她身上披着昨天缝的那件赭色袍子,又宽又大,袖子都拖到了车板上。
“出来做什么?”邵稹看看他,“害怕?”
“不是。”宁儿被一语说中,有些脸热,嗫嚅地否认,“嗯……透气。”
邵稹扬扬眉,转过头去继续赶车。
宁儿就抱膝坐在他后面,靠着车沿。
“还有多久能到山下?”她问。
“再过半个时辰。”邵稹道,“山下往北十里,是利州地界了。”说着,他看宁儿一眼,“你不是要去商州寻你舅父么?到了利州上了大道,马车慢慢走,五六日也就到了。”
“嗯。”说到要去商州寻亲 ,宁儿的心安定一些。
宁儿的亲戚不多。父亲这边最近的是大伯,可是他要把自己嫁去阆州,宁儿是不会回去的了;而母亲那边兄妹数人,二舅父从前最疼爱她。宁儿以前知道二舅父在商州为官,逃婚的时候就打算去投奔他。
“稹郎,你还会回去做山贼么?”宁儿望着后退的莽莽山野,忽然问道。
“不会。”邵稹道。
宁儿没想到他那么爽快就说了出来,愣了一下:“为何?你怕还有人要杀你?”
邵稹不答,却指指天空下的山野,“你觉得这山大么?”
“大。”宁儿点头。
邵稹道:“我也觉得大,这里最盛之时,聚集过上万人,打家劫舍,连州兵都怕。”
“这么厉害?”宁儿睁大眼睛,“后来呢?”
“那时的山贼大多是灾荒的流民,落草为寇乃是不得已。且此地不算富庶,光靠打劫也养不起许多人,几十个山寨,争利打杀,又兼官府围剿,最后只剩下一个百来人的山寨。”
宁儿想了想:“然后你去当了田七?”
邵稹无视她的岔话,继续道,“如今天下安定,各地剿匪愈加得力,做山贼终不得长久。”说着,他自嘲地笑笑,“偏巧,几个匪首还各怀心思。”
宁儿看着他,若有所思。
阳光下,他迎着山风,眼睛微微眯起,眉锋和眼角构起好看的轮廓。
“稹郎,”过了会,宁儿说,“你其实早就想走了吧?如果不曾遇到我,你也会下山,对么?”
“嗯?”邵稹意外地看她一眼,片刻,笑笑,叱一声挥动竹鞭,赶着马车绕开一块大石,走上另一条更加宽阔的道路。
邵稹说得不错,半个时辰以后,马车走到了平地。再前行十余里,太阳晒到中天之时,马车走进了一处县邑。
恰逢圩日,散集回家的商贩和民人在城门进进出出。
邵稹将马车在城门边上停住,跳下来,敲敲车板:“出来吧,到了。”
片刻,宁儿撩起车帏探出头来。她双颊红扑扑的,茫然地望着四周,揉揉惺忪的眼睛。
“睡过去了?”邵稹将马车的缰绳系在树上,伸手到车厢里把他的包袱拿出来。
“这是何处?”宁儿问他。
“芦县。”邵稹一边回答一边掂了掂包袱,觉得没少斤两,对宁儿说,“我走了。”
“走?”宁儿懵然。
“你忘了我们山上说的?”邵稹一副理所当然的模样,“你要我还债,带你下山,如今我践诺了。”
“不对!”宁儿摇头道:“下山是下山,还债是还债,要用钱来还。”
“哦?”邵稹狡黠地一笑:“我可没答应用钱来还。哦,是了,”他好像想起什么,从怀里掏出一张黄纸,在宁儿面前扬了扬,“既然还了债,这契书归我了。”
宁儿目瞪口呆,忙下意识地打开自己的包袱。果然,被她塞在最底下的契书不翼而飞。
“你什么时候……你还我!”她急得脸红,伸手去夺。不料,邵稹轻轻一让,她扑了个空。
这时,马车的缰绳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拉车的马拖着车走起来。
“哎哟!”宁儿没坐稳,被颠得一下倒在车上。
路上人来人往,马车受惊走到路中间,惹得行人纷纷避让。
“呀!吓死人!”
“喂喂!怎么赶车的?!”
“……马车,马车!”一个小童伏在母亲肩上,指着手忙脚乱的宁儿咯咯笑道。
“忠告你一句!”邵稹在用手笼着嘴大声喊,“以后遇到山贼,别那么轻信!”
“你……”宁儿顾不得理他,好不容易拉住马车,一回头,邵稹却已经走远。她脸蛋通红,对着他的背影直跺脚:“你怎么这样……你回来!”
可邵稹只留给她一个追不上的背影,声音隐约传来:“那旧袍子送你了,收好!”
离芦县不远的利州,曹茂在城里开了一家小客栈,每日客人寥寥,日子悠闲。
午后的阳光从门口照进来,曹茂正低头看着案上的账本,突然瞥见有一条拉长的人影投进来。
“用膳还是住……”他拉起腔调抬头,待看清来人,愣了愣。
“住宿。”邵稹走进来,将包袱扔在案上,沉甸甸的“哐”一声响。
“嗬,得了不少。”曹茂眼睛里精光一动,放下账本,笑了笑。
邵稹在席上坐下,拉拉汗湿的衣领:“热死了,有水么?”
曹茂将一只杯子斟满水,递到他面前。
邵稹毫不客气,仰头“咕咕”灌下。
曹茂搓搓手,凑上前低声道:“得了多少?”
邵稹朝包袱扬扬下巴。
曹茂忙关起门,迫不及待地打开包袱。看到那满眼的黄白之物,他吞了吞口水。
“金银器、珠宝首饰等物,共十斤七两,你称称。”邵稹道,“换做黄金。”
曹茂点头,端来灯台,拿来小秤,一点一点地称起,又一件一件鉴定。
“不错。”待得看完,曹茂微笑道,眼睛转了转:“五十两。”
“六十。”
曹茂道,“你这些器物我还要往别处销走,路费人工总要些,加上你这成色也并非上乘……”
邵稹不紧不慢:“如今市上一颗鱼目大的珍珠也要五百钱以上,这里的可都比鱼目大多了。我说六十两,路费人工也给你算进去了。”
曹茂不为所动:“五十五两。”
“五十八两。”
“五十六两五。”
邵稹冷笑,将包袱收起。
“五十七两!”曹茂知道此人说得出做得来,连忙道,“你我各退一步,没别的价了!”
邵稹松开手,看曹茂饿汉一般将那些宝贝拢过去。
“这么多钱带身上也不好吧。”曹茂写契的时候,不甘心地问,“我知道本县有人要卖田地,你做个地主买个宅院,再娶个妇人,比什么不好。”
邵稹吊儿郎当地笑:“我浪荡惯了,受不起这福。对了,取半两换做铜钱。”
曹茂摇头,不再劝说,到房中去取金子。
☆、5重逢
邵稹在客栈里安顿下来,想睡个觉。不料,躺在榻上怎么也睡不着。
他起身,想着冲洗冲洗好了,解开衣服的时候,忽然看到一张纸从衣襟里掉了出来。邵稹眼睛定了定,将它拾起。
那是宁儿的契书。发黄的纸面上,祖父的名字写得虽小,笔迹却苍劲有力,一如记忆之中……邵稹看着它,轻轻抚摸,心中掠过当年点滴。
其实邵稹将这契书偷来,并非为了毁掉赖账,而是为了祖父留在上面的痕迹。这么多年,这大概是他唯一能见到的祖父手书了。
至于宁儿。他把她抛开,自有道理。
其一,宁儿要去商州,而邵稹要去京城,他们的路本就不一样。其次,他独自闯荡多年,一人吃饱全家不饿,突然要他照顾一个女子,简直是笑话。其三,宁儿是逃婚出来,自己跟着她,被人发现误认做奸夫勾引良家子私奔还算事小,牵扯出做山贼的事才是要命。
至于故人不故人的,邵稹一向认为有多大能耐做多大的事,能帮则帮,不能帮就不帮。那马车多贵重啊,卖出去能顶他一半的金子。他把马车留给了宁儿,还给她指了路,这样难道还不够?
可是说来奇怪,邵稹虽然利索地将宁儿甩开,他却一直不曾有畅快的感觉。而且一路到这里,他总有些心绪不宁,似乎担着什么。
“……你真不记得我了?”他看着契书,想起宁儿的话。
说不记得,其实也记得的。邵稹用力回想,自己的确时常会在杜司户家里看到他的女儿。只是时日久远,她那时年纪又很小,蓦地见到长大了的宁儿,邵稹很是茫然。加上在山上时,他一心要走,也管不得许多……
“……稹,随我去看看杜司户……”祖父的声音隐在耳畔。
“……稹郎来了……”杜司户的笑容亦似乎不曾淡忘。
邵稹看着那件袍子,有些出神。
那个……自己如果把宁儿送到商州,好像也没什么大不了的……
罢了罢了,自己都顾不了,哪管得了别人!
邵稹对自己落了这样一句话,底气十足,驱赶掉那些杂念,不再多想。他把契书收起来,打算出门透透气,再给自己添置一身新袍子。
正逢集日,还未日落,市集中仍有好些买卖之人。邵稹买了一包核桃,徒手捏开,边吃边逛,想着出门看看市中可有衣冠铺子不曾打烊。
“这世道果真是好了么,贩货的小娘子也细皮嫩肉,还乘马车。”
迎面走来两个行人,聊着天。
“看那小娘子身上衣着,怎么像个新妇……”
新妇?邵稹还没回过神来,忽然,看到前方几摊羊贩子中间,停着一辆马车,极其眼熟。而当看清了马车前站着的人,邵稹嚼着核桃的嘴一下停住,半张不动。
宁儿认清自己被邵稹抛下的实情之后,并没有难过多久。
算邵稹这山贼有良心,给她留了一辆马车。宁儿从篦城出来,本就打算去商州寻舅父的,如今多了一辆马车,倒不算太坏。这样一想,她的心情好转了不少。
但是,要想安安稳稳地到商州寻舅父,至少需要盘缠,宁儿身上的钱是不够的。芦县太小,宁儿怕卖亏了,就问了乡人州府所在,赶到龙州贩卖首饰换钱。
幸亏身上有糗粮,在马车上颠簸了两个时辰之后,宁儿终于在黄昏前到了龙州。
她将所有的小首饰都取了出来,祖母的金钗也在其中。这是无法,她先前打听过,商州距离此处有两千里。宁儿不曾独自出远门,路程超出百里便觉得茫然,两千里么……她觉得盘缠要尽可能多才好。
“你这金钗卖多少钱?”一个穿着不错的中年人过来问价。
“两千钱。”宁儿说。她同样不太懂钱财,这个价钱是她自己估的,其实若是在平常,两百钱在她眼中已经是了不得的大数。
中年人看着金钗,目露精光。
“两千钱可太贵了 。”他神色挑剔,“八百钱。”
邵稹歪着头,借着一队过路的马帮遮着,想不动声色地绕过去。听到这话,忍不住偷眼瞟了瞟。
宁儿手里的金钗在余晖中泛着光,成色做工,在邵稹眼里一分不落。
八百钱?邵稹心底腹诽,怎不去抢?
“不行,太少了……”宁儿的声音传来,邵稹稍稍安心。
“我这可是实价,”那人振振有词,“你这钗有些年头,看看,还有划痕……这成色也不足,当初打的时候掺了铜吧?”
掺你爷爷的铜。邵稹心里冷哼,这话也就拿来讹三岁孩童……
这时,宁儿道:“这个,嗯,你给一千钱吧……”
邵稹只觉一记闷拳打到了心口。
中年人见宁儿应下,面上不动声色,心中却是狂喜。他当初看她外貌神色,猜着就是个不懂行的人,没想到果然要占大便宜。
他喜滋滋地吩咐仆从取钱,正要去换那金钗,突然,一只手伸过来,将宁儿的金钗推了回去。
中年人讶然,却见是一个年轻人,微笑地看着他,目光锐利。
“这位公台,”他说,“一千钱买一支金钗,不怕别人说你欺负妇孺么?”
宁儿看到邵稹突然出现,一愣,睁大眼睛:“你……”
话才出口,却被邵稹瞪一眼:“说过你多少次,再想用钱也不可乱偷家中细软来卖,母亲发现可饶不了你!”
中年人被这突如其来的惊了一下,却不甘心,急道:“你是何人?金钗已经成交,怎来搅乱!”
“我是她兄长!”邵稹昂首冷笑,“什么成交,她给你货了还是你给她钱了?你一千钱买我家半两重的金钗,我还未说你讹诈!若是不服,来随我去见官评理!”
中年人脸色一变,悻悻地拂袖而去。
宁儿听得邵稹方才的话,大概明白了是什么事。但她还是不明白,邵稹既然已经离开,怎么会有出现在这里?
邵稹回过头来,冷不防看到宁儿亮亮的眼睛。
“你……你一直跟着我?”她问。
邵稹脸色僵了一下,立刻说:“勿多想,我跟着你做甚,恰巧遇到的。”
“哦。”宁儿一想也应该是这样,低头去收拾物什。
邵稹有些讶异:“你不卖了?”
“嗯,市鼓响了,不能再摆了。”
邵稹想说什么,忽然失语。
“你,”他四下望望,又转回头问,“你宿客栈么?”
宁儿摇摇头:“不宿客栈,我没有钱。”
邵稹讶然:“你不宿客栈宿何处?”
“马车上。”宁儿说着,摸摸马的头,拉着缰绳坐到车上,“我先出城,明日再来。”
邵稹几不可闻地应了一声,看着她离开,自己却没挪步子。
一切都出乎意料,宁儿再遇到他,竟然没有纠缠,没有吵闹,平静清爽得教他无比错愕。
不来惹我就好,继续去买袍子吧。心里说。
可邵稹转身,眼睛却仍然看着那辆马车。
是她要走的,不关你事。
邵稹生生地回头,朝衣冠铺子的方向迈步疾走,可才走了几步,又收住步子。冤孽!邵稹闭眼长叹,骂一声,转身朝马车跑去。
拉车的马算得听话,宁儿驾车手法生疏,它也并不乱走。
一队骡马慢悠悠走在前面,宁儿正思忖着如果超过去,耳边却传来邵稹的声音:“……杜宁!宁儿!”
她诧异地回头,只见邵稹从后面跑了来。
“今夜住城里!”邵稹说着,从她手里扯过缰绳,也坐到车上。
宁儿睁大眼睛:“可我没有钱。”
“我出。”
宁儿看着他,片刻,却掰开他的手,重新把马车赶向城门。
“不要你出。”她说,“我母亲说过,不可平白受人恩惠。”
邵稹瞪着她,好气又好笑:“什么不可平白受人恩惠,现在是什么时候?你独身在城外夜宿,遇上贼人野兽怎么办?”
宁儿咬咬唇。他说得很在理,其实她心里也怕得很。
邵稹看她犹豫,只道是要同意了,伸手把缰绳拉回来。可是宁儿却仍然把他的手推开,不让他动。
“我今夜要宿在城里,可不会跟你走。”她说。
邵稹不解:“为何?”
“昨日你弃我而去,谁知你今日又会如何?”
原来是为了这个,邵稹讪然。
可宁儿的神色却是认真,半点也不像矫情闹脾气。
“昨日是昨日,今日是今日。”邵稹想着措辞,笑着说,“我不是你表兄么,表兄照顾表妹,呵呵……”
“我不是你表妹。”宁儿正色道,“那是你编出来骗人的。”
邵稹忙道:“你与我是旧识,他乡遇故人,帮忙总是应该。”
“我不说你才不会知道我是谁。”宁儿用力把他推下车,“是你说遇到山贼不要轻信!”
“我欠你钱!”邵稹无法,烦躁地大声道,“我还欠你五千钱,为了还钱总行了吧!”
宁儿愣住,望着他。
“当真?”她问。
邵稹心里又骂了声冤孽,生硬地说: “当真!”说罢,抢过缰绳,赶着马车去客栈。
☆、6文牒
曹茂见到邵稹带着个女子回来,很是惊讶。而当他看清了宁儿身上的新妇衣裳,瞅向邵稹的眼神更是暧昧。
“我表妹。”邵稹知他乱想,开门见山道,“给我多一间房。”
“好嘞!”曹茂一边应着一边却不停瞅宁儿,用一种“真想不到啊”的好奇神色向邵稹飞眼。
邵稹不理他,带着宁儿去厢房里。
奔波整日,终于能有房子歇息。宁儿四下里看看,又问邵稹:“你住在何处?”
“就在隔壁。”邵稹看看她,“你且歇息,我去看看前堂可有膳食。”说罢,不等她回答便转身离开。
到了前堂,他对曹茂说:“外面有辆马车,替我照看好。”
“好说。”曹茂凑过来压低声音,“哪来的小美人?”
“不是说了么,表妹。”邵稹淡淡道,四下里看看,确认无人了,道,“你不是会做过所么,帮帮忙,我要送她去商州,最好后日就给我。”
曹茂愕然:“送她到商州?真是表妹?”
“那自然。”邵稹昂头,“我何时说过谎。”
“信你才有鬼。”曹茂哼道,“那小娘子乖乖巧巧,怎么看也配不出你这样的表兄。”
邵稹不耐烦:“你做是不做?”
曹茂正色:“每张一千钱,不议价。”
邵稹眉头跳了跳,片刻,咬牙道:“好。”
曹茂眉开眼笑,片刻,拍拍他的肩膀:“何必多开一间房,表兄表妹睡一处多自在。”
邵稹白他一眼:“真是表妹,她落了难。”
“是,是,”曹茂点头, “邵郎怜香惜玉名声在外,见不得美人落难。”
“我剐了你!”邵稹终于不耐烦,跳起来掐他脖子。
曹茂连忙告饶,贼笑开溜。
宁儿要在腰间藏细软,却只有那条新妇的裙子足够宽大,故而一直不曾换下。现在,这客栈里家俱不少,她在屋子里转了转,发现卧榻底下能藏东西,便把财物都塞了进去。这样,她终于能把这套碍手碍手的新妇衣服换下来了。
翻包袱的时候,她看到邵稹的那袍子还在里面,想了想,把它拿出来。
邵稹在前堂吃茶,见到宁儿一身布衣出来,不由眼前一亮。
她双鬟垂髻,虽然穿着朴素,却是二八少女,俏生生水灵灵。
邵稹看着她,忽然勾起些从前的记忆来。成都宁静的街道,午后的阳光照在杜司户家的那棵繁花如瀑的紫藤树上,还有树下,那个一直躲在杜司户身后的一抹小身影。
邵稹神色如常。对宁儿点点头,让曹茂盛来膳食,与她隔案而坐。
“你的袍子,还给你。”宁儿袍子交给他。
邵稹看了看,说:“不必还我,你留着。”
“为何?”宁儿问。
“送出去的东西我从不收回。”邵稹颇有几分豪气,“再说,你没什么厚衣物,路上难免刮风下雨,就算给你做个遮挡。”
宁儿看着他,有些犹疑,却还是道了声谢,把衣服收下。
饭食算不上好,但是宁儿两天来用糗粮充饥,现在吃起来觉得格外美味。不过,她发现邵稹一直看着自己,很是不自在,吃了几口,询问地看他。
“你要去商州寻你舅父,是么?”邵稹觉得该把话说清楚,清了清嗓子,明知故问。
宁儿点头:“嗯。”
“我送你去。”邵稹说。
毫不意外地,他看到宁儿睁大眼睛,接着解释,“我还欠你钱,盘缠我出,送你到商州就算还了钱了。”
宁儿看着他,脑子里飞快地计较。
邵稹虽然先前把自己丢下了,可是再遇到,他还是出手相助。商州那么远,加上自己眼下的处境,能有一个愿意帮助自己的人同行,的确再好不过。
“可你把契书收回去了。”宁儿说。
邵稹犹豫一下,从怀里掏出那份契书。宁儿看去,惊讶地发现上面竟然用布包了一层。
“给你。”邵稹递给她。
宁儿接过来细看,契书完好,一点新添的折痕也没有。
“你收好,等到事毕,要还给我。”邵稹停了停,补充道,“我要整的。”
倒成了我还给他了。宁儿心里嘀咕,忍不住问:“你怎么不曾将它毁掉?”
邵稹不耐:“问这么许多做甚,依言便是。”
宁儿眼神怪怪,把契书收好,低头用食。
邵稹觉得没什么话好说了,挠挠头,起身离开。可没走两步,又折回来。
“嗯……你叫我一声。”
宁儿不明所以,片刻,道:“稹郎。”
“错。”邵稹俯身低声,“先前告诉过你什么?”
宁儿望着他的脸,只见嘴唇微微弯着,一双眼睛隐约映着她疑惑的脸。
她忽而了然:“表兄。”
邵稹的眉眼间展开柔和的弧度:“这才对,表妹。”说罢,扬长而去。
曹茂做事很是利落,到了后日,果然将文牒交了来。
邵稹展开细细看过,觉得并无纰漏,爽快地付了钱。
“你近来得闲么?”曹茂一边点着钱一边问。
“有事?”邵稹道。
曹茂说:“我家想做往塞外贩丝绸的买卖,从长安运往西州,到处寻武功出色之人做护卫,我便想起了你。”说着笑笑,“如何?西域大漠,去闯荡一番。每日五百钱,来回一个多月,可比干别的来钱快。”
邵稹听着,眉头一动。
他与曹茂相识多年。
曹茂家在京畿,是丝绸大贾。他是庶子,性情散漫,不爱沾那些大生意,却爱闲来无事赏个金石放个贷,于是借着自家在各地的商铺做起些三教九流的小生意。邵稹武艺出众,曾经帮过他的大忙,二人交情不错。
“好是好,”邵稹道,“不过我要先把表妹送到商州。”
曹茂“嘁”一声,只道,“我家商旅入了秋就走,你切记赶上,莫被美人迷住了心。”
邵稹苦笑,自顾出门。
马车前,宁儿正在给马喂草料,摸摸它的脸,神色好奇而柔和。
邵稹看着她,郁闷地挠挠后脑 。
虽然他自己也知道自己歪道上混了多年,已是名节毁败,可是没想到连曹茂那奸人也来鄙视。他邵稹就算人品有亏,穿齐整了也是公认的仪表堂堂,怎么就不能有一个乖乖巧巧的美人表妹了……
马车上路,仍是前日下山的样子,邵稹驾车,宁儿坐在车里,扬鞭甩响,一路往东。
除了龙州有渡口,宁儿望见守卫,脸忽而一白。她的过所牒文中,所述的去往之地并非商州,而是要嫁去的阆州。
当初从篦城出来,宁儿只一心逃走,寻思着先到什么地方藏匿起来,然后想办法给舅父捎信求救。可是如今,她要光明正大地过关,只怕渡口守卫揪着过所牒文上的不符之处纠缠,那可就大事不好了。
听说,查出过所不符,是要入罪的……宁儿紧张得要死,邵稹却不以为意,告诉她不用怕。
“记得叫我表兄别漏嘴就好了,别的我来答。”他一边赶车一边说。
到了渡口,果然,守卫的军曹看着邵稹手中的过所牒文,细审了好一会。
“李稹,胡宁。”他打量着邵稹和宁儿,“你二人是表兄妹?”
宁儿心里虚得没底,不敢跟他对视。邵稹则十足镇定:“正是。”
“你送她去商州投奔叔伯?”
“是。”
“怎不找个长辈来送?也不带仆人?”
“长辈都上了年纪,走不得远路。”邵稹说,“我等亲戚都是贫穷人家,没有仆人。车马也是借的,借据在此。”
宁儿惊讶地看着邵稹掏出一张借据来,递给军曹。心想果然是专事做贼之人,行头都是全套的。
军曹接过来看了看,片刻,又问:“商州那边亲戚姓甚名谁?”
“胡显。”
军曹又看了看,就在宁儿觉得背上冒冷汗的时候,军曹在上面落名盖印,交还给邵稹。
邵稹神接过道谢,朝宁儿扬了扬眉毛。
宁儿感到心中大石落地,虽然仍紧张,脸上却不禁露出了微笑。可才坐到车上,突然,一个声音传来:“慢着。”
宁儿的心几乎停住。
望去,只见另一个军曹走过来,看着邵稹腰间。
邵稹不明所以,扯起一个讨好的笑容。
“这刀不错,上过沙场?”军曹问。
邵稹道:“家父曾任上府果毅都尉,十余年前曾征。”
军曹神色瞬间添了些敬意:“原来是英雄后人。”
邵稹忙道:“不敢。”
“某素爱兵器,不知郎君可有意将此刀转手?”
邵稹一讶。
宁儿心跳如擂鼓,耳朵贴着车壁一动不动。此人想要邵稹的刀?若是邵稹不答应……
“此刀乃家父遗物,恕不转让。”邵稹的话音不急不缓,
“如此。”军曹遗憾笑笑,只挥挥手,让他们过去了。
☆、7胡商
直到马车离开渡口一里远,宁儿才觉得自己那颗砰砰跳的心回到了原位。
她撩起车前的帷帐,四下里看了看,从里面钻出来。
邵稹正赶着车,讶然:“出来做甚?”
“李稹,胡宁,胡显,”宁儿念着这几个名字,“是你事先取好的么?”
“那当然。”邵稹望着前方,“过所文牒上都写着呢。”
宁儿好奇地说:“给我看看好么?”
邵稹腾出一只手来,掏出过所给她。
宁儿拿着那张纸,有点长,他们二人的牒文都黏在了一处。姓氏和来路当然都是假的,携带之物倒是真真切切,车马行囊,都在其中。
邵稹的本事,宁儿在山上就见识过,现在更是佩服不已。
“你的刀是邵司马传下的么?”她问。
“嗯。”
宁儿看着那刀,日光下,它的刀柄磨得发亮。宁儿从前看过邵司马耍刀,那样冷厉的一件兵器,在他手里舞得行云流水般漂亮。邵稹用起它来,必定也是十分好的……宁儿想到下山时的那场厮杀,亲眼看到这刀夺人性命,虽然害怕,可邵稹也保护了她。
她还记当年的情景,邵司马和父亲下棋,邵稹在一旁扎马步,时不时被邵司马提点一声。母亲则坐在窗下,捻着细细的针慢慢绣花,面前的小案上,有宁儿爱吃的香糕……
邵稹忽然发现宁儿不说话了,转过头,却见她倚着车壁,目光不知落在何处,若有所思。白皙的脸蛋上未施脂粉,阳光下,透着淡淡的红晕。邵稹想起了从前成都老宅院子里的那树桃花。
“想什么?”邵稹忍不住问。
“稹郎,”宁儿犹豫了一下,说,“那时你祖父过世,我父亲曾想收养你。”
邵稹一愣,片刻,点点头:“嗯,我知晓。”
“可你去了长安。”
“长安有我的族叔。”
宁儿不解,想着措辞:“那你为何……嗯,为何又在剑南?”
邵稹苦笑:“他们不喜欢我。”
宁儿沉默了好一会,轻声道:“与我一样,我伯父伯母,也不喜欢我。”
邵稹回头,遇到那满是同情的目光,不禁哂然。
自己十六岁游走江湖,就算风餐露宿也自觉还算是逍遥自在,到头来,竟被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可怜。
“我离家是为了闯荡闯荡,也并不十分艰难。”他挠挠头,努力让语气显得毫不在乎,“你也不必灰心,你不是要去商州寻舅父么?到了商州就好了。”
宁儿点点头:“嗯。”片刻,又莞尔望着他,由衷地说,“稹郎,你真厉害。”
邵稹笑笑,心里乐滋滋的,却朝她一扬眉,正色道:“又错了,要叫表兄。”
天上有一层薄云,太阳并不辣。邵稹跟路边的农人买了一顶草笠,坐在马车上,倒是有几分车夫的样子。不过笠沿下年轻俊气的脸庞却显然比普通的车夫更讨人喜欢,在路边歇息的时候,宁儿看他跟卖浆食的年轻妇人有说有笑,仿佛熟人一样。
“再过十余里就有城邑,我等能住进客栈。”邵稹将两张烙饼递给她。
宁儿颔首谢过,接着烙饼吃起来。
不远处传来一阵说笑声,她看去,却见是一队商旅。
宁儿自从离开成都,很久没有看到过大队的商旅。她的伯母管教甚是严格,在篦城的两年里,大门不出二门不迈,从前跟着父亲出门看市井热闹的乐趣都成了梦里的回忆。
她好奇地望着那商旅队伍,有马,有牛,有骆驼,车子满载货物,不知要去哪里。里面的人也有趣,足有二十多人,还有胡人,虬须深目,十分奇异。
一个正给马儿调整缰绳的年轻胡人发现了宁儿在看,冲她咧嘴一笑,琥珀色的眼睛好像蘸满阳光,十分好看。
宁儿愣了愣,羞赧地转过头去。片刻,她又偷眼望过去,那胡人青年还在看她,笑得更灿烂。
宁儿脸有些热,却不觉得受了冒犯,抿唇,也笑了笑。
胡人青年见宁儿一个人坐在树下,又实在生得好看,就壮起胆来,想跟美人说说话。商旅中的其他人看到,心照不宣地笑,有人还小声地吹了个口哨。
宁儿见他走过来,怔住。
胡人青年也腼腆,隔着两步停下来,弯腰对她一礼。
那是个胡礼,宁儿有些不知所措,脸唰地红了,也站起身来,还了礼。
“我,米菩元。”他用不太流利的汉话说。
他的名字怪怪的,宁儿则有些犯难。母亲教导过,女子闺名十分矜贵,不可轻易与陌生人说。并且邵稹曾经叮嘱过她,与人说起名姓,要与文牒上的相符才行。她犹豫了一下,说:“妾益州胡氏。”
“益州?”米菩元道:“我等刚从成都来。”
宁儿听得这话,顿时来了精神。
“成都?”她两眼发光,问,“你住在程度?”
“不住成都。”米菩元笑笑,“我随伯父经商,只在成都玩了几日。”
宁儿了然,又问:“你在成都,去过什么地方?锦官街?武担山?七星桥?”
“还有散花楼,琴台,都去过。”米菩元乐了,“哦,锦官街上有一棵老银杏,又高又大,树荫遮了半边街。”
宁儿高兴地笑:“是呀,那银杏有几百岁了,成都人都叫它老丈树!”
米菩元看着她,忍俊不禁,琥珀色的眼睛泛着光,像猫儿一样。
“小郎君,那小娘子是你的妇人么?”卖浆食的妇人问邵稹。
“嗯?”邵稹挑着几块饼,打算路上充作糗粮,道,“不是妇人,是表妹。”
妇人感叹:“真好呢,妾小时候也常望着父兄带着出去,到处看看,可直到嫁人也没成过。”
邵稹笑笑:“是么?”
她可不是我带着出来的。他心想着,忍不住回头,忽然看到宁儿正跟一人说着话,神色兴高采烈,愣了一下。
“郎君那表妹真好看,水灵灵的。”妇人夸道。
邵稹却没有回答,迅速地掏钱给了妇人,站起身来。
“你是成都人么?”米菩元好奇地问,“我等逗留成都时,住在竹笠巷,房屋主人也姓胡……”
“成都大了去了,不知你说的是城东的大竹笠巷还是城西的小竹笠巷。”一个声音忽然从后面传来,不疾不徐,米菩元吓一跳,回头,却见是个跟自己一样个头的汉人青年。
邵稹看着他,目光如清凌微风,将他上下扫了个遍,未几,却视若无物地转向宁儿,将手里的布包递给她:“收好,路上的糗粮。”
宁儿正聊到兴头上,被邵稹打断,只得冲米菩元笑笑:“我去去就来。”说罢,把布包放到马车上去。
她才放好,却见邵稹也走了来,解了拴在树上的绳子。
“上车,走了。”他说。
宁儿一愣,不禁往米菩元那边望去,他也是一脸讶色。
她觉得该去道个别:“我……”
“快上车,再迟了,今夜要宿在野地里。”邵稹催促道,说着,一掀袍裾坐到了车前,拿起鞭子。
宁儿无法,只得上车,抱歉地朝米菩元挥挥衣袂。
商旅中的明眼人看着,都笑了起来,有人朝米菩元喊道:“菩元胡人郎,那女子有个汉人郎君,你就别做梦啦!”
米菩元哂然,望着宁儿远去的车驾,挠了挠后脑。
太阳照在头顶,风吹得舒服。
邵稹赶着车走了一段,忽然觉得身后的车厢里安静得出奇,回头看去,车帏仍然掀着,宁儿又倚在车壁上,不知道在想什么。
该不会是为了刚才那个胡人?邵稹心里道。虽说自己确是故意搅了人的好事,可他觉得没做错。那是个来历不明的胡人,又是商贾,要是杜司户和夫人在世,那人过来搭讪都休想。再说了,胡人有什么好,鼻子太高眼睛太深,头发又黄又卷,宁儿要找也不能找这样的。
邵稹忽然觉得自己真是天大的好人,不仅认真还杜司户的债,还为他看着女儿,还操心她的归属,朝廷该给他立个牌坊才对……
“稹郎,”这时,宁儿忽然道,“方才那位米郎,他去过成都。”
“嗯?”邵稹回头看看她,“又如何?”
“我很是想念成都。”宁儿轻声道,“稹郎,你会想成都么?”
“会。”邵稹笑笑,“怎么不会。”
宁儿回忆着从前,目光闪闪:“成都最好了。我还记得有一回,我父亲和你祖父带着你我去青城山么?路过一道山溪,我父亲还带着我去拾卵石子,你祖父看到了,也带着你去,后来,我挑了三颗十分好看的,带回了家,你还送了我一颗。”
邵稹:“……”
他很佩服宁儿的好记性,时日过去那么久,邵稹想破脑袋,也最多只有个似是而非的影子。
“你在你大伯家里,很想成都么?”邵稹问。
“嗯。”宁儿说,停了停,补充,“我大伯母不让我出门,我每日在家中,只能想这想那。”
邵稹知道寄人篱下的滋味,道:“等你在商州找到了舅父,可央他许你回去祭扫父母,这样,你就能回成都看一看了。”
“是呢。”宁儿听他这话,觉得有理,转忧为喜。
邵稹运气不太好。他想早些赶到县邑,就跟路人打听着近路走,不料反倒走了远路,入城之时,太阳已经要下山了。
这是一座小邑,供寻常旅人歇宿的客舍,只有一处。
“主人家,两间厢房。”邵稹把大包小包背在身上,进门就说。
客舍主人道:“这位郎君,敝舍只剩一间厢房。”
“一间?”邵稹讶然。
“今日人多,这是最后一间。”
“一间……一间怎么住?”宁儿发窘。
邵稹亦是犹豫,这时,外面又来一人,问:“主人家,有房么?”
客舍主人正要说话,邵稹忙道:“一间就一间,我二人宿下。”说罢,大步入内。
☆、8梁州(上)
最后一间厢房,不仅地方偏僻,也并不宽敞。
宁儿在门口望了望,里面只有一张榻,一张案和一面简陋的屏风。
“……”她窘迫地站在门口,踟蹰不前。
邵稹却神色自若,拎着大包小包入内,放在案上。
“算得不错了。”他说,“将就一夜无妨。”
宁儿望着他:“可……你我不可共处一室。”
邵稹看看她:“为何?”
“男女有别。”
邵稹不以为然:“在山上你也曾与我共处一室,那时怎不说?”
宁儿脸红:“那时是那时,你不是搬来了许多壁障?”
“此间有屏风。”邵稹指指墙角。
“屏风不一样!”宁儿又羞又急,瞪着他,眼睛微微发红。
邵稹笑起来。
“你读过什么书?”他在席上坐下来,“女诫?”
宁儿狐疑地看他:“嗯。”
“女诫是谁写的?”
“班昭。”
“你知道班昭是谁么?”
宁儿愣了愣:“班昭……嗯,就是班昭呀,班固的妹妹。”
邵稹唇角勾起,叹口气:“你果然都不知道。”
“呃?”
“班昭像你这么大的时候,喜欢上当时一个辞赋了得的才俊,不顾家中反对与才俊私奔,过没多久,她喜新厌旧,将才俊弃了回家。彼时她名节已损,家中正发愁,恰好皇帝要与匈奴和亲,班昭便去了和亲,在匈奴过了几年,生了三个孩子。后来,她兄长班固去攻打匈奴,将她接回。皇帝大行封赏,将班昭赐婚与曹世叔,二人恩爱到老。”
宁儿:“……”
她眼睛发直:“这样么?”
“当然是这样。”邵稹扬眉,认真地说,“她嫁给曹世叔之后过得舒服,却怕别人指摘妇德,就作‘女诫’来掩人耳目。这书就是专给你这般小女子看的,好让尔等乖乖待在家里,知道么?”
宁儿觉得有地方不对,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话说回来,女诫里也不曾说什么男女不得同房。而且你看,班固救了班昭,世上最可靠的还是亲戚。”
“你又不是我亲戚。”
“怎么不是,我是你表兄。”
“那是……”
“嗯?”邵稹脸色一整,警告地看她。
宁儿咬咬唇,决定死守:“反正……反正你我不能在一室过夜!”
邵稹看眼圈瞪得泛红,开心地笑起来。
宁儿愣了愣,忽然意识到自己有可能又被他耍了,眉头一拧,正要说话,却见他起身朝自己走来。
他动作很快,宁儿吓一跳,忙防备地后退,背脊贴到了墙上。
但邵稹却没有太近前,只微微低头:“我出去看看有什么吃食,你自己歇息,门闩好。”
声音低低地掠过耳畔。
宁儿眨眨眼睛。
“知道么?”邵稹问,。
宁儿望着那墨水浸润一般的双眸,有一瞬的愣怔,不由地点点头。
“乖。”邵稹唇角弯起,悠然而去。
暮色浓重,太阳只剩下一点点,金光渐渐隐没,将半天的云彩染作紫色。
邵稹路上吃了好些糗粮,此时并不饿。
他习惯落脚前将四周打探清楚,吩咐店主人弄些吃食之后,走出客舍外。街道上已经没有什么人,炊烟从各家各户的屋顶冒出来,犹如雾气,将视野笼上薄薄的一层。
邵稹四下里看了一遍,并无异样之处。
街角有一位老丈赶在天黑前兜售李子,邵稹看那些果子色泽漂亮,走过去问价。正当他弯腰挑选的时候,忽然,他觉得背后有什么在盯着自己看,本能地猛回头。
街道空荡荡的,只有一阵薄薄的烟气,在昏紫的暮色中飘荡。
错觉么?
邵稹狐疑地观望了一会,不再逗留,付了钱走人。
宁儿在屋子里收拾了物什,看到邵稹买了许多李子回来,眼睛一亮。
邵稹见她不住地瞟,将李子都给她:“现在不可多吃,须得先用膳。”
宁儿忙点头,喜滋滋地接过来。
客舍的堂上摆了几处案席,便是用膳之处。邵稹的宁儿去到,只见已经坐了好些人。
膳食都是些寻常菜色,二人在路上走了一天,胃口却不差。
“……这世道,行路也难啊!”邻近一席的人叹道,“我听闻,又有商旅被山贼劫了道,血本无归。”
“公台说的是剑南的山贼吧?”
这些敏感的字眼入耳,宁儿怔了怔,停住筷子。
“正是。”只听那人道。
“听说那些山贼凶悍得很呢,不少北上的商旅行人,宁可绕远道也不肯走那边了。”
“他们猖狂不得许久。”一位老者道,“朝廷如今平定了,分神收拾匪患是迟早……”
宁儿听着这些话,几乎大气不敢出,不禁看向邵稹。
邵稹却神色平静地喝汤,似充耳未闻。
“稹郎,他们说朝廷会去剿匪,是真的么?”回到厢房,宁儿忍不住,小声问道。
“嗯?”邵稹拿起一个刚洗好的李子,咬一口,“你怕?”
“不是我,是你。”宁儿狐疑地看他,“你不怕么?”
“有甚好怕。”邵稹道:“朝廷剿匪,早就是意料之中的事。只是这些人过惯了贼匪的日子,下了山却不知何去何从。我当初落草,也不过权宜之计,名氏出身都是假的,就算有人要缉拿,也捉不到我,除非……”他的声音拖长,看向宁儿。
宁儿一怔:“嗯?”
“你去告密。”
宁儿忙道:“我不会告密!”
“嘘!”邵稹瞪眼。
宁儿忙捂住嘴巴。仔细听了一会,四周静悄悄的,似乎没有人。再看向邵稹,他似笑非笑,宁儿忽而明白自己又遭了戏弄。
邵稹迎着宁儿瞪来的目光,神色自若。
“宁儿,”他拿起另一只李子,饶有兴趣地问,“你觉得山贼是坏人么?”
宁儿点点头:“是。山贼劫人钱财,就算不伤人命,也是作恶。”
“那我呢?”
“你……”宁儿想了想,摇摇头:“你不是。”
“为何?”
“你帮了我。”
邵稹不以为然:“我说过了,帮你是还债。依你所言,我今日帮了你,是好人,若我明日又将你丢在路上,我明日便是坏人了吧。”
宁儿被他堵得有些答不上,片刻,只好说:“嗯……就算你不是好人,也不像他们那么坏。”
邵稹看着她,却觉得更加郁闷。
一口咬定他是好人,有这么难么……他觉得嘴里的李子越吃越酸,索性把手里剩下的半个扔出窗去。
邵稹伸个懒腰,起身,到角落里取了一张席子,又抱起一卷铺盖,走出去。
“你做什么?”宁儿诧异地问。
“睡觉啊,时辰不早了。”邵稹道。
宁儿的脸倏而通红,看着他把席子铺在门前的地上,再把褥子放在上面。
隔壁厢房的人正在开门,好奇地往这边张望。
宁儿觉得不好意思,小声道:“你夜里就睡外面?”
“嗯?”邵稹笑意暧昧,“我该睡里面?”
宁儿连忙摇头。
邵稹知道宁儿又犯了无事纠结的毛病,无奈地把她轻轻往门里一推,把门关上:“夜里你若是要出门,可要看着些,门前躺了人。”
宁儿应了一声,依言闩门,咬着唇走到里面,可没多久,她又走了回来。
“稹郎。”她挨着门坐下,轻声道。
过了一会,外面传来邵稹的声音:“嗯?”
“我方才说错了,你是个好人。”
邵稹愣了愣,为这个迟到的认可感到哭笑不得,心中却有些微的温暖。片刻,只听宁儿继续道:“就像我真正的表兄一样。”
邵稹:“……”
“为何是表兄?”他问。
“我舅父家的表兄。”宁儿语气欢快,“你见过他么?他也是很好的人,也去过成都。”
邵稹沉默片刻,道,“没见过。”说罢,轻轻吸一口气,又道,“明日还要早起,快去歇息吧。”
宁儿应一声,乖乖地吹了灯台,宽了外衣,躺到榻上去。
她闭上眼睛,黑漆漆的,却一点也不觉得害怕。门上闩着门栓,门外躺着邵稹,宁儿觉得前所未有的踏实,就像许久以前在成都的家里一样。
父亲说得对,邵司马家的都是好人呢。她心里说着,渐渐入梦,唇边弯着一抹浅笑。
第二日,宁儿起来得很早,可当她打开房门,却见邵稹已经不见,只有铺盖卷得整齐,放在一旁。
“起来了?”邵稹从廊的另一头走过来,看上去精神充沛。
宁儿应一声,揉揉眼睛:“怎么起这么早?”
“你不知道么?”邵稹一边拿起铺盖一边问。
“知道什么?”
邵稹眨眨眼:“每位卯时起身的客人,客舍里都会送一碗肉糜粥。”
宁儿心一动,望着他。
邵稹也看她,目光真诚。
“你……你又讹人!”宁儿清醒过来。
邵稹哈哈大笑:“快去洗漱,用过早膳就要上路。”说罢,步履轻快地从宁儿身旁走过,自顾收拾物什。
二人启程的时候,阳光还没有冲散晨雾。
晨风柔和,邵稹驾车出了城,一路顺当。
东西通行的道路,邵稹走过了两三回,还算熟悉。出了利州地界,他便直奔梁州。
一路走了三四日,却并不沉闷。邵稹给宁儿讲解风土趣事,指点名山,宁儿闻所未闻,兴致勃勃。
“可惜要赶路,我前些年曾经从洛阳一路游览到剑南,好玩得很。”邵稹望着大道旁葱郁的景色,似在回味。
宁儿羡慕不已:“你一个人走么?”
邵稹淡笑:“有时是,有时不是。”
宁儿好奇,还想再问,邵稹指着前方:“看,梁州府到了。”
宁儿望去,只见大路前方,成行的柳树枝叶如瀑,一道巍峨的城墙横亘尽头。
邵稹回头,冲她一笑:“梁州可是一方名城,我带你去住最漂亮的客舍。”
☆、9梁州(中)
邵稹没有讹人。
进了梁州城,时值正午,宁儿隔着帘子,只见人流车马川行不息。宁儿觉得这里虽然比不上成都,却也是自己见过的第二繁华的城邑了,不禁有些兴奋。
马车一路往前,穿过熙熙攘攘的市井,把喧闹的人群抛在后面。街道渐渐安静,两旁的屋舍也变得漂亮起来。
安闲馆紧靠梁州官驿,是城中最好的客舍。
梁州地处南北要道,来往不乏富贵之人,安闲馆虽住宿价格不菲,仍是客似云来,仆人们忙得应接不暇。
掌事正招呼着几位宾客,邵稹带着宁儿进去,道:“主人家,两间厢房。”
掌事回头,只见这两人一个器宇轩昂,一个纤细秀丽,却长相年轻,又衣饰普通,并且身后仆人也不见半个。掌事的目光在他们身上一转,心中已有定论,朝身旁的仆人使个眼色。
寻常人住不起安闲馆,仆人看看他们的打扮,也明白了几分,神色客气地将二人挡住。
“郎君娘子,”他拱拱手,“住宿还是用膳?”
“住宿。”邵稹道。
仆人正要再说,忽然,手上一沉,多了一小串钱。
“两间厢房,”邵稹神色淡淡,不紧不慢,“要西院二楼能望见后园的。”
安闲馆挺大,有几处相连的院落。
仆人打开房门,宁儿站在窗台前,只见后园柳绿桃红,假山水池相映,果真惬意。
“漂亮么?”邵稹颇为自得。
宁儿猛点头,片刻,想起他刚才打赏仆人的钱,小声道:“这客舍,十分贵么?”
邵稹不在乎地一笑:“一日有甚打紧,便是皇宫,只要他敢开价,表兄我也住得起。”
宁儿也笑。
邵稹故地重游,心情大好,道:“天还早,我带你到市井中逛逛,如何?”
宁儿求之不得,可瞅瞅自己的包袱,却有些犯难:“我的钱财,也要带着走么?”
邵稹知道她带的那些东西,一些旧首饰,几枚铜钱,最值钱的也就是那根金钗。这也算钱财……他心想。
“带走。”邵稹道,在自己的包袱里翻出一只小小的皮口袋,递给宁儿,“装在里面,随身带着便是。”
梁州的市坊虽不如成都的大,却也是热闹十分。
各地的商旅货物聚集其中,山南道的漆器,剑南道的锦,江南道的茶,河北道的瓷……宁儿多年不曾这般逛过,一路看了又看,满脸兴致。
市井中各色人等都有,邵稹腰上配着刀,在这里也不像别处那样引人注目。尽管如此,他仍戴着草笠,把笠沿压得低低,跟在宁儿身后。
食肆里飘来的香味诱人,二人都觉得嘴馋,邵稹便带着宁儿美美地吃了一顿,出来时,手上还挂着两包蜜饯。
“……今夜我等与张兄赴朱巷宴乐,不知公台同往否?”近处,两人在行礼,宁儿听得一人这么说。
“朱巷?”她问邵稹,“朱巷是何处,有好吃的么?”
邵稹看她一眼,笠沿下,目光似笑非笑。
“没什么好吃的,”他淡淡道,“都是男人去的地方。”
宁儿眨眨眼睛,忽而看到一个小贩在卖竹促织,脸上一喜,走过去。
“表兄,这个!”宁儿手里拿着一只竹促织,下面垂着一条细绦绳,拉了拉,居然会像真的促织一样叫。
邵稹莞尔,问小贩:“几钱?”
小贩笑着说:“三文。”
邵稹正要掏钱,宁儿却扯住他的袖子。
“再看看。”她不好意思地把竹促织还给小贩,拉着邵稹走了。
“怎不要了?”邵稹不明所以。
“我还要买衣裳,买了这促织,就不够钱了。”宁儿红着脸说。
邵稹道:“我替你买便是。”
“不用你买。”宁儿目光认真,“你已经用食宿路费抵债,别的不用你出钱。”
邵稹哑然。
他看着宁儿那仍兴致盎然的背影,很像知道这女子那些神奇的条条框框是怎么来的。安闲馆住一夜够买几百只竹促织,她住得心安理得,出门来倒非要替他省一只竹促织的钱?
卖衣冠的铺子不少,宁儿走了几处,在一间自己买得起的铺子里细细挑拣。
邵稹跟着无聊,正好自己也要置一身,便也走进去挑起来。
铺子里的衣服不少,宁儿拿着一件青底白纹襦和一件红底菱纹襦两相权衡,犹豫不决。
正思考见,忽然,她感到腰上被扯了一下,回神大惊。一个瘦高的男子快速地从人群缝隙中钻出去,手里拿着她的钱袋。
“啊……有贼!”宁儿大声喊道,急忙追出去。
邵稹在里间听到喊声,即刻奔出来。
宁儿已经挤入了人群。许多人不明所以,驻足观看。
邵稹被堵得无法,大喊:“沸水!让路!,连忙跳开,邵稹灵活地闪了出去。
宁儿追到街上,到处是人,那贼却已经不见了踪影。
正着急,前方的人群却起了一阵骚动。
那贼人原本想借着人群庇护溜开,不料,一只手揪住他的后领,他被掼得原地转了个圈。
怀里一空,一个戴着草笠的青年冷冷看着他,手里拿着他刚偷的钱袋。
贼人恼羞成怒,恨道:“找死!”说罢,一拳挥过去。
邵稹不慌不忙地一闪身,手肘劈下,贼人痛呼倒地。
这点斤两也敢在我面前抖。邵稹轻蔑地看他一眼,正要走开,却发现周围多了三四个神色不善的人,手里都拿着刀。
“灭了他!”贼人灰头土脸地站起来,往地上吐一口唾沫。
邵稹见那几人打过来,神色一凛,取下腰上的刀。
众人以为他要拔刀,却并不见白刃出鞘。
邵稹握着刀,左挡右打,身法流畅。几个贼人虽凶悍,却只会乱劈乱砍,几个回合下来,高下立现。邵稹拳脚如同生了风,拳拳可听见骨肉闷响,未几,贼人们不但未能伤他,反而人人身上都带了伤。
“受死!”一人怒火燃眉,乘着空当,挥刀砍去。
宁儿的心跳几乎停住:“当心!”
说时迟那时快,只见邵稹飞起一脚,那人仰倒在地,捂着手臂打滚哭叫。几个大汉失色,见打不过邵稹,也不恋战,扶着同伴逃开去。
“好!”围观的人纷纷拊掌喝彩,有人朝邵稹喊道,“壮士!”
“表……表兄!”宁儿吓得眼圈红红,忙跑到他身前,看他有没有受伤。
“无事么?”邵稹将钱袋还给她,把刀挂回腰上。
宁儿不知该哭还是该笑,说不出话来,只能摇摇头。
邵稹将目光朝周遭看一圈,沉声道:“走。”说罢,握着她的手臂,带她离开。
不远处的一处高楼上,歌伎温软的声音伴着琵琶,缓缓萦绕,与街市上的喧嚣恍若两重天。
“看清了么?”屏风后,一个声音厚实而不浑浊,喜怒不辨。
“看清了。”来人答道,“正是邵稹。”
屏风后的人没有答话,似乎在沉思。
“主人,要将他捉来么?”
“捉?不必。”那人轻声一笑,“要见他,我自有办法。”
邵稹带着宁儿,离开人群,钻入僻静的小巷之中。
“稹郎……”他走得很快,宁儿跟得辛苦,不解地问,“为何不走大街?”
“走大街说不定还会遇到同伙。”邵稹头也不回,一边走着,一边将眼睛机警地看向四周。
刚才打斗时,他无意间瞥见一张脸。
那人躲在围观的人群后面,虽然只有一瞬,邵稹却心头大震。
他并不确定,因为梁州并不在他的势力范围。但邵稹还是觉得谨慎为上。
心思沉沉。两年过去了,原本以为就算不能事过境迁,至少也能安稳一段日子,如果现在就被盯上……想着,握着刀的手不禁紧了紧。
他们是走路出来的,安闲馆在城北,二人走了好长一段才终于到了地方。
衣服没买成,宁儿有些气馁,不过想到能在那些凶神恶煞的人面前全身而退,又觉得庆幸。
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邵稹打退贼人之后,似乎并没有十分高兴。
直到回到客舍,他也一直寡言少语,似乎有心事。
“表兄不舒服?”宁儿忍不住问。
邵稹看到她的关切的神色,淡淡一笑:“无事,不过有些累罢了。”
他们没有再出去,安闲馆的一夜,果真十分舒适。
第二日,宁儿照例被邵稹早早唤醒,揉揉眼睛,起了身。
天上的云有点厚,太阳似乎不打算出来了,天气却很是凉爽。安闲馆中的吃食太贵,邵稹打算到市井中买些饼,在路上做干粮。
梁州的吃食享誉四方,邵稹挑了一处人多的食店,停了车,让宁儿待在车上,自己去买饼。
人很多,邵稹正等着,忽然,感到有人在看自己。
他猛地抬眼,一个骑着马的人就在三四步外,看着他,唇角微微扬起。
邵稹定住,目光锐利。
“表兄!”这时,宁儿地惊呼声传来。邵稹望去,大惊。只见一人正将马车赶走,车里的宁儿叫了两声,也没了声音。
“宁儿!”邵稹夺路狂奔,可马车奔得飞快,把他甩在了后面。
马蹄声自身后逼来,邵稹一个激灵,闪身的同时,白刃出鞘,“锵”地与劈来的刀击撞。
那人却只是虚晃一式,不待邵稹反击,已经绝尘而去。
晨风中,只有他不紧不慢的声音:“城郊西南十五里梅苑,想要便来。”
☆、10梁州(下)
宁儿不是第一次被劫。
说来可笑,她一个月里被劫了两次,若是书上的贞女们,说不定已经自行了断了。
劫他的人往她嘴里塞了布,眼睛蒙上,还捆了手。等到车终于停下,她被人拉了下去。
虽然慌乱,黑暗里,宁儿的耳朵却变得十分敏锐。
车子曾经停顿过,她听到有人询问去哪里,似乎是在出城。
再后来,马车一路飞驰,她听到了鸟儿喧闹的叫声……
宁儿被一路推着走,时而被脚下的石头绊着,踉跄一下。
最后,她被推进一处安静的地方,未几,身后传来落锁的声音。
宁儿又惊又怕,站了好一会,确定四周无人。往地上踩踩踢踢,没多久,就踩到了软绵绵的东西——好像是干草,还有,柴?
一间柴房?
宁儿心里狐疑,却不敢妄动。手腕上的绳子很紧,手腕被箍得隐隐生疼。宁儿不知道他们为何要劫她,如今走不出去,也动不了,觉得又害怕又委屈。
鼻子一酸,她抽口气,眼泪涌了出来。
稹郎,你在哪里……
正在此时,门上传来开启的声音。
宁儿一惊,朝着那声音转去,却只能感觉到透过布料的微光。待得听到一个脚步声靠近,她浑身绷起,防备地后退。
未几,她嘴里的布被拿开,紧接着,蒙眼睛的布也被扯去。强光突如其来,宁儿难受地眯起眼睛。
一个男子立在她面前,背着光,只能看到他高大的身形和面上微微泛光的轮廓。
“怎还绑着?”他的声音沉而温和,过耳十分好听,“一个女子还要用绑,传出去岂不教人取笑。”
朱巷杨四家,是梁州最有名的妓馆。
时辰还早,通宵陪客的娘子们还在睡,假母杨四娘已经起了身,坐在镜前,三名侍婢伺候她梳妆。
昨夜睡得虽然不多,可她兴致盎然。妆台前挂着一幅美人图,上面是长安最新流行的妆式,杨四娘望着镜中的自己,虽神态慵懒,一颦一笑间却是风情万千,不负当年都知之名。
“大娘子。”门外传来仆人的声音,“有人上门了。”
“回了他。”杨四娘漱一口水,动作优雅地吐到侍婢捧前的小盆里,“岂有白日接客之理,晚上才开门。”
“那人说他并非客人。”仆人犹豫了一下,说,“他说他叫邵郎。”
杨四娘听到这名字,拈着巾子拭唇的手顿住。
杨四家的堂上,案席精致,屏风上的美人或弹琴或折花,婀娜多姿,空气里仍残存着昨夜欢娱的味道。
邵稹却全然视若无物,坐在席上,面沉如水。
风中飘来一缕温香,杨四娘步履款款,进门便看到来人果然是邵稹,美艳的脸上露出笑容:“噫,稀客。”
邵稹见她来,起身,一礼:“四娘。”
杨四娘笑盈盈,悠然走到他面前,打量着他:“三年前一别,邵郎无恙?今日不知何方风水,竟带得邵郎想起四娘敝舍,屈尊前来?”
这话里含讥带诮,邵稹不以为忤,道:“今日登门,乃有事请教。”
“请教?”杨四娘看着他,笑得娇俏:“邵郎可知此地规矩,进门三百文,可不管为何事而来。”
邵稹二话不说,将一贯钱放在案上。
杨四娘讶然。
“在下事情紧迫,还请娘子指教一二。”邵稹看着她,神色毫无玩笑之意,“长风堂五公子,不知四娘耳闻否?”
“五公子?”听到这名字,杨四娘目光凝住,片刻,挥挥手,让仆人退走。
“问他做甚?”她看着邵稹,笑容已经隐去。
“她劫了我表妹。”邵稹不加掩饰,看着她,“洛阳五公子,怎会来了梁州?”
杨四娘不答,意味深长道:“五公子其人,妾确有二人。长风堂的主人,贩私盐,卖兵甲,听说还有死士刺客,道上颇有盛名。怎么,邵郎与五公子有过节?”
邵稹没有回答,却将另一贯铜钱拿出来,放在案上。
杨四娘看着那些钱,神色莫测。
“妾此间不过妓馆,长风堂的人虽来过一两回,却从未见过五公子。”她说,“道上之人,却只闻其声名,无人见过真人。”
“无妨。”邵稹目光沉沉,“四娘只须答话,事成之后,另有重谢。”
宁儿拘谨地坐在席上,警惕地看着面前的人。
平心而论,他是个长得十分好看的人。长眉凤目,面如鹅卵,身上穿着一件竹青色长袍,丰神如玉。若在平时,宁儿于这样一个人相对,她大概会羞臊得心砰砰跳。可是此时,她虽然也心跳得激烈,却满是愤懑。
那人也看着她。
这女子俊俏的脸蛋上满是害怕,一双眼睛却瞪着他,像一只受惊的小兽。
男子不慌不忙地与她隔案坐下。毫无悬念的,他看到女子的身体微微往后缩了缩。
“不用膳?”男子看看案上,缓缓开口。
宁儿看着他,没有答话。
她离开柴房之后,就被带到了这个屋子里。虽然一样是被关着,但这里比柴房好多了。案上有吃的,可宁儿虽然早晨到现在还未进食,却一口也不肯动。
他们都是坏人,天知道这食物里面藏着什么。
这时肚子里不争气地“咕”了一声,宁儿触到男子玩味的眼神,咬咬唇,转头不再看。
“你是何人?”她由于许久不开口,声音有些沙哑,入耳却是柔弱,“为何劫我?”
男子神色平和,看着她,双眸如同深潭,冷冽不可测。
“他们都叫我五公子,娘子也可如此称呼。”他没有回答宁儿的第二个问题,却问,“你又是何人?为何与邵稹一起?”
宁儿犹豫了一下,道:“他是我表兄。”
“表兄?”五公子的脸上掠过讶色,打量着宁儿,忽然觉得好笑。
邵稹做事犀利,一副万事不过心的模样,竟会带着一个什么表妹东奔西走?
“未知娘子名氏?”五公子问。
“胡宁。”
“那是过所上的名姓,”五公子神色无波,“某欲知本名。”
都看了过所还来问。宁儿腹诽着,鼓起勇气道:“我本名便是胡宁。”
五公子看着她,不以为意:“听闻邵稹唤你宁儿?”
宁儿不说话。
五公子的眼神却好像能透心一般锐利,对视片刻,一笑,“至少名是真的。”
宁儿不断告诉自己要镇定,盯着他:“你还未回答为何劫我。”
“嗯?”五公子神色闲适,倚在凭几上,莞尔,“因为我喜欢邵稹。”
夜色渐浓,月亮已经到了中天,星辰稀疏。
梁骏字宅中巡视一轮,见并无异状,便去见五公子。
五公子正在灯下看书,听得响动,头也不抬:“如何?”
“仍未见邵稹。”梁骏道。
五公子放下书,眉头微微蹙起。
“公子,是否……”
“他会来的。”五公子淡淡道,“今夜不是有一批货要到,如何了?”
梁骏答道:“方才河边来了消息,说货还不曾到,近来连有大雨,估计是涨水,舟行不畅……”话没说完,忽然,屋外有人来报,“主人!河边来了消息,说货被人劫了!”
二人脸色一变,梁骏立刻出去,未几,拿着一张纸近来。
五公子打开看,看到上面的字迹,面色沉下——公子如面,丑时三刻梁州水边十里亭,人货俱往。邵稹。
河水在月光下静静流淌,宽阔的河面上,水色粼粼,与远处的梁州城墙相映成趣。
十里亭正好靠着江边,一艘船停在岸边上,船头的火光在夜色中十分显眼,邵稹立在船上,身形一半映着火光,一般与夜色融在一处。
宁儿被五公子从车上带下来,看到邵稹,心头的焦虑顿时抚平许多。
“表兄……”她眼眶泛酸,却怕自己软弱之态扰了邵稹,咬唇忍住。
邵稹也看到了她,眼睛在她身上转了转,确认不曾受伤,方才看向五公子。
“致之,别来无恙。”五公子握着宁儿的手臂,带她一同走到亭上,看着船上的邵稹,居高临下。
邵稹面无表情:“还烦公子将表妹还来。”
“何必着急。”五公子缓缓道,“你我多时不见,何不促膝一叙?”
邵稹亦笑,冷道:“公子叙旧,喜欢埋伏弓箭手么?”
五公子笑起来,目光灼灼:“致之仍好眼力,从不教我失望。”说罢,手一抬。
宁儿四顾,望见好几条人影从隐蔽处走出来,这才明白真的有埋伏。
果然是恶人!宁儿狠狠地瞪向五公子。
五公子却全无愧疚,看着邵稹:“两年前,致之音讯全无,教我好找。”
邵稹双手抱胸:“公子要追究王廷之事?”
“王廷?”五公子一笑,“王廷作恶多端,你不杀他,我也会下手。可是致之,”他目光深远,“你信不过我,一声不吭便逃走,残局全丢与我来收拾,实教我耿耿于怀。”
☆、11星夜
“你欲如何?”邵稹沉默片刻,问道。
五公子,诚恳道:“不如何,只欲邀致之重返长风堂。”
“我若是不愿呢?”邵稹冷道。
五公子一笑,忽然把手落在宁儿的脖子上。
宁儿尖叫一声,想反抗,奈何双手缚着,五公子的手像铁一样硬,稍一用力,她已经感到呼吸艰难。
邵稹神色阴沉,转身取下船头的火把,凑近货物。
“邵稹!”梁骏指着他,怒道,“你敢!”
“这船上已经洒了油,公子若敢伤她,满船的货便不保!”邵稹道。
五公子注视着邵稹,少顷,却是一笑。
“致之这是何苦,旧友相会,动了干戈,倒是伤了和气。”
邵稹仍将火把悬在货物上:“是公子为难于我。”
五公子叹气,松开宁儿。
“便依致之之言。”他说,“如今人货俱在,你我交换。”
梁骏讶然,看向五公子,他脸上却并没有别的意思。
邵稹道:“我的马车何在?”
五公子抬手,从人牵着一辆马车走出来。
“放开宁儿。”
梁骏皱眉,“你先交货。”
五公子却神色淡然,看向宁儿。
宁儿也看着他,满是泪痕的脸上,目光仍旧不屈。她看到五公子伸手来,脸一白,连忙躲开。五公子揪住她的手臂,却将她手腕上的绳子扯开。
“宁儿!”邵稹道,“你会驾车,坐到马车上去,先看看藏了人不曾,无人便往北走!”
宁儿愣了愣,立刻依言坐到马车上,掀开帷帐,没有人。她有些犹豫,回头看向邵稹。
“走!”邵稹大喝一声。
宁儿用袖子擦擦眼泪,扬起鞭子,大喊一声“叱”!
马儿拉着车,朝大路上走去,月光下,很快隐没在夜色之中。
“致之,”五公子看向邵稹,“货。”
邵稹冷笑,忽然抽刀一挥,斩断了系舟的绳子。上游刚下过大雨,水流湍急,船被水推着漂走。
,立刻去追。
人马一直跑了两三里,终于把船追到,邵稹却已经不见踪影。
梁骏气得跳脚:“公子!我去杀了他!”
“不必。”五公子坐在车上,望着月光下的河面,悠然地笑,“他还会来的。”
天很黑,只有月光将道路照得依稀可见。幸好马儿并不乱跑,宁儿赶着车,觉得心就跟车轮一样颠簸,都快跳出嗓子来了。
邵稹叫她往北跑,她不敢怠慢,可是又担心着邵稹。
她一边赶着车,一边不住地回头,后面空空如也。地面平阔,路旁的田地里蛙声一片,莽莽之中,只有她一个人。
宁儿想回去找邵稹,又不敢。手拉住缰绳,马儿停下来,宁儿心惊胆战地望着,听着四周的动静,什么也没有。
“稹郎!”她无助地喊了一声,涩涩的。她清清嗓子,又喊一声。
静谧的田野里,她的声音甚至不如风声长久,未几,便被蛙声吞没。
鼻子酸酸的,眼泪终于掉了下来,她捂住脸。
宁儿,勿惊啊……耳边仿佛响起父亲的声音。
那是她还小的时候,天上打雷,她害怕得躲进父母怀里,他们笑着,温言安慰。
可是父亲,如今连稹郎都不见了……她低低抽泣。
宁儿,将来要勇敢些,若是害怕,就看看天上,我与你父亲就是最亮的那两颗星辰。母亲临终时,温柔地握着她的手,目光里满是鼓励:若还是怕,就去拿一根大棒,谁欺负你,就打谁。
大棒?宁儿吸吸鼻子。
对,大棒。
宁儿看向四周,路边,有几截不知谁丢弃的竹筒,她拾起来,长短正好。
宁儿擦擦眼泪,望向来时的路。
那些人,没有来追自己,那么,可能是邵稹拖住了他们。
他们那么多人,邵稹没有马,逃不快……宁儿心口紧绷,思索再三,一咬牙,调转马头往回跑。
不知道是不是救人心切的关系,她觉得马儿跑起来快了许多,约摸跑了半刻,忽然,她望见一个人影飞奔而来,连忙大喊一声,把马车停下。
邵稹跑得浑身大汗,转过一棵大树,他猛然见到一辆马车朝这边驰来。邵稹刚要闪开,却发现那马车极其眼熟,接着月光细看,他吃惊地睁大眼睛。
“宁儿!”他气喘吁吁,望着她跳下马车,朝自己奔来。
邵稹诧异,只来得及伸出手……宁儿重重地扑到他的怀里,大哭起来!
“呜呜……稹郎……我以为……呜呜……我怕你……呜呜呜……”宁儿抱着他,把头埋在他怀里,泣不成声。
不知是方才跑得太久,还是因为尴尬,邵稹只觉血气上涌,脸在烧。
他的双手僵了僵,片刻,轻轻落下,放在她的肩上。
“宁儿……”他无奈地笑,“我若是打斗受了伤,你这么一撞,我说不定就死了。”
月亮渐渐往西边落下,马儿拉着车,在路上慢慢走着。
邵稹驾车,宁儿坐在他身后。一夜惊心动魄,二人虽疲倦,却不敢入睡。
幸而走了不多远,他们看到一处村庄。庄外有供人休憩的草庐,邵稹把车卸了,固定好,再把马儿拴在木柱上。
宁儿身上披着邵稹的旧袍子,看着邵稹走过来,坐在车辕上。
“现在进不了城,在此处歇息歇息,等天亮再走。”邵稹说。
宁儿应一声。先前她大哭一场,现在已经心情平静,乖乖地在车里躺下。
“稹郎,”她轻声问,“他们会追来么?”
“不会。”邵稹道。
“如何知晓?”
邵稹靠在车壁,看看她,温声道:“我就是知晓,睡吧。”
宁儿眨眨眼睛,不再问。月光在天上铺下,从她的角度望去,邵稹高高的,影子淡淡投下,将她笼罩其中。
“你不躺着歇息么?”过了会,她又开口。
“我不累,先守一守。”邵稹说。
宁儿想了想,道:“我也要守,你累了便将我唤醒。”
邵稹笑笑:“好。”
宁儿也笑,睡意涌起,她安然闭上了眼睛。
宁儿是被一阵牛的叫声吵醒的。
她睁开眼睛,天已经亮了。邵稹仍坐在车前,靠着车壁,与昨夜姿势无异——他就这样睡了一晚。
宁儿又惊讶又愧疚,却不想吵醒他。
她端详着他。早晨的阳光斜斜照进来,将邵稹的侧脸和身体镀上一层金边,如同奋战后休憩的力士,安稳和宁静。
宁儿小心地爬起来,轻轻取□上的旧袍子,想盖在邵稹身上。
可还没碰到他,邵稹忽而睁开了眼。
墨鉾浸润朝阳的颜色,流光溢彩。
宁儿忽然觉得心被什么挠了一下。
“天亮了?”邵稹对天光有些不适,眯眯眼睛。
“嗯。”宁儿窘然,小声道。
邵稹瞥瞥她手上:“你做甚?”
“不做甚。”宁儿连忙把袍子藏到身后。
邵稹一笑,懒洋洋地站起身来,活动筋骨,颀长的身形在阳光中投下长长的影子。
心莫名地跳得快,宁儿望着邵稹,太阳光没有照到她,她却觉得脸在发烫。
“现下要去何处?”宁儿低头叠衣服,掩饰地问。
“回梁州城。”邵稹道。
宁儿讶然。
“还回梁州城?”她问,“可五公子……”
“他不会再来找我们。”邵稹说,“他等我找他。”
宁儿不解:“为何?”
邵稹道:“他拿走了我的金子。”
宁儿吃了一惊,片刻,像想到什么,连忙去车里翻看。
果然,他们的衣物、过所文牒都在,可邵稹装金子的包袱,连同宁儿装首饰的包袱,都不见了踪影。
“卑鄙!”宁儿生气地说,“他们打不过你,就抢走财物!”
“不是抢。”邵稹苦笑,“五公子这是要我去找他。”
宁儿愣了愣,想起五公子那喜怒无常的脸,身上起了一阵鸡皮。
“那你……你真的要去找他?”她问。
“当然要去,把你送到商州我就去。”邵稹语气笃定,“那些金子,都是我的。”
五公子虽拿走了二人包袱里的财物,但不幸中的万幸,邵稹喜欢随身带一点钱财,仍有二两金子傍身。
“二两金子也抵不得多时。”邵稹打着算盘,一边赶车一边对宁儿说,“这一路上,不仅要省,还得赚。”
宁儿本来就对钱财没有多少想法,听他如此说来,不住点头,好奇地问:“如何赚?”
邵稹回头看看她,捉弄之心又起。他指指路边上一位卖桃子的妇人,道,“还记得昨日在安闲馆外的桃子么?多少钱一斤?”
宁儿回忆了一下,道:“三十文。”
邵稹道:“此处只要十文,我稍后给你一百钱,你去买十斤,去安闲馆门前摆。你模样不错,头上再戴个花,一定有不少人来买桃子……”
宁儿起初听得有理,越到后面,却越觉得不对味。她瞥见邵稹眼角的狡黠,明白过来,又好气又好笑。
“稹郎去才好,”她说,“安闲馆里也有不少富家娘子,稹郎的头上戴朵花,再抹个胭脂,桃子必定早早便卖空了。”
邵稹一愣,看向宁儿,见她眼睛亮亮的,忽而大笑起来:“小娘子竟也会还嘴了!甚好甚好!这才是我表妹,哈哈……”
宁儿也笑。
是呀,表妹。
她坐回车上,望着车帘外浮动的光影,有些出神。
邵稹对她好,是因为拿她当表妹。
她那时担心他,抱着他哭,不也是因为他是表兄?
一定是这样的。宁儿心里对自己说。
正在这时,马车忽而慢下来,停住。
“宁儿,下来吧。”邵稹道。
宁儿应一声,探出头去,怔了怔。
这时一处十分漂亮的巷子,青石铺地,粉墙似雪,面前的宅院更是崭新,墙头花朵繁盛,相映艳丽。
“这么快?”一个绵软的声音传来,宁儿望去,却见一个妆扮入时的妇人立在门前,身上的纱裙曳地,妙曼动人。她看看邵稹,眼波流转,落到宁儿身上,朱唇轻启,“这,就是你表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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