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花落,玉笛与谁横
文/默默安然
【天若有情,天也终须老】
“回首旗亭,渐渐红裳小。莫讶安仁头白早。天若有情,天也终须老。”
陆林林披着孝衣跪在灵堂,趁爹爹不注意偷偷揉着膝盖,突然听到墙外有人吟诗。声音很小,混在傍晚的风声里像是从很远跋涉而来,却字字清晰,传进耳朵里惹得全身微微一颤。她下意识回过头,身旁跪着的丫鬟赶忙小声提醒:“小姐……”
她这才将头转正,幸好爹爹只是看她一眼,并未多言。
今天是守灵第三天。过世的是她的二娘,而她的亲娘在她还不记事时就已经过世。这个二娘平日与她礼貌相待,虽然不算亲密,倒也相安无事,所以陆林林倒也哭了哭,但随后便是对父亲让众人兴师动众守灵的做法的不满。
好在她前不久刚刚大病初愈,才准她三天之后回房休息。
“娘,孩儿回来迟了——”
突然门外一阵马蹄声,陆林风还未走近灵堂,声音便已经传了过来。陆林林看着一直心神不宁的爹猛然站起身,双眼发亮地迎上去。
说爹疼这个二娘也不是没有理由的,虽是二房,却先生了儿子。陆林林的娘虽是正室,却是在过门三年后才诞下这个女儿,然后便撒手人世了。只可惜,这个哥哥,文武皆不通,每日只和一帮富家子弟一起出去闲逛,几次险些将爹气得背过气去。可即便如此,在爹心里,这个儿子还是更重。二娘是突发恶疾走的,恰巧陆林风下江南游山玩水去了,还是爹派人去寻,才将他召了回来。
陆林风刚一踏进灵堂就跪下了,爬到前面,头磕得是真响。磕完头站起身才发现一旁披麻戴孝的陆林林,略微有些诧异:“林林身体不好,就不要长跪了。”
“礼数总是要的。”老爷子这才点了头,“起来吧。春雪,扶小姐回房。”
“哼,非要他开口,爹才让我起来!不带这么偏心的!”
一瘸一拐回到屋里,虽然底下有垫子,膝盖还是一片乌青。春雪拿着化瘀膏,小心帮她涂着,她却不老实地蹬着腿发泄着她的不满。
一不小心就把药瓶踢飞了,瓷瓶落地的声音很清脆。“哎哟,小姐,被老爷看见又要说您没规矩了。”春雪赶忙捡起来放好,搀她上床。
“反正在爹眼里,我就是个没用的女儿嘛!”
陆林林抱怨着,突然意识到不知何时,外面的吟诗声已经不见了。那个人的声音真好听啊,可是有谁会在陆府墙外吟诗呢,这宅子一般人是不敢靠近的啊。
一沾枕头,困意就涌了上来,她模模糊糊地想着,有个人的影子仿佛在眼前晃了一下,但立刻就被黑暗填满了。
【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陆林林的父亲年轻时曾是赫赫有名的将军,曾率兵打下城池,深得先帝重用。而且他生性耿直,不好酒,不好女色,一直是朝廷中众人忌惮又敬重的角色。但是,自从先帝突然驾崩,新帝登基,旧臣便开始不被重用,陆林林的父亲也无例外。偏偏,独子又不争气,尽管仍挂着将军的名号,手下却已无兵力。
从那开始,他的脾气就变得越来越不好,总是看什么都不顺心。
陆林林只觉得十分孤独,这宅子又修得偏僻,连经过的人都少之又少。父亲管教很严,禁止她随意上街,连开门给讨饭的人钱都被训斥。她感觉自己像只被关在笼子里的鸟儿,连梦中都是这四方的天。
外面正有集市,热闹得很,她却只能对着窗外的梅花发呆。在这个种着四季树木的院子里,她独爱这株梅花,它比这个院子的年代还久,清丽、妖娆,却也诡异……因为它从不凋谢。
房门吱吱呀呀地响了,陆林林下意识喊了声“春雪”,没有应答。她偏过头,房里空无一人,只有门是开着的。她走出院子,往常随处可见的下人,一个都没有了。她如入无人之境一般,打开后院门,跑了出去。
多久没这样自由自在地上街了,陆林林开心极了,根本没注意,她千金小姐的穿衣打扮和鼓鼓的钱袋,引得地痞无赖一直跟在后面。
就在她买完东西,要将钱袋收起来的瞬间,后面的人冲上来,抢走钱袋撒腿就跑。她尖叫了一声,不过立刻就不甘示弱地追了上去。
地痞无赖显然没想到这小姑娘还会追自己,反倒来了精神,跑了几步突然停了下来。陆林林一下子没停住,直接就冲到了人家面前,抬头赫然看见对方脸上一道刀疤,这才知道什么叫害怕。她尴尬地笑着一步步往后退,突然一阵天旋地转,她闭上眼睛,一边叫一边拼命挣扎。四周却变得很安静,她停下来,慢慢睁开眼睛,首先映入眼帘的是变得很近的蓝天白云,然后,才听到身后的吐气声。
在她身后是穿着一身白衣的男子,长袍上面全是银丝刺绣,非常贵气。乌黑的发丝披散在肩头,衬着一张不食人间烟火一般的脸。真好看啊……陆林林不知不觉就看愣了神。
“看够了没?”男子挑了挑眉,嘴角弯出似笑非笑的弧度。
陆林林才不想自己被当作肤浅的女子,立刻低下了头,才发现自己和这个男子挨得很近,被他的手臂环着。
“你放开我!”从小到大,她还没和爹之外的异性这样亲近过,赶忙使劲一推,与此同时身体也向后仰了下去。
“小心!”
男子一把拉住她的手,迅速落回了地面。
“是你救了我……”陆林林抬头看见那棵参天古树,才知道刚才险些小命不保。耳根有点热,快要把头低到胸口了,说话声音也小了起来。
“这回知道害怕了。”男子用指尖点了点她的额头,就像是对很熟悉的人一样。
为什么这声音很耳熟?陆林林想了想,突然仰起头:“背首诗听听。”
“什么?”没头没脑的一句,男子蹙了蹙眉,却是笑着的。
“随便什么,背一句。”
“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
真的是那个声音。真的是他。陆林林也不知道自己满心的愉悦感从何而来,但是,就是这个声音,居然能令她莫名的心安。
“你快走吧,被我爹看见就糟了。”男子将她送回了苏府,虽然明知这样不太好,却没有阻止,此刻也凭空多了些依依惜别的味道。
男子只是点了点头,身影一晃便消失无踪了。好快的身法……陆林林暗暗惊叹着,却发现手里多了支长笛。耳边响起男子的话,声音仍感觉很近,却已觅不到人。
“如果想见我,吹这支笛子,随叫随到。”
【谁可明我意,使我此生无憾】
“春雪,很疼吧,对不起……”
陆林林手里握着金疮药,一边给春雪擦着,眼泪一边唰唰地往下掉。
“小姐你别管我,老爷叫你过去呢。他正在气头上,你千万别再惹他生气了。”
“我不去!”
明明带着很好的心情进的府门,却看见香雪趴在条凳上,正在挨板子。不管她怎么求,爹都不肯饶恕。仅仅是出去那么一小会儿,居然就要打人,哪来的道理?!
在这个宅子里,只有春雪对她好了,对她有求必应,经常为了她受罚。可是这次,春雪也说不清楚,她是怎么跑出去的。
一进前厅就看见哥哥也坐在那里,陆林林立刻气不打一处来,若不是他提出想去后园看自己,爹也不会发现啊!想到这儿,她狠狠瞪了陆林风一眼。
“又没大没小。我和你哥商定好了,明天送你入宫。”
“入宫?!”开什么玩笑!
“我都打点好了,自有人照顾你,凭我家的威望,你的姿色,选作嫔妃没有问题。”
她才不要进那什么破后宫,再说皇上比她年纪大那么多。“你们有没有问过我的意见?我不依!”
老爷子拍案而起:“我的话你都不听了!”
陆林林低着头,眼圈又红了。她怎么会不明白,这是她家重整旗鼓的好机会,作为女儿,这是唯一能为家里做的。可是,她的幸福呢?
回到房里,她坐在窗边发呆,不自觉地抚摸着手里的玉笛。笛子上刻着三个字——“季南离”。
难离,难离。他的家人真会取名字啊。
明天就要入宫,太快了,她都来不及和那个人告个别。可是,那又如何呢?她怎么能寄希望于一个陌生人。她苦笑着,望着窗外的梅花,自言自语道:“明天之后,我可能再也见不到你了。”
说着,她举起笛子,随意地吹了一曲。
曲罢,只有夏虫与她回应,哪里有人到来。
夜已深,陆林林躺在床上,却毫无睡意。
房顶有窸窸窣窣的动静,一开始陆林林以为是猫,可后来这声音似乎停了下来,然后她头顶的瓦片被掀了起来,一个人影赫然出现。
陆林林刚想大叫,季南离就坐在了她的床边,一把捂住了她的嘴。他翩然而至,居然都没有惊醒一旁打瞌睡的春雪。
“你怎么来了?”
陆林林虽然欣喜,但终归觉得这情景太不寻常。
“不是你叫我来的吗?”季南离笑得理所当然。
“我……”陆林林突然瞪大了眼睛,“吹笛子真的有用?”
“当然,我又没骗你。”
“可是我明天就要被我爹送进宫去了,皇宫那个地方,你进不去的。”
陆林林想到天一亮会发生什么,只觉得生无可恋。后宫那个地方是什么样的,她听说过。
“跟我走吧,”季南离朝她伸出手,“如果你愿意的话。”
陆林林笑:“你说笑……”
可是季南离的表情那么淡然,就如同说着最平常不过的话。陆林林收敛了表情:“你是认真的?”
“你是认真的,我就是认真的。”
窗外皓月朗星,梅花传来幽幽的香气,多好的人间啊,她为何一定要从一个四角天空到另一个四角天空呢。可是她这一步迈出去,他们的家就彻底垮了。
“我不能走。”陆林林摇摇头,“我不能害了我爹。”
季南离的脸色突然阴沉了下来,他的手在陆林林眼前随意一挥,陆林林只觉得浑身软绵绵的,意识变得模糊了。
“傻瓜,可是他们在害你啊。”
陆林林听到季南离这样说。
【山盟虽在,锦书难托】
陆林林醒过来,发现自己坐在飞驰的马上,季南离在身后用双臂环着她。
“你要带我去哪儿?”
“你害怕了吗?”马骑得像在飞,季南离的声音混在风里,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也对,你都不知道我是什么人。”
陆林林抬起头看着季南离清晰的下颚弧线,突然顽皮地笑了。“我有什么可怕的。”她才不怕,反正她不过是个落魄将军家的无用小姐。更何况,她就是相信他,这个总是温柔浅笑的人。
季南离也笑,抬手刮她鼻子。
跑了不知多久,天边泛了青,季南离勒住马,面前是一处很大的宅邸。陆林林很奇怪,这栋宅邸似乎是凭空出现在眼前的,她从远处一直都没有看到。季南离带她走进去,里面没有她家那么寒酸,佣人很多,看他们进去都毕恭毕敬的。
“这是你家吗?”
“算是吧。”季南离显然不怎么在意这个问题,牵着她在前厅坐下,“不需要太久,就会有人来。”
“谁……”
陆林林话还没说完,大门口的下人就慌慌张张地跑了过来,说外面被人围住了。季南离不慌不忙,让下人打开大门,陆林林看到她的哥哥带着很多人举着火把站在外面。
陆林林没想到哥哥会这么快找过来,这么一大群人兴师动众跟在后面,应该早就有察觉才对。
“哥,这是个误会,我认得他的,我……”
“这没你说话的份。”陆林风虽然话说得铿锵有力,但其实一直在发抖,“跟我回家,爹在家都等急了。”
“哥,我一定要进宫吗?”
到了此刻,陆林林仍旧寄希望于她的爹和哥哥能改变主意。可是陆林风说:“那是自然。林林,你的姿色,一定能受到宠爱,那样父亲就能重新受重用,我也能在朝谋个一官半职。”
虽然一早就猜到是这样,陆林林以为自己能够理解,可是这样直接地听到这种理由,她还是止不住落下泪来。
她的眼泪,点燃了季南离的怒火,伸手将她拉到了身旁。
下一刻,陆林林以为自己看错了,一向怯懦的陆林风的眼里竟然露出了凶狠的杀意。从小到大,虽然她处处与这个哥哥作对,但却没有想过竟然会走到今天这一地步。
“放箭!”
陆林风一声令下,身后的人就举着弓箭齐齐围堵了他们。
陆林林看傻了,甚至躲都没有躲。是季南离,用整个身体将她护住,死死压着她的头,不让她抬头看。她只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像是哭泣。
“不要!”
她尖叫,季南离的血染红了她的衣服,胸口的剧痛最终让她昏厥了过去。
她并没看到,陆林风和带来的那群人是怎样惊慌地扔掉了手里的弓箭,这一切根本不是他们的本意。而眼前的这栋宅邸,一下子就消失了。
【若天下人负君,我愿为君负天下人】
沐浴,更衣,屋子里透着诡异的香气。每个人都毕恭毕敬,一口一个娘娘地唤着。
陆林林坐在软榻之上,等待着时辰到了,君主来临幸。
今天,是她的侍寝夜。不出意外,明天就是册封大典。
她的命运,似乎已经注定了。
那日她醒来,已在家中。春雪说她回来时浑身是血,但是却丝毫没有受伤,她自然明白,那血是谁的。但是没有人向她解释什么,她不知道季南离生死如何,任凭她将笛声吹得多么哀怨,季南离再没出现过。从那刻起,她觉得她的生死也已经不重要了。
病好后,她就被送进宫来。皇宫果真吃穿不愁,处处华贵,但却清冷无比,无处可依。
陆林林抱着臂,倚着床,簌簌地落下泪来。从枕下掏出那支笛子,手指轻轻抚过上面刻着的字。从此后,它也再无用处了。即便季南离不死,自己已无颜见他。
想着,她闭着眼将玉笛高高举起——
“你真的这么狠心吗?”
以为此生再不能听到的声音在耳边响起,陆林林惊诧地睁开眼,季南离已经站在窗边。月光落在他的身上,朦朦胧胧,仿佛是梦。
可是,即便是梦吧,她仍然不顾一切地奔向他。
“我没事。”季南离轻轻刮了一下她的鼻子。
“你快走吧。”多想再看看他,和他多讲两句话,问问他那天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可是,如今最应该做的事是赶走他,不能让他再因自己而受牵连,“这里是后宫禁地,你怎么敢……”
季南离无所谓地耸了耸肩,轻声说:“我没有什么不敢。”
陆林林片刻怔忡,她想不通季南离究竟是什么人,为何连皇宫都能这样轻易踏足。“你到底是什么人?”
事到如今,她终于不得不承认,季南离的身份不单纯。
“说来话长,”季南难得地露出了认真的表情,“我只想知道,你相不相信我?”
几乎是不可能有第二个答案:“我信。”
“我怕吓到你,闭上眼睛。”
陆林林虽好奇,却还是乖乖闭上了眼睛。季南抬起她的手臂,一个类似虫的东西立刻钻了进去。
有一点疼,陆林林张开眼,却只看见一个小红点。季南离用手指轻轻画了画,便不见了。
“娘娘,皇上驾到!”
殿外传来声音,陆林林慌张抬头,面前空无一人,季南离已无影无踪。这已经不像武功了,更像是法术,陆林林突然觉得浑身一冷。
“民女拜见皇上!”
慌里慌张,姿势还没做对,所幸皇上心情好,直接就搀起了她:“进宫都多久了,还自称民女,可以改称臣妾了。”
这个皇帝自登基起,民间流言就不断,先帝因早年打江山,也曾披挂上阵,身体一直非常硬朗,却突然暴毙,登基的却是这个平日很少与先帝走动的儿子。
“皇……皇上……”
陆林林抬眼瞄了瞄,还不等她想好对策,刚刚还看上去神清气爽的皇帝突然捂住心口倒了下去。陆林林吓得倒退了两步,手臂撞在桌边,又看到了上面有个小红点。
“救、救命……救命啊!”
她喊了两声,一群人冲了进来,看见地上痛苦至极的皇上后全慌了神。皇后也赶了来,一把揪过她,狠狠打了一巴掌。陆林林趴在地上,紧握着拳,却坚持着没有哭。
“把她拖去死牢!皇上若有不测,诛她九族!”
仅仅一天,从前途无量的宠妃变作死囚。可是——陆林林坐在阴冷的牢房里满足地想——季南离,我没有负你。
只不过,这一切太过诡异,诡异到,陆林林也隐隐害怕了起来。
【冤冤相报实非轻,分离聚合皆前定】
夜深人静,皇帝躺在床上,强忍着心头阵痛。
“万虫钻心的滋味可好?”
只听声音便知道是谁,虽然身体被控制,但,总不能显出惊恐来。他强迫自己平静,看向黑暗里走来的白衣男子。
“皇上若不快点做决定,恐怕熬不了几日。”
“哼,”皇帝惨然一笑,“政南王,我小看你了,我以为,你对这个皇位没有兴趣。”
季南离的脸在黑暗里轮廓显得更加清晰,笑与不笑,都渗着寸寸冰冷。“之前,我确实没有兴趣,但是现在……我要这个皇位。”
“罢了。胜者为王,败者为寇。”想到现在地牢里的那个女人,皇帝讽刺地笑了,“你也并非没有弱点。好自为之。”
季南离眼神一暗。
陆林林已经在牢房里关两天了,两天里她没有合眼,因为四处都是老鼠、蟑螂。
狱卒突然走到她的牢门前,哗啦啦打开锁就离开了。她满怀期待站起来,却发现,是爹。
这段时间,爹看起来苍老了好多,看向她的眼神也没有那么凛冽了。她知道她犯了不可饶恕的罪,虽然自己并不后悔,但让爹受到牵连,她这个女儿真的不孝。“林林对不起爹!”
“起来吧。林林,你知道,你招惹了什么人吗?”
陆林林摇了摇头。
“就算你对朝廷之事再无心,也应该听到过,今年年初有一位男子自称先帝遗子,拿着先帝诏书见皇上吧。”
“我有听说……”
话还没说完,陆林林已经明白过来。她捂着自己的嘴倒退了几步,贴着潮湿的墙壁跌坐到了地上。她居然从一个牢笼落入了另一个牢笼,她招惹了那个朝廷中最神秘莫测的人,她或许只是一枚棋子而已。
“林林,我知道我平日待你严苛,但是那是有原因的,这么多年,我一直没有说是因为我不想相信,可是……”
“有什么事我会和林林说,不劳将军费心。”
仍然是那种轻描淡写的语气,季南离手一挥:“来人!陆将军私闯死牢,意欲劫囚,给我抓起来!”
陆林林亲眼看着自己的爹被一群人用武器压住,上上锁链。自己叱咤一生的爹,却落得如此结局,都是因为她。
看着走向自己的季南离,陆林林凭着仅剩的一丝倔强站起来,规矩地跪下:“叩见政南王!”
季南离下意识伸出手去,想要将她拉起来,却在迎上她冷酷的眼光时,如芒刺在背一般定住了身。
她恨他?她居然恨他!
“我是政南王没错,可我也是季南离啊。”季南离不懂自己哪里做错了,他做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啊,“他们对你不好,我帮你惩罚他们,有什么错?难不成你真的想嫁给那个皇帝吗?”
“你说得多么理所当然啊。可他们是我的家人……你难道不懂家人是什么吗?”
陆林林看不清面前这个人,他确实从未伤害过她,他总是温柔得像团光,可是他太过不真实了。曾经有几个瞬间,她以为他就是真实的,这世上从未有过对她这样好的人,可是,这一系列的转变,以及季南离突然的愤怒,让她什么都不敢相信了。
“没错,我就是不懂,家人是什么。”季南离将她狠狠推到了墙上,转身走了。
陆林林贴着墙缓缓蹲了下去。难道这些都是她的选择造成的吗?父亲哥哥生死未卜,朝廷更迭。两天前,她至少还能确定,他俩对彼此的情谊。而如今,她甚至不懂,究竟什么是爱了。
【一怀愁绪,几年离索,错错错】
陆林林被季南离神不知鬼不觉带出牢房后,就一直被安排住在后宫一所无人能接近的别院里。劫囚之罪被她爹顶下,所有人都以为她逃了。曾在宫中见过她的丫鬟和太监,都已没了踪影,谁也不知道他们哪里去了。
现在每日守在她身边的,全都是政南王的人。
“退下。”
冷冷的一声,所有下人全慌张地跑了出去。季南离坐到床边,她立刻向一旁躲。
“你别躲我……”
他那好听的声音,萦绕着一种不谙世事的天真,陆林林此刻不愿意听见他的这种声音。“你还想骗我到什么时候?从一开始就是个阴谋,认识我,带我走,被哥哥追杀,入宫,害皇上……这一切都是你设计好的!可我不懂,为什么是我,为什么偏偏是我!”
“什么政南王、皇位,我根本不在乎,重要的是你啊。”
季南离一只手捏起她的下巴,深深地望进她的眼睛,她想旋开视线,可是动弹不得。长久的对视中,陆林林感到自己心里建筑的堡垒在崩塌,她恨不起他来,她居然恨不起来……不仅如此,她甚至感到一丝似曾相识的感觉。
丫鬟在门外慌张禀告:“王爷,皇上那边情况不太好,太医已经过去了。”
季南离轻佻地挑了挑嘴角,不紧不慢地说:“知道了,我等下就过去。”
“收手吧。如果你真的是为了我,就收手吧。”陆林林拉住他,“我现在是一介罪人,无论皇帝是否驾崩,你都无法娶我,就算你夺来皇位,你如何娶一个被先帝打入死牢的女子……”
“我说了,我在乎的不是这些。”
季南离回过头,手指在她额头轻轻一点,陆林林立即昏睡了过去。他静静看了一会儿,一个转身,就从屋子里消失无踪了。
季南离出生在很远的番邦,那原是个世外仙境一样的地方,他在那里长大,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可后来战火燎原,他的兄弟姐妹无一幸免。然而只有他,因为出众的美貌,被当年还未称帝的太上皇,从遥远的番邦,带回了都城。路途漫漫,险些要了他的命,但终于,他在这陌生的地方活了下来,并且逐渐强大。
没错,他只是一株吸收了日月精华,侥幸修炼出人形的梅花,从未想过做伤天害理的事。
可是,做了帝王的人,见遍了奇珍异宝,名贵花树,很快便厌弃了他。恰逢陆将军修宅邸,他便被当作赏赐,移到了陆家。
到陆家的第二年,他就已经不愿开花,陆将军当他死掉了,便命人把他铲去烧火。是当时仅仅三岁的陆林林,抱着他,不许下人把他铲走。
他看着那个小姑娘,莫名其妙地坚定,相信他还活着,来年一定会开花。他突然就来了精神,他在这个荒芜的人间,看到了好玩的东西。
于是他就在陆家扎了根,起初只有夜深人静才会现身出来逛逛。可是陆林林八岁那年染上天花,危在旦夕,他眼睁睁看着陆风杰门都不愿进,她爹虽心疼,但却只能回避。那是他第一次,出现在陆林林的眼前,那时的陆林林已经被郎中宣告没救了,在静静等死。
是他救回了陆林林的命,用他的道行。
可是他并不知道,从那之后,陆林林的人生变了。他的父亲、哥哥,都觉得她一觉醒来活蹦乱跳,非常诡异,从那起便对她有诸多忌惮,全然不似从前那般疼爱。陆林林并不知道这些,可季南离却听得清每个人的窃窃私语。
所以他生气,他要惩罚一切对陆林林不好的人。从新帝登基起,他就时常听到陆将军和陆林风在商量,何时将陆林林送去宫中。所以,他先一步,进了皇宫。
什么遗诏,对他来说,也不过是吹口气而已。人间的一切,对于他来说,都没什么难的。所有人都以为他的目的是皇位,是荣华富贵,那些东西他才不懂,他根本不知道自己做了多么严重的事,他只要陆林林高兴。
可他没想到的是,陆林林竟然不领他的情。
难不成,他做错了吗?站在皇帝的榻前,在杀与不杀间,他迟疑了。
【聚短情深永,相思比梦长】
陆林林醒来时,身边没有其他人。她披头散发地跑了出去,一路上有来来往往的宫人与守卫,她小心躲避着。
她要出宫去,无论付出什么样的代价,她要回家。
就在刚刚,她在睡梦里终于记起了第一次见季南离,不是她以为的那次。而是那年,她浑身滚烫躺在病床上,模糊中看到了一个美丽的男子站在面前。
“很难过吗?”他问她。
美丽的男子俯下身,在她额头轻轻吻了一下,她原本困难的呼吸一下子变得顺畅了,身体也不那么沉重了。她直起身,男子却已经不见了。
那一夜,她的天花竟然退了,郎中都不明白发生了什么,明明她应该熬不过那一夜才对。
在那之后,她再没见过那个男子,渐渐的,她只当那是个梦了。直到她听到季南离的声音,见到他的人,轻易就被那种熟稔感击中了。这或许也是她义无反顾相信着他的原因。
与此同时,她也知道季南离究竟是什么了,或许,是季南离故意让她知道的。
她不怪季南离,但是不能再错下去了,任由季南离杀了她的父兄,杀了皇帝,那么等在最后的,会是天下大乱,而她,就是千古罪人。
她找到了皇宫的一个门,可门口守卫众多。正在这时,一辆马车从她身后过来了,她灵机一动,赶了两步,从后面跳上了马车,钻了进去。她刚想和马车内的人解释,却发现马车里空无一人。
她就这样从这个能进不能出的皇宫,出去了,并且无论她说什么,车夫也不出声,只是径直朝陆府的方向去。
如果她刚刚跳上马车前回头,会看到季南离就站在不远处。紧接着,空马车来了,城门开了。
陆府现在荒凉得很,家仆佣人早就走光了,前厅里是一层尘土,她想着从前爹总是坐在那儿训斥她,簌簌落了泪。
她走去自己住的后园,站在那株夏日里还开满火红花朵的梅花,仰头望了很久,然后她去柴房找斧头和火石。
“你要杀了我吗?”季南离的声音从背后传来,吓得陆林林丢掉了手里的东西。
“你……”陆林林突然明白过来,“你故意放我回来的?”
“你知道吗?”季南离一伸手,斧子轻飘飘回到了陆林林手里,“如果我的修行没了,你就活不成了。八岁那年,你就应该死了的。”
“那我就去我应该去的地方。”
陆林林知道,如果季南离不罢手,她什么都做不了。可是除非季南离寸步不离地看着她,否则,她至少能决定这具肉身还要不要。如果她的死能换回一切,那是最好的结局,或许也才是应该有的历史。
“如果我做了皇帝,你和我在一起,这样不快乐吗?”季南离不懂,在他的世界里,原本一切分明,只有想与不想。可人间的感情像一池看不到底的水,他不知道水下有什么,纵使是他,也无法徒手将水握住,“那你们所谓的爱究竟是什么呢?”
“是每个人,在他应该在的地方,和想要在一起的人。”
陆林林伸手,在一脸茫然的季南离鼻子上刮了一下。紧接着,她挥起斧子,砍断了那株梅树,用尽力气挖出了根,点燃了火。
自始至终,季南离没有阻拦她。
他们两个坐在那株梅花边上,仰头望着这个人间湛蓝的天空,渐渐被火染得通红。
皇上的心疾自己痊愈了,太医们都不明就里。政南王消失了,后来,举国发丧,埋了一个空灵柩。
陆将军和陆林风被放了出来,但是陆府被烧空,谁也不知道火是如何起的,却像是不烧干净不肯停一样,无论如何也扑不灭。后来,他们在废墟里找到了陆林林的一只玉石耳环。
陆将军正式弃官归乡,到了无人问津的小地方买了间不显眼的宅子。陆林风也像受了教训一般,再也不想着高官厚禄,安安分分在小衙门找了份差事做。
一年后,仿佛所有人都要忘了那段过去,陆府老宅那里也修起了新的院落。一株小树苗从土里悄悄钻了出来,等到被注意时,已经长到了半人高。主人觉得不祥,本想把它拔掉,家里的小女孩突然跑出来,说很喜欢,要留下它。
不多久,大雪下了三天三夜,所有的植物都死了,唯有它,开出了满满一树红色的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