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篇随笔忆文。
一恍惚,离祖父过世的时间已经将近三年了。前夜的一场惊梦,让我突然感觉,有些东西还是用文字铭记下来比较好,只有如此,方能不忘。
1
对祖父最初的印象,大概在我四五岁的时候。那会儿每逢周末,祖父一般都会上县城一趟,一方面照顾结婚不久的叔父,一方面来我家看看我们一家三口。当然,更多的原因是想见他的孙子。
那些年,我们一家三口挤在母亲单位楼院的宿舍里。由于祖父常来,渐渐整个楼院的人都认得他了:瘦高个儿,长脸高颧骨,经常穿一件藏青色旧中山装,配一条看不出年月的深色西裤,天冷还会戴一顶老式檐帽。走路时喜欢双手背在身后迈八字,脊梁不弯不驼,腰杆端正笔直……这些,似乎就是他的标志了。
每次来县城,祖父都会带一个四四方方的皮质旅行包,用湿布擦拭得干干净净,比他脚底的皮鞋还要锃亮。据说这个旅行包是他年轻时在北京买的的时髦货,已经背了几十年。皮面虽不怎么磨损,款式却早已过时,底层的四个轱辘滚起来也不怎么流利了,可他就是不舍得换新,走到哪里都要背着。
我还记得,他一进门把包放在茶几上,把里面的东西一股脑倒了出来,大都是祖母亲手做的零食:炕饼干、米条、麻糖……都用干净的布纱裹着,用麻绳扎得严严实实。
祖母的手艺很好,炕饼干里裹了鸡蛋、花椒叶和小茴香,米条和麻糖炸得金黄酥脆,油香诱人。连父亲和母亲也会忍不住流口水。
然而每次带来好吃的,祖父都会这样叮嘱我的父亲母亲:“这都是你妈给娃做的,你俩可以尝一口,不准多吃!”
除了零食,祖父偶尔还会给我带一些小玩意:他亲手刻的木雕、集市买来的发条青蛙、不知从哪里弄来的吸铁石……那个旅行包,似乎每次都能带给我许多惊喜。
我老想把他的包翻个底朝天,看看还有没有别的好东西。不过很遗憾,除了一两个红皮本子和圆珠笔,别的竟什么也没有。
后来长大一些我才明白,那个红皮本其实是祖父的账本,他把每天的花销都记在了上面,大到“今天买了五只鸡”,小到“打醋花了一块三”,都记录得清清楚楚。
只是不知道,他捎给我的那些惊喜到底有没有记录?如果有,又不知道能写多少页呢……
2
有一次随父亲母亲回老家,也就是祖父祖母住的老宅子。路过镇上的集市,我被路边卖玩具的小贩吸引住了。
那小贩推着加重自行车,车座上绑着一个大稻草人,稻草人身上系着各种花花绿绿的小玩意:缠绕成小鸭模样的气球、能发出鸟叫声的口哨、用手一挫就能飞三米高的竹蜻蜓……最让我心动的是一个很漂亮,却又不知道名字的玩具:一根空心塑料管子,连着两只贴着彩色锡纸的轮子,风一吹,那轮子就“哗啦啦”地转,一只往左转,一只往右转。太阳一照,五颜六色的,可好看了。
“妈,那是啥?”我忍不住问。
母亲看了一眼,回答说:“花喇喇(la)。”
“好看。”
母亲和父亲一对视,都没说话。
“我想要花喇喇!”我破天荒地提出了这样的要求。
“那是骗小孩的,得花好多钱呢,你是乖孩子,才不要‘花喇喇’,对不对?”母亲在我耳边悄声说道。
母亲是教师,教育小朋友是她的强项,小朋友也都听她的话,我也不例外,可还是一步三回头,眼巴巴地看着“花喇喇”离自己越来越远。
虽然没哭没闹,但我心里还是很不开心,到了老家,见到祖父祖母也高兴不起来,心心念念那只漂亮的“花喇喇”。
见我闷闷不乐,祖父就问我怎么了,说着说着我“哇”的就哭了。
闹了半天才明白怎么回事,祖父哈哈一笑,说:“嫑哭嫑哭,爷爷给你做一个“花喇喇”!”
我半信半疑,那么漂亮的的玩具,祖父怎么可能做得出来?
祖父从自己写字台的本子里撕下来一张彩色书签页的油光纸,叠成个正方形,沿着对角线将四角切开,将对角线左侧的那一边拉下来,小心翼翼地用大头针穿在纸中间,又从一根旧的竹扫帚里抽出一根细竹杆,把大头针扎进去固定好。
“看,好了!”祖父挥舞了一下竹竿,油光纸做成的四叶轮子果然转了起来。虽然不及集市小贩卖的“花喇喇”那样漂亮,但我还是倍感意外,心情也不由得好了起来。
祖父牵着我来到院子,踩着院里的青砖路一阵小跑,从厅门跑到大门前,又折返回来,他手中的彩色纸轮转得哗哗作响。
印象中,这似乎是我最后一次看到他跑步。那天的风不大,祖父就这样牵着我,一直跑,一直跑……
等我再长大一点,才知道“花喇喇”的真实名字叫做——风车。
3
我的小学暑假时光多是在乡下老家度过的。
在老家,村里人一般只吃两顿饭,早上十点钟一顿,中午三四点一顿。那会儿,祖父每天吃完早饭,把碗往桌上一搁,摇着一把大蒲扇,提上他的保温杯,迈起八字步就找村南李爷爷家里下象棋去了。
李爷爷是个大夫,村里谁有个头疼脑热都去找他看,然而这大夏天的很少有人生病,于是闲得慌,巴不得有人陪他消磨时间。
一下棋,祖父总是忘记时间,有时候到了饭点也不见回来。祖母腿脚又不好,每次都是我去李爷爷家催他回家吃饭。李爷爷家在四组(一个乡分为若干个队,一个队又分为几组),几乎挨着村南的蔬果园了,步行过去要走十几分钟,不过去的次数多了,也不觉得有多远。
李爷爷家的大门经常都是敞着的,在门口支一张矮方桌,祖父和李爷爷面对面坐着。棋盘是用废纸箱的硬纸画的,巴掌大的木制棋子油亮油亮的,还有几枚裂了开来,用医用胶布缠了一圈。
一开始,我只要喊祖父吃饭,祖父都是回答“再等两分钟”,可等了十几分钟了,他们也没能分出胜负。后来我学乖了,到了李爷爷家就搬个凳子坐在一旁看,也不催祖父,反正怎么催也没用。
在一旁观战,棋子上的字大都认得,我便开口便是:“这个是‘车’(che),这个是‘率’(shuai),这个是‘壮’(zhuang)!”
两个下棋的老头不约而同地笑了,李爷爷打趣说:“娃,你爷爷都是教书先生哩,你咋就不识字呢?”
其实那三个棋子是——车(ju居)、卒(zu足)、仕(shi市),我一个都没读对……
有次在旁边观战,见祖父眉头深锁,举棋不定。我忍不住问:“爷,你这是要输了?”
听我这么说,李爷爷哈哈大笑:“听着没有,娃都知道你这盘要输呢!”
祖父也跟着笑了:“胡说,咋能输呢?”
李爷爷不屑道:“你还有啥招嘛?”
“我的招多着呢!”祖父依然自信满满。
“哼哼。”李爷爷又看着我,说:“娃,你爷又要‘交轱辘’咧!”
我一愣:“啥叫‘交轱辘’?”
李爷爷把一颗吃掉的死棋丢出老远,棋子顺着门前的斜坡滚出老远,他说:“看着没有?那就是‘轱辘’!去,给爷爷捡回来!”
我暗想这李爷爷真是个怪老头,好好的‘交棋’不说,为啥偏偏要说‘交轱辘’?
出人意料的是,那一盘本来祖父是处于劣势的,最后居然反败为胜,让李爷爷交了“轱辘”。
祖父打趣说:“我孙子在这看着呢,咋可能输棋?”
【注:“交轱辘”,中原乃至西北方言,完蛋、满盘皆输的意思。】
4
起初,我对象棋一窍不通,由于经常观战,加上祖父偶尔会教我,渐渐地也就懂了一些,不过也仅限于“车炮无阻行直线,马走日字象走田,直路棋子绊马索,堵住田心塞象眼”这些浅显的基本规则,对于高手之间的博弈,仍然看的云里雾里,不明不白。
后来,由于一件小事,我再也不愿去李爷爷家了。
那天同样是晌午,我照例去催祖父回家吃饭,正好李爷爷的孙子从县城回来,没有玩伴,就喊我陪他一起玩。
李爷爷的孙子比我小四五岁,正是淘气的时候,他把桌下的死棋抱到了门外,当轱辘滚着玩,十几枚棋子被他丢得到处都是。我担心祖父他们这盘结束找不到棋子,于是一边帮他收棋子,一边让他不要再乱丢。可那个孩子任性得紧,不但不听,还把棋子向我砸了过来,我没躲开,被他砸到了头。
我这下可不干了,上去轻轻推了他一下以示教训,可万万没想到他直接一屁股坐在了地上,愣了不到一秒钟,哇哇大哭。
李爷爷闻声赶来,看到自己孙子坐在地上,一副被欺负了的样子,不问青红皂白就训斥我:“你当哥哥呢,比娃大好几岁,都不知道让着他?”
祖父碍着面子,也跟着说了我两句。我委屈得不行,二话不说就离开了李爷爷家,之后很久也再没去过。
从那之后,祖父似乎不怎么去找李爷爷下棋了,更多的时间是在家里拉二胡唱戏,或者教我下棋,一开始,祖父让着我三个子儿(车马炮),我竟很难赢他!
不过时间一长,我倒也学会了不少棋招,譬如“卧槽马”、“夹马炮”、“窝心马”、“老卒搜山”等招数,我到现在印象还很深刻。随着我水平越来越高,祖父也不敢只让我“车马炮”三个子儿了,慢慢地只让“车”和“炮”,最后只能让一个“车”。
然而,从小到大,我好像从来没有正儿八经地赢过祖父一盘棋。
前年的某天,我和叔父姑妈回老家祭祖。路过村南那条路时,忽然听到一阵唢呐哀乐,原来是李爷爷去世了。
隔着车窗望去,只见朱红色的大门敞开着。一瞬间,我脑海里浮现出午后夏日两个老头下棋的画面。
5
祖父是一个有故事的人,他时常跟我讲他年轻时的故事,其中讲的最多的是他的求学之路。
祖父小时候家里穷,父母和几个兄弟姐妹一共七八口人,填饱肚子都成问题,所以不得不给地主家里做工,曾祖父做长工,伯公和祖父做短工。
那个年代的知识分子很吃香,不但能去城里工作,收入也比工农阶层的人强得多。祖父深知“知识改变命运”的道理,于是一边努力做工,一边抽空读书认字,就这样断断续续地过了几年,倒也识了些字。
随着年龄增长,伯公和祖父能干的活儿越来越多,工钱也水涨船高,于是家里省出来的钱都供叔公读书了,叔公也不负众望,学习成绩一直很好。祖父看在眼里,羡慕不已,却一直没有跟父母提出要去念书。
后来有一次,祖父小时候的一个玩伴从县城回来了,这人刚刚中专毕业(那个年代的中专师范比高中还受欢迎,尤其是对穷苦家庭),被分配到县城的某个财政单位,从此就算是“城里人”了。回村之后趾高气昂,盛气凌人,对祖父这些民工不屑一顾,爱搭不理。
祖父被深深的刺激了,他想了很久,决定正儿八经地去学校念书,改变命运,出人头地!
他做这个决定的时候已经是十七周岁了,早就过了读书的年龄。一个即将成年的小伙子去上小学,这绝对是前所未有的事情,所以当时有很多人想看祖父的笑话,村里那些长舌妇躲在角落里开始嘁嘁喳喳,冷嘲热讽:
“你看,我听说那个谁,他们家的老二,上小学去了!”
“那小伙儿不是都快十八(岁)了吗?比我都高半个头了,还上小学?”
“哼,都吃得那么大的人了,还指望个啥?”
“那娃真是穷傻咧,不知道自己几斤几两,还想上天呢?!”
……
风言风语一个比一个难听,不堪入耳,却更坚定了祖父继续读书的决心——你们看不起我,我还非得读出个人样来!
祖父一声不吭,把反驳的力气全用在了功课上。只用了不到一年时间,祖父就读完了小学,又过了一年,初中毕业。
这时,村里那些说闲话的人都不吱声了。
但是,又有更严峻的问题接踵而来——由于没有学籍,祖父没有参加中考的资格!
祖父很忧愁,没有学籍证明,别说到镇上找校长,就算上县找到教育局局长,也无济于事。
好不容易念了这么久的书,却因为学籍问题,没办法继续深造,祖父心里着实不甘心。
考试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就在祖父万念俱灰的时候,事情出现了转机。
当时村里有个小伙儿念了一年初中就辍学了,不但年纪与祖父相仿,连长相也差不多。祖父就求人家把学籍借给自己用,那小伙儿倒也洒脱,二话不说就答应了。
那小伙儿的名字里有个“文”字,祖父为了避嫌,便用碳墨将第一笔“丶”描了下来,和最后那一捺连在一起,变成了“才”,由于当时印刷技术粗糙,描完之后竟也像模像样,假货也变成了真货。
祖父就用这份假学籍证书办理的准考证参加了中考,在那批考生当中,他的年龄是最大的。
最终,祖父以全县第三名的成绩考上了师范,录取通知书被送到了村里的那天,邮递员拿着祖父的通知书问了半天,村里愣是没人认识这个名字……
6
祖父虽出自贫苦农民家庭,却通晓琴棋书画,这在我看来,这是非常了不起的事儿。
关于祖父的棋艺前面已经讲过,这里便不再赘述,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他的绘画水平和乐器演奏。
初中美术课上,老师给我们教了简单的素描,并留了作业,让我们回家后对着镜子勾勒自己的脸。这可把我难住了,因为我自己除了会画些动漫人物和花鸟虫鱼,写实风格还真得画不出来,怎么办呢?祖父轻轻松松就替我解决了这个难题,他戴上老花镜,握着一只铅笔,在纸上沙沙地描了几分钟,一拍手:“好了!”
我看一眼他勾勒的画像,也忍不住眼前一亮。于是,在下一堂美术课上,我就把这张画交给了美术老师。谁知老师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那张画像,点点头,说:“像!不过……这不是你画的吧?”
我愕然。
“这功底,没个四五年是画不出来的。”
在我的印象中,口琴、手风琴、洞箫、笛子、钢琴、二胡、板胡、梆子诸多乐器,祖父几乎都会演奏。
记得2012年,我心血来潮想学洞箫,从某宝上淘来一支紫竹箫,却死活学不会,便将问题归咎于那支箫,还给那家店铺留了差评……后来紫竹箫到了祖父手中,他只是稍微调试了一下,把箫放在唇边,轻轻一吹,空灵的曲子就响了起来。
我见他手指虽然僵硬,箫声也不响,却是由衷地敬佩和心疼。因为那是在冬天,祖父有哮喘病,却硬要在我跟前吹奏一曲。吹完了,又费力地咳嗽了好一会儿,气喘吁吁说:“老了,多少年都没吹过这玩意了。”
我就问他:“爷爷,你小时候家里那么穷,到底是怎么学会这些东西的。”
祖父说:“这跟穷有啥关系?你想学,谁都挡不住你。年轻时我见人家吹这个,就请教了两下,慢慢就学会了。”
如今回想起来,祖父的这番话正是他用一辈子所印证的人生哲理。
……
每每想起故亲旧事,怀念之心愈甚,心怀激荡无法平息,于是落笔至此,将最后的心绪深埋心内。
现在,我想说的是,一个人真正怀念自己的故亲,应是如此:
当想到他的时候,涌上心头的并不是自己有多思念他、敬爱他或有愧于他,也不会冒出多么浮华的词汇,唯有一份淡然的、朴实的思绪——他的穿着打扮、音容笑貌、言行举止……一切将历历在目。
愿他在那边一切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