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经作者陆皎然授权发布
竹子、芭蕉一类,在江浙一带自是常见,这两种东西长势极快,种上两三载便可成荫成蔽,几乎不费什么心思。魏晋时期的“竹林七贤”,听说活动地点就在现河南修武县一带,可见当时河南地区的竹子也是大片成势的,由此说来,今天竹子的生长地带相比于千年前的魏晋是整体向南退移了。
竹子在园林营造方面用处极广,仿佛无竹不成园,所以其身影最北界线仍可推至北京。竹子可以萧萧成林,铺上石路成其曲径通幽;可幽篁一丛,配上古树三五,拟山间的枯木竹石图;也可植于户牖,夜晚十分临窗静坐,看其待月迎风,使耳目增明,是一大乐事。
记得小时候家有一方院子,踏出房门便可望见顽石边上生出的一丛丛翠竹,有时候还能看见几只黑色的凤蝶绕其翩翩,风韵有致,在此之前我可是以为蝴蝶只喜欢花的。
金镶玉竹
那时候在小孩子眼中,竹子也只是一丛竹子,一株四季青翠又常见的寻常之物罢了。随着年龄的增长,读书也就多了,突然觉得竹子不再是竹子了,它身上究竟被赋予了多少内涵竟再也说不清了,了解越多越觉得这竹子变得朦胧不清,让人反而看不透了。
(一)竹谱
一日,叔叔在侍弄那几盆花木,他是个对生活布置极其讲究的人,我见其中就有两盆“佛肚竹”,这种竹子长势不高,竹节很短,每一节都胖滚滚的。我很不以为然,左看右看也不觉它雅致,只不过我猜想,喜欢它的人无非是像喜欢金镶玉竹、紫竹一般取其寓意吉祥而已,也好顺带沾沾佛性。
佛肚竹
可是我偏偏就有几支”湘妃竹“做成的笔,听说这种竹子是舜帝死在九嶷山后,娥皇和女英的眼泪所化,所以又叫“斑竹”或是“泪竹”。有时候我会愣愣地望着这笔出神,同样都是眼泪,有的女子怀人不至,涕泣洒地,于是就生出了断肠花(秋海棠),有的洒在林中就化为了斑竹,而盘古氏最为豪壮,一泣之下,泪水便可为江为河,“泪水”可真是一种奇妙的东西。这些起初乍觉荒诞不经的故事,在我懂得人寰之苦后,方才觉出其中真意弥满,悠远情长,以后竟再也不肯用这笔,轻易写写画画了,仿佛落墨于纸上滴滴皆是泪痕。
湘妃竹扇骨
(二)千年前的声音
丝竹之音,在我眼里最具江南气质了,竹笛的声音又很清亮,宛若“曲巷跳鱼,圆荷泄珠”一般鲜活。相传那才华横溢的蔡邕不光独具耳力的造了一把焦尾琴(蔡邕听到木材噼噼啪啪燃烧的声音,断定是做琴的好木材),而且还别具慧眼,在一座已经造好的亭子上相中了一根竹子,不惜要把“柯亭”拆掉,取竹为笛,真是可爱极了!可惜,这琴声,这笛音,今天听不到了……
竹子能做的乐器很多,不光笛一种,常用的还有萧、巴乌等等。说到这里不得不讲,我曾深深地迷恋这么一首诗:
春雨楼头尺八萧,何时归看浙江潮?芒鞋破钵无人识,踏过樱花第几桥?
——苏曼殊《七绝.本事诗》
日本尺八
一次在杭州,偶然听人谈起了冢本平八郎,他还有个好听的中国名字“松韵”,听说他“尺八”吹的好,属于日本“明暗对山流”尺八的第三代传人。松韵先生每年来中国几次,就在这杭州一带免费教中国学生学习尺八的吹奏方法,此外他还亲手制作尺八赠送给每一位学生。尺八其实是萧的一种(我们现在讲萧,一般指的是“洞箫”),最早时候是以佛家法器的身份由中国传入日本的,后来由于各种原因,尺八在中国渐渐失传了。
令人想不到的是,就是这种带有古意,或轻诉或沉静的萧声伴着樱花季,悠扬在了日本的春雨楼头,并逐渐形成各种流派。日本的尺八,有早期最早发展的“明暗流”,1751年发展的“琴古流”,还有1896年的“都山流”,但是时代背景的关系,后来的琴古和都山流的发展都远远超过“明暗对山流”。
湘妃竹芭蕉叶茶盘
一般的尺八,在它的内径里面,有相当好的一个处理,但是明暗对山流的尺八保持着竹子原来内壁的形状,不特别的把它补土上漆,它想要找寻的恰恰是原来笛子的感觉。所以早在十多年以前,松韵先生曾来到中国,向当时的笛子大师赵松庭学习古乐的呼吸方法,并成为其最后一位入室弟子,可惜此段师徒缘分持续时间不长,赵松庭先生便重病逝世了。老师临走之前嘱咐他,把尺八再传回中国吧!为了这份承诺,他坚持了十几年,也是个性情中人吧!他说,这是一个男人对一个男人作出的承诺。
有时候我突然觉得,这小小的一根竹子竟也能变得如此伟大起来,飘出的声音也不只是清亮悦耳那么简单,我之前的理解,竹子做成的短笛,历史上曾给了它一块单纯的位置,那就是乡野牧童的牛背,可以婉转清扬的唤醒春水柳色,荡入了每只野鸭的胸脯,即便后来它登堂入室,走入文人士大夫的宴会或是宫廷演奏中,也不过是一种配乐而已。而现在呢?我陡然生出了崇敬之意,它一跃升腾为千古,多少年来穿透时光,突破空间、民族的障碍单纯的美丽起来。
画有画外之事,乐曲也有弦外之音。后来,有人在香港碰到松韵先生的时候问道,他所演奏的《阿字观》代表了一个什么样的意思。那么据他所说,《阿字观》其实是一种参禅的方式,“阿”所代表的是无声,但是确是一切诸法的总源,一切咒语的总成,它可以讲是一切观想的最早源头,,就是这个“阿”字,它的功能非常的大。
如今又是“夏始春余”的时候,我点数着这竹子上的趣事,晚上又听到竹叶萧萧或是春笋破壳的声音,暗暗欣喜。竹之于自然,是与万物相齐的竹子;竹之于文人,是士大夫的气节与风骨;那对于松韵先生这样的人来讲,怕是早已从单纯的悦耳之音变为了用以修行精神境界的一种方式。于是我想,竹在身外,意在胸中,心里装着什么,估计看竹时,竹子便是什么了。与其说是观竹,倒不如说是观自己。
我躺在床上翻了个身,将衣被裹紧,再难入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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